女同性恋,香港,游戏——鲜少玩游戏的我,被这三个关键词的组合吸引而来。
视觉小说游戏《夏天的一天》(A Summer’s End) 里,故事发生在1986年——《中英联合声明》签订两年后,两个旺角女子暗生情愫。Michelle 留齐耳短发,打扮中规中矩,内心汹涌;Sam 则似她常饮的酒 Tequila Sunrise,热情明艳,性感恣意。
玩家控制的是 Michelle,23岁,在一间国际出版社担任秘书。中学时,Michelle的父亲意外身故。那之后,她一直同保守、控制欲强的母亲生活。每日起早上班,晚上9点前回家与母亲晚餐,日复一日,过著刻板但充实的生活,像地铁的时刻表。
夏季某日,意外扭断的高跟鞋让 Michelle 邂逅随性自由的 Sam——修鞋师傅的女儿。Sam独立经营著一家影碟店。做旧松垮的牛仔工人裤,不明图案的白T,扣在裤腰的红色卡式带机, 层次任性的长卷发,妆容精致,耳饰夸张,Sam 出场就像自带霓虹灯一样耀眼,我的呼吸都随著音乐轻快起来。
“只鞋烂咗?定系个心碎咗呢?两样都可以揾我咨询㗎。”(鞋破了还是心碎了?两样都可以找我咨询。)
Michelle被Sam的不羁吸引,也好奇“咨询”是什么意思,但她不敢深究,转身于霓虹灯牌、嘈杂人声和路边小食混杂一起的的夜间旺角,走入一家金鱼店。巧在Sam也迟一步到这里购买鱼粮。本想避开的Michelle,不小心透过蓝色玻璃鱼缸和Sam对上视线。
“望到你𠮶阵,我突然有个谂法,觉得应该问下你。附近有笪地方我几钟意,你想唔想同我一齐食啲嘢?”(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有个想法,附近有个地方我很喜欢,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吃东西?)
Sam大剌剌发出邀请,丢给玩家需要面对的第一个选择。
整个游戏中,我要帮助Michelle做出近20个选择,有的是对Sam的情感回应,有的是和Sam深入探讨话题时的观点。这些选择对结局有关键性影响,对喜欢的电影、选择的酒、及西贡海边如何对待流浪猫,态度、动作不同,会解锁差异很大的情感结局。
现实中,同样是女同性恋的我,与Michelle性格相似,情感丰沛却惯于隐藏,从读书到工作,一直在固定的成长框架中,不主流,也不出格,有一对算不得保守但很难接受同性恋的父母。此外,和Michelle一样,我生活的2022年,也有一个压抑、充满移民讨论、前景悲观的香港。
带著这些关于自我、家庭和世界的包袱,我跟著Michelle,穿越回1986年。
无名的欲望
如同我在游戏中扮演的女孩子一样,我成长于严重缺乏性教育、需要自己探索性与性别认知的环境。
在异性恋霸权的文化中,小时候我也会假想30岁不到的年纪里结婚生子,对方是温文尔雅、高大帅气的男性,甚至对那句“不受父母祝福的婚姻注定是不幸的”深信不疑,我痴迷于所有人都满意、王子公主般的假象,等著某个电光火石情缘一闪的瞬间,却不知道童话故事的版本有很多,假象的结尾可能才是现实的开始。
直到某个同性的出现,我眼前出现了新的天地。就像游戏中Sam为Michelle打开的另一个世界。
旺角金鱼店里两人第一次互动。狭小的茶餐厅内,Sam熟练地叫了牛腩面和奶茶,奶茶刚上,便向杯子里不由分说地倒入一整包糖。而碍于对糖分和胆固醇的顾虑,拘谨的Michelle点了公司三明治和沙拉。吃饭间聊起宠物、姓名、喜欢的音乐和歌手,因为共同喜欢梅艳芳,Sam拿出自己录制的卡式带邀请Michelle一起听,并提到自己经营著一间名为“钻石影视”的店铺。
面对姐姐模样却不拘小节的Sam,Michelle难以招架,枯燥重复的生活忽然停顿,一个多彩又变幻的新世界打开来。Michelle 很羡慕Sam与其父互相打岔、轻松随意的氛围,反观自己,回家晚了,不得不面对母亲严肃的问话。之后的故事里,她们又经历了在影碟店聊电影、地下Disco酒吧的女同性恋之夜——“Ladies’ Night”、Sam家中暧昧的初吻、意外的西贡之行和意乱情迷的初夜。
对Michelle而言,这些互动和初次邂逅Sam时不明原因的心跳一样,浪漫又令人不安。同性之间的信任感与安全感可以很快接近彼此,甚至看起来“顺理成章”,像表姐妹一样亲切。但与此同时,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又隐隐有一种无法确认、无法形容、不知如何应对的“不同”——于是,Sam用一个吻去确认,Michelle则一整晚都难以入眠:同性之间可以这样吗?无法处理这种情愫的Michelle 很扭捏,虽然再去见Sam时,特意换上明亮的白色短裙,却仍一遍遍对自己说:我只是去归还衣服,这是和Sam最后一次见面。
得益于网络上还算完备的性知识科普,现实中的我接纳了自己的性取向,1980年代的Michellle也有同样的困惑和挣扎,但她只能自己消化。当我代入Michelle视角,在时不时跳出的选择中持续体验著情感的来回拉扯:一面是Sam令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一面是对自我、对同性关系的怀疑,还有母亲代表的家庭和文化传统的压力——每次和Sam相处晚归,都要对母亲编一个谎,母亲不留情面戳穿谎言,又用“二手货”辱骂Michelle,这些都像石头一样一块块、一次次累积在Michelle和我的心头。
不知不觉我也继承了Michelle的性格,游戏中总爱选那些模糊不清的选项,一度以为会把自己推向不好的结局。《夏天的一天》共有两个结局,而我最终并没有被推向异性恋,我想那是因为与Sam的对话中,我诚实地遵循了剧情和内心,比如在并不太适应的Disco酒吧,几经犹豫,还是选择和Sam一样的Tequila Sunrise。
游戏还有成人扩展包,加入了Sam和Michelle性爱的场景画面和描述。情色内容中的女性一直是一个难以处理的话题,女性同性性爱内容更是如此。例如,日本近代为男性而作的春宫画中就有女性同性情节,一些男性向的色情片中也不乏这样的情节,而它们的共性则是上野千鹤子所说,构造“男根缺失”——例如,同性性爱触发自对异性性爱的窥视,或手持夸张巨型阳具,或性爱后其中一方觉得“不满足”,需要找寻异性等。
《夏天的一天》中有关性爱场景的铺排是循序渐进、温柔的,也是Sam和Michelle两人情感关系的一部分——一次是激情使然,另一次则是Michelle希望确认自己的情感和欲望。虽然也有“攻受”之分,即有强势和挑逗的一方和主要被牵引的一方,但符合剧情。唯一遗憾的是没有Michelle的反攻,不过据评论区网友说某条支线中可以导向反攻情节,但我并没能成功解锁。
主创团队在网站陈述中提到的,她们希望完整地呈现关于爱的一切,包括充满激情和脆弱感的性爱,但也同时不断自问关于性与性别凝视的问题,因此,希望玩家在游戏里能代入Michelle的视角,成为参与者,而不是窥视者。
镜中的过去
鱼龙混杂的旺角,滋味独到的茶餐厅,拥挤的地铁车厢,消费主义浪潮下昂贵的西装和高跟鞋,任建辉,林青霞,梅艳芳,Disco酒吧,西贡,这个架构在1986年香港的游戏,从400余张手绘画面、音乐到剧情细节,都在尝试还原80年代香港的风貌。
主创 Oracle and Bone 是两位加拿大亚裔移民女性,Tida Kietsungden 曾随父母在香港居住生活,并在那时接纳女同性恋的性取向,而 Charissa So 出生在香港,有三代家人都在香港生活。对她们而言,香港和香港文化既是游戏的背景,
也是她们文化认同的一部分。
她们在串流平台Spotify上上载游戏相关音乐列表,其中不但有Sam初见Michelle时带的卡式带里的歌曲,还有一个名为“夏日恋人(summer lover)”的列表,包含13首梅艳芳的歌。和游戏中两位主角一样,Tida和Charissa也很喜欢梅艳芳,称她是“那个时代年轻人在保守环境仍努力找寻和保持自己的代表。”1980年代的香港,正处于中西文化交叠、音乐电影等文艺作品勃发的时段,游戏中也不乏呈现。当时,很多歌手会把英文歌用中文重新填词翻唱,Michelle第一次到Sam家听到叶德娴的《轻轻叹》便是如此。而Sam的影碟店内,摆放有如《真善美》(The Sound of Music)、《卡萨布兰卡》(Casablanca)这样的经典好莱坞电影,也有1985年上映的港片:关锦鹏的《女人心》。
除了音乐和电影,角色的中文名也有过一番推敲。
Michelle和Sam初识的茶餐厅里,Michelle 调侃自己的中文名像京剧演员的艺名,羡慕Sam的本名“黄嘉欣”。Sam则自嘲,读书时班里还有另外五个“嘉欣”。事实上,搭建剧本时,Tida和Charissa特意查看了1970年代的学生名簿,选了两个最常见的名字,另外,“嘉欣”也是不少香港小姐的名字。
移民、离开,是1980年代港人的另一个主题,也是Michelle独白中不时出现的沉重元素。
事实上,Tida和Charissa在2018年便完成了游戏脚本初稿,2019年年初到香港拍摄街景照片,以备手绘参考。然而待她们返回加拿大不久,香港就爆发了反修例运动,于是她们修改了部分设定,希望能回应时代中正在发生的事,并在游戏结尾,加上了一段声明:“香港正处于严重的宪政危机中……我们期望香港被所有人记住的,并非只是过去的浮光掠影,而是作为世界都会的多元活力,她的生命力直到今日依然源源不绝,亦存在于为未来而努力奋斗的人当中。”
2020年,突如其来的Covid-19大流行,一方面以限聚、防疫的理由割断了香港的线下连结和集会,另一方面又在另一端中国大陆的土地上,不断上演著草菅人命的戏码。这一两年,离开、“润”,成为两地人难得共同考虑的主题。而作为游走在中间的人,好像被游戏里三十年前的样子,唤起了双重无奈。
Michelle第三次与Sam见面,两人在西贡的海边直到夜幕降临。晚间,Michelle 坐在Sam的电单车后座,一路穿回灯光璀璨、高楼林立的城市,这座城市化不断扩张、看不到星星的都市,是Michelle和Sam所谓家的地方,那些灯光也是人们打拼的印记。Michelle忽然一阵心痛:“电单车嘅速度并冇加快……不过……我觉得我哋正加速失控,冲去某个未知又抽象嘅未来。”
另外,在游戏设定中,Michelle中学失去了父亲,而Sam则失去了母亲。主创Tida和Charissa说,这样的设定一方面是反映当时人们的生活情况——他们刚刚经历过战争和文革,未必富有,未必能得到好的医疗照护,因而亲人离去是常见的情况;另一方面,家庭破碎也是关于港人身份认同的隐喻:即,对于面对主权移交的香港人而言,当失去某种过去的时候,我是谁?香港是谁?香港人的身份又是什么?
“80年代就像当下的镜子,那是一个各种主义出现、冲突不断的时代,同时也影响著现在。”Charissa说。
藏在细节里的彩蛋
Michelle视角里的故事,是关于性取向和移民等身份认同的挣扎,而Sam的视角,则藏著很多关于酷儿和女性历史的小彩蛋。
Sam很小失去妈妈,与父兄两个男性一起生活。12岁时,Sam到了月经初潮的年龄,哥哥叫她去跟爸爸谈,爸爸建议去药房买药,药方里的男人要她去看医生。她以为自己会死,把整个经过告诉医院接待处的护士,护士哈哈大笑,拿了一块卫生棉给她。青春期,朋友们聊著恋对象,Sam却觉得无法加入谈话,无法喜欢任何男生,直到16岁,有女生说喜欢她,而她也喜欢那个女生,“事情就这么简单,就是感觉很对。”
在Sam的影碟店,玩家通过Michelle的视角观察这店舖时,曾提及一个她不明语言的影片《Mädchen in Uniform》,店铺的画面右侧也显示出该电影的海报。这其实是德国电影《穿制服的女孩》,世界上首部女同性恋电影。两人交谈中提及Michelle的妈妈喜欢风靡一时的粤剧女文武生任剑辉。任剑辉与另一位粤剧名家白雪仙的爱情故事,也是香港女同性恋历史中不可跳过的一节。
完美结局中,两人逛街时,Sam说Michelle的装扮像“Cay Rivvers”,这个角色出自美国女同性恋电影《爱的甘露》( Desert Hearts);而Michelle帮Sam安排翻译放映的法国电影《奥莉维亚》(Olivia (1951)),也是一部女同性恋电影。
Sam带Michelle去的Disco酒吧,当晚是“ Ladies’s Night”,实为女同志之夜。游戏也通过Michelle的视角描述了流连其中的人群——每个人都衣著夸张,有人著男装,有人像马戏团演员,相较之下,著红衣与黑色贴身短裙的Sam已算“好端庄”。80年代,香港尚未对同性性行为除罪,所以氛围开放、人流多元的地下Disco酒吧就成了性少数群体的安全空间。
西贡海边,Sam提及妈妈是客家人,年轻时便离开家族观念强大的村庄,到剧团打工。而Sam推荐Michelle看的《新女性》,是1930年代由阮玲玉主演的电影,是较早的女性主义先锋电影,讨论了女性对于婚姻、身体自主权的抗争。电影中,阮玲玉饰演的韦明面对求婚表示:“婚姻能够给我什么呢,终身的伴侣!——终身的奴隶罢了。”
“作为女性,不一定要成为母亲才能快乐和满足,想过怎样的生活,是你自己的选择,”主创Tida和Charissa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拿出1930年代的电影、拿出客家自梳女的历史做参考。即使是在过去,也一直有女性坚持自己独立的、脱离传统家庭结构的生活。”
游戏是可以乘坐的时光机,生活在2020年代的我在香港,借此遥望三十年前的平行世界,在那个时空的旖旎流连忘返的同时,又不自觉比照自己和当下。过去总是被现在书写,Michelle和Sam到头来是21世纪人对20世纪旧梦的投射。无论历史真的如此,还是故事被写成这样,游戏里外,很多事情变了,很多没有,古老的问题仍然逃不过要用自身经验去回答,我们是谁?明天在哪里?我们如何彼此依偎,在香港。
雖然我無玩過隻game,不過東鐵前身就係九廣鐵路,只有紅磡去羅湖一條線。
睇佢短片嗰種漫畫風格加上日系電子音樂,大有當年狄克響玉郎漫畫連載既「情若無花不結果」風格,睇得出製作團隊好有心機去「復古」,抵讚。
電影The Sound of Music 的香港譯名是《仙樂飄飄處處聞》、Casablanca 的香港譯名是《北非諜影》。
由於這篇文章講及80年代香港,應該使用香港上映時的電影名稱。
感謝介紹!
繁簡轉換注意,應為 長捲「髮」、牛腩「麵」
感谢介绍
終於在端看到說這遊戲的文章。我也超喜歡這game的說,在別的地方看到就立刻在steam買下了。就是這遊戲上架的時間都好像碰巧遇著剛剛…
雖然她用作「九廣鐵路」的參考其實是現在的東鐵,差十萬八千里,但瑕不掩瑜。
另一個地方就是結局時作者的說話。玩過的就會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