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香港环保组织工作者,主攻水电煤议题的“水电佬”)
每年年末,香港两家垄断式经营的电力公司——中电和港灯,都会跟政府“检讨”电费。11月,两电宣布来年1月1日加电价,中电加接近两成(19.8%),港灯则加逾四成半(45.6%)。
在现行制度下,发电的燃料成本是由市民全数“埋单”(付款)。过去10年,香港电费加幅最多不过6%至7%,今年的电费加幅惊人,爱国爱港的立法会议员遂建议向中国购电,其中工联会立法会议员邓家彪在电台节目中,建议规定两电一定要向中国购买某个程度、可能两至三成中国生产的电,用以稳定香港电费价格;属同一政党的议员陆颂雄亦支持建议,称“香港可以买东江水,同样可以购买南方电网的电力,而且南方电网的电力零售价便宜香港近一半,就算输港贵些,相信也只是香港价格的七成。”
事实上,早在2014年,港府推出的《未来发电燃料组合公众咨询》中,已提过向中国购买电力的选项。不过,在当年的社会气氛下,香港市民并没有支持向内地买电,反而选择增加本地天然气发电的选项;加上当年并没人会预计到8年后会有俄乌战争,令全球天然气价格暴涨,邓家彪当年是劳工界立法会议员,那时亦未有提出这种洞见。今日忽然说从中国购电可以稳定价格,是耶非耶?
买内地电=买海鲜加工
现时,两电收取的电费是由“燃料成本”及“基本电价”所组成。两电于2023年的燃料成本上升至占电费超过四成的高位,结果每度电中电收取1.5港元,港灯则收取2港元。假如向相邻的深圳购买南方电网的电力,取代“燃料成本”,其比例就必须比现时“燃料成本”的价格更低,才有望拉低电费。
不过,2023年两电预测的燃料成本分别为港币62仙及82.5仙。以2022年第二季澳门向珠海(同为南方电网)购买电力的价格78.6仙作为“燃料成本”的参考,向中国购电的建议将会推高中电的电费至1.72港元,而港灯则可以稍稍回落至1.93港元。原来,向中国购电是会令58万港灯在港岛、鸭脷洲、南丫岛、蒲台岛的用户(约占香港两成人口)减价2%,但中电在九龙、新界、大屿山、坪洲、长洲等271万用户(约占香港八成人口)则要加价10.6%。
香港两家电力公司,并非面对重大财政压力而加电价。事实上,中电于2021年在香港赚92.7亿港元,港灯则赚47.6亿港元;预计两电于2022年的利润也不会少。2023年电价仍然需要大幅加价,主因是燃料调整费。
燃料调整费,简单来说即是发电的燃料成本。香港过去20年来,燃料成本大概只占电价的两成以下,但2022年一场俄乌战争,令欧洲天然气价格由每百万英热单位6美元(约47港元)攀升至94美元(约728港元)的高位,同时拉高全球所有的能源价格。因此,2022年初,中电预期年度燃料调整费为港币38.6仙,港灯则预期为港币27.3仙。
《利润管制协议》为更有效反映燃料成本,是容许两电在原订燃料调整费无法弥补下,就可在原订年度燃料调整费上,按月调整电费。结果,当燃料价格不断上升,港灯今年11个月以来,已经密密加价累积达188%,名副其实是“海鲜价”。
两电极其量只会为客户垫支燃料成本。但垫支多少,以及何时还款,当中并无明文规定,只依赖政府与两电在每年电费检讨中的讨论结果。而由两电垫支的燃料成本,会形成所谓“负燃料帐”。
“负燃料帐”本来是政府用以纾缓加电费的手段之一,要求两电先帮市民垫支部分燃料成本,让两电稍后再连本带利收回。但当全球进入加息周期,下一年再用“负燃料帐”压低加幅,利息只会做成未来更大的加价压力,所以政府再没要求两电为市民垫支部分燃料成本。结果,连最后一道纾缓加电费压力的手段,也被美国加息而“废武功”,燃料成本在2023年就全数由市民承担。
而且,香港在2023年即将启动的海上液化天然气接收站,是以货轮运送液化天然气,供气合约年期一般较短。现时港灯所用的天然气,则是由位于广东大鹏的陆上液化天然气接收站转供,也是同一种被全球不断抢购的液化天然气,是用“海鲜价”从不同天然气来源进行采购。液化天然气的特点就是并非供应单一客户,是由全球竞价而来。
目前全球液化天然气市场主要有三个出口国:美国、澳大利亚及卡塔尔。在俄乌战争前,美国液化天然气主要出口欧洲,澳大利亚则出口亚太地区,卡塔尔则雨露均沾。10年前,香港决定兴建海上液化天然气接收站,也是看准市场上刚涌现的大量美国页岩气(于页岩层透过水力压裂技术采集的天然气),令液化天然气的市场价格大幅下降。但在俄乌战争后,欧洲大量购买液化天然气,基本上卡塔尔的液化天然气也被抢购一空。
在全球液化天然气荒下,《中国天然气发展报告》也显示,2022年上半年,中国天然气进口量年减8.9%至741亿立方米,液化天然气进口量更按年大减19%至428亿立方米。偏偏香港在这时候要加码抢购液化天然气,相信价格会比两电过去签下的供气合约更高。所以,两电来年预计燃料成本更高,也有其原因。
燃料在国际市场被其他国家炒高,在香港现行的电力市场中,是没有任何方法平抑其升幅。因为两电在燃料成本上,并不会额外赚取利润,也不会为客户分担成本。这种燃料成本全数转嫁用户的做法,一直备受质疑。同样参考中国的电力公司,他们就无法全数转嫁燃料成本,需要在能源局的既定电费中自行承担燃料的价格波动。
动不了的加工费
除“燃料成本”令电费暴涨之外,“基本电价”的制定也同样为人诟病。
“基本电价”是电力的加工费,是两电在供电设施价值和数量上的成本及回报。每年全港供电的设施(即“固定资产”)合共市值多少,两电就会按市值收取固定的比率作为利润。按现时《利润管制协议》的规定,准许回报率为8%,举例指,如两电的全港供电设施市值为100亿港元,一年的准许利润则为8亿港元。换句话说,当中电2021年的准许利润为92.7亿港元,就可粗略计算出中电供电的设施总市值(数量x价值)约1158亿港元。
每5年,政府会审批两电的《五年发展计划》,初步审核不同供电设施的预算及数量;供电设施包括发电厂、输配电网、智能电表等,所有供电所需的组件都计算在内。然后,每年年末的电费检讨,会再审视计划中来年的设施是否真的要落实及检视造价,再从电费中收回成本及保证利润。
以早前公布2023年中电的基本电价港币93.7仙,对比5年前预测的2023年基本电价港币101.9仙,价钱减少约8%;港灯2023年基本电价为港币114.5仙,5年前则预测为115.7仙,减少约1%。可见政府在控制两电的“加工设备”上,还是有下功夫的,令“基本电价”比从前的预测低。
按上述的电费计算逻辑,只要压低现时8%的利润保证、缩减两电的准许利润,电费自然下降。不过,除非政府或立法会议员提出“电力市场管理法案”,以立法取代《利润管制协议》,否则根本没有任何筹码去讨价还价;而现实上两电不大可能在8%准许利润上让步。这绝对不是立法会议员骂几句“赚到尽”就可以解决的,皆因这涉及整个电力市场的管理问题。
Keep Calm and Carry On
立法会议员另一项建议,是“规定两电一定要向内地买某个程度的电力,可以是20%至30%内地生产的电”。这无疑是更危险的退步建议,除了因为从中国买电比香港大部份时间自行发电的成本贵,这更涉及电力市场长远管理的安排。
以“买水”为例,港府购买东江水最为人诟病的,是其定价定量的“必付合约”——一方面水价不菲,而用不完的水也是同样要付款。电力如果同样走向“必付合约”,就几乎等于将2023年启动的海上液化天然气接收站报废。
海上液化天然气接收站的特点,是增加在市场上的灵活性,令香港可以加入国际液化天然气的采购市场。香港目前最主要的天然气是中电所用西气东输的管道气,即透过固定的输气管道定点供应天然气,但因管道供气前期投资庞大,管道气的供气合约年期多数超过10年,多以“必付合约”固定价格长期供应;就算市场上出现天然气价格下跌,香港也没法受惠其中。
在价格以外,管道气也有不少的风险因素,近期闹得最热哄哄的管道气消息,就是俄罗斯供气至欧洲的北溪管道气,因受恶意破坏而停止供气。西气东输在2015年也曾因为管道发生滑坡而停供,而海上液化天然气接收站这时候就可分散风险。
香港的电力市场到底是需要市场化,还是需要规划化?“规定两电一定要向中国买某个程度的电力”无疑是规划化的走向建议,但海上液化天然气接收站的兴建,却是市场化的走向。两者都没有必然对错,但以市场化的基建,执行规划化的政策,就如将石斑鱼拿去制造罐头鱼,全错。
其实,液化天然气的市场价格因俄乌战争而上升,不会是一个永恒的趋势,绝对是可升亦可跌。如果今日因为市价上升,香港就急于在高位与中国签下定量“必付合约”的购电合约,他日世界和平而液化天然气价格下降,香港也将无法享受海上液化天然气接收站的优点。现在,议员可以先“Keep Calm and Carry On”,认真思考未来香港的电力市场应如何管理。
30年来联网的楼梯响
若然放下定量向中国购电的规划经济思维,透过自由市场与中国进行电力交易,或令两电进行电力买卖,仍是有利可图。
不同的电力公司,因为发电燃料组合不同,用户用电的模式不同,在不同时间的发电是会有价格差异,只要不是定量定价购买,就可以低买高卖。简单如目前的两电,中电的燃料成本就比港灯便宜32%,但现时却因为没有足够的联网装置,以及《利润管制协议》中缺乏转售电力的安排,令中电无法增加发电并在港岛转售。
中国与香港除了燃料组合不同之外,更有用电时间的不同。中国的用电以工业为主,冬季的发电量因缺少水力发电而较紧张,相反香港的电力需求则在夏天较高。因此,与中国进行电力交易也是互惠互利。
建立电力联网的讨论,早在90年代已开始,但不同年代的政府就用不同理由拒绝,包括缺乏联网设施的用地、成本效益低,以及在《利润管制协议》下难以推动两电竞争等……不少当年提倡的学者甚至已经退休,惟议题至今一直未有寸进。
联网装置,须花费数以十亿元计,如果落实就会拉高“基本电费”的固定资产投资,后续在区内进行电力交易的回报是大是小,则视乎市场状态而定。如果区内电力没有出现价格差异,各个电力公司也有足够的发电能力,联网装置只会沦为贵价装饰。
此外,也有港人担忧香港电力供应的稳定性会被联网而拉低,因为中国的电力供应经常出现紧张,甚至限电情况。因此,现时香港多年来也没有兴建足够的联网装置。中电目前和深圳只设有小规模联网装置,可以买卖少量电力,但对香港及深圳的总用电量而言,绝对是杯水车薪,无法降低电费。
现时的《利润管制协议》在2018年签订之时,时任环境局局长黄锦星曾于2017年4月宣称,尽管短期内不会有来自中国或本港具规模的新供电源头,但当局会在下一个规管期进行准备工作,“为日后引入潜在的供电者铺路”。他又称,电力公司已同意在下一个规管期,与港府合作进行三项准备工作,包括:共同研究开放现有电网予第三者使用的详细安排;共同研究如何加强中港电网和本港现有电网之间联网的详细安排;向公众公布发电及非发电系统的个别成本数据。
但过去5年,香港政府为这目标做了什么?以上三项工作的进度如何?《利润管制协议》的中期检讨,以及两电新一份《五年发展计划》,会于2023年展开讨论;联网的安排,不应停留在楼梯响的阶段,还望现时“团结一致”,立法会可以加紧监督,至少在2023年展开中期检讨前,要求政府公开交代上述研究的安排。
由预算案入手救电费贵之火
事实上,港府可以先从财政预算案着手,参考一下其他地区的不同思维,重新定位港府的角色。以台湾电力市场为例,台电同样也是专营企业,台电依法也享有一定保障程度的合理利润。而在国际能源价格急升的情况下,台湾政府动用过千亿台币预算,以弥补发电成本上升,及满足台电3%至5%的合理利润。
港府或会认为动用预算直接补贴太偏激,但简单如政府担任燃料成本的垫支角色,既避免市民要额外承担利息,又不损害两电的股东利益,更可借此增加两电公开发电资料的统一性和透明度;政府也可以研究香港是否需要增加天然气储存的设施,减低香港电力价格受市场波动的影响。
此外,政府可增加节能项目的公用投资,例如更新公共房屋升降机,更换公共设施的冷气,包括学校、社区中心、体育场馆、安老院舍、医院等,减少整个社会的用电量,控制燃料成本的整体开支。如果要直接令市民受惠,也可考虑将节能电器列为可扣税的支出项目,特别是购买节能雪柜、洗衣机、冷气、压力煲等大型电器,节省用电量之余,同时亦降低加电费对市民的影响。
下一个《五年发展计划》
除短期行政措施外,港府以至议员都必须掌握不同电力市场的管理思维,思考在全球能源价格高涨下的香港定位,以及本地电力市场未来的转变。电力市场所需要的基建投资,轻则5年,重则10年。因此,如果要推动与中国交易电力,必须在2023年的《五年发展计划》内加入相关投资。
在目前的公开消息中,两电大有可能在下一份《五年发展计划》中,加入在香港海域兴建离岸风场;在现时每度电价2港元的情况下,离岸风电不止环保,在发电成本上考虑也非常合理。环境局在审批两个风场以外,更可考虑学习澳门借用横琴的经验,向广东省借海域,由政府出资延伸两电的离岸风场,由香港海域的选址伸延至广东省,并连接中国电网,为市民提供更多零燃料成本的电力,也与中国进行电力交易奠定联网基础,才是更有前胆性的《五年发展计划》讨论。
要开放电力市场,引入竞争,必先设立联网设备和交易机制,而不是“规定向中国买电”。只有在香港的电力市场创造出境内外的电力交易平台,香港才有条件在区内购买廉价的电力,平衡两电的价差,甚至进一步与电力公司就8%的“加工费”讨价还价,重新分配电力市场相对的风险,成本及利润。
分析很详尽 赞
感謝作者詳盡的分析和研究。
很好的評論,謝謝。
感謝,更了解與民生息息相關的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