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光辉被带上侦查队的快艇,轰隆隆的引擎声划破暗夜中的一片寂静,他望向登船的兰屿,随著快艇加速驶离,兰屿在身后成为一座黑暗中的孤岛,月光衬出岛屿的轮廓,渐行渐渺小,船尾在魆黑的太平洋留下一道白色的水沫,仿佛为他的离开留下记号。再过没多久,他或许料到自己将登上全国新闻版面。
快艇对准台东富冈渔港准备靠岸,船上的员警告诉他,要替他上手铐、准备下船。他才刚从灯火明亮的船舱跨出,岸上已有各家媒体等候多时,遭员警押解的施光辉身著短袖衣裤,突然情绪激动放声大喊:“捍卫兰屿,不容侵权踏户!”他随后地跨上岸,低头不语地被两名员警一左一右押往警局,等候移送台东地检署侦办。
这起被台东分局定调为“暴力斗殴”事件,不仅是施暴者动用“私刑”,在新闻语境中则以“夸张集体施暴”的叙事呈现;52岁的施光辉一夜之间既成了施暴者,也成了喊出兰屿人长年不满情绪的代言人,而其背后则是作为台湾“最后净土”的岛屿,反复折叠在传统文化与观光间的日益不满,随著这起冲突而瞬间引爆。
行车纠纷演变为百人冲突
“叫你们兰屿的年轻人出来!”事到如今,这已经不是当事人施光辉一个人的事了,而是兰屿全达悟族人的事。
夏末秋初的台湾,时序进入10月,即将迎来国庆连假,这也是孤悬在太平洋上的外岛兰屿,进入观光淡季前的最后一波旅游潮。
兰屿位于台东东南方90公里处,搭船从台东富冈渔港出发,航程约两个半小时,岛上居民约五千余人,主要族群为台湾原住民族的达悟族(Tao),族人最早称兰屿为Ponso no Tao,意思为“人之岛”;岛上生活步调缓慢,达悟文化与自然风光美景,让许多台湾人心生向往,成为人们放松身心、找寻自我的热门外岛。
然而,这样被台湾人视为“世外桃源”的兰屿,怎也想不到,会因为岛上爆发百人冲突,而让这与世无争的小岛瞬时成为全国媒体焦点。
一如往昔的连假观光潮,将台湾本岛游客一波波如浪花般地送上兰屿,连假人多,长年来兰屿人也渐渐习以为常。然而,却有一团3、40人的游客包船登岛,怎样都无法让兰屿人不在意。
达悟族人说,8日这天中午,这一群人浩浩荡荡驾车经过北边的朗岛国小外,因车阵盛大、挡住去路,当地人施光辉此时开车载著妻小经过却无法通行,施光辉下车要向这团外地人理论,事发经过如今无人知晓,但依据附近店家录下的影片显示,离开现场后的施光辉妻子,在影片中显得惊魂未定,她余悸犹存地说:“刚刚他(游客)整个挡住路,我们按他喇叭,他下来拿刀子要捅我们!”
在地青年强调,对方还呛声“叫你们兰屿的年轻人都出来!”
随后,这支“叫你们兰屿的年轻人出来”的影片,随即在全岛六个部落的LINE通讯群组炸开——事到如今,这已经不是当事人施光辉一个人的事了,而是兰屿全达悟族人的事。
在爆发行车纠纷后,这团观光客继续前往东清部落滩头,向经营拼板舟体验的族人预约划船行程,但在族人将船只和船桨拉到滩头后,却整团反悔离去,留下原地错愕的业者。种种行径,让族人忍无可忍。
此时,位于西边的渔人部落,一位年轻族人在Instagram发布一则限时动态:“晚上7点,马莎堡见!”(编按:马莎堡为此团观光客用餐餐厅)阳光褪去、黑幕升起,达悟族人与居民不分年长年轻,开始朝玛莎堡聚集;其中,人群中年长的是施光辉部落亲友,年轻人则是看到限时动态主动前来。
谢志中是当晚遭逮捕的五位族人中其中一位。他对我说,冲突当晚,他正好路过玛莎堡,看见大批人潮聚集才停驻。“但对方就直接呛声欸!”谢志中说,不仅如此,他们更目睹这票“外地人”抽起K烟(编按:K烟由K他命与烟草混合而成,K他命在台湾被列为三级毒品),他劝诫三次后,对方不予理会,族人的不满情绪随之沸腾。
依照谢志中的说法,事发当下两方人马虽偶有言语口角,但没发生推挤冲突,施光辉当下还在兰屿分驻所制作笔录,老一辈的族人原本也只抱持著吓吓对方、让对方道歉就好的立场。族人并约定以族语作为行动暗号。
随后,施光辉从警局离开并来到现场。原本僵持不下的气氛,施光辉的现身,让现场开始弥漫不安的气氛,双方相互叫嚣烟硝味十足;此时,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足让紧绷的情绪一触即发。
突然,谢志中看到,对方有人悄悄将手伸进随身包包,如同冲突中最坏的情节,立即让他想到,这群观光客是自行包船登岛,原本上船就不会安检了,这群人透过包船方式前来,会不会携带什么致命武器,这让谢志忠揣揣不安,“何况对方在中午的行车纠纷中已亮过刀!”
眼看长辈们都站在最前方,谢志中脑中快闪过各种最糟的状况,不祥的征兆交错叠图在他脑海,紧张的情绪如超音速来到临界值,一个瞬间,意识赶不上行动,他一个箭步扑向对方拳打脚踢,试图夺下包包中那不明的、危险的、致命的、也或许不存在的武器。
“不是他啦!”谢志中突然听到背后一声清晰的拦阻,他这才收手,但现场已经陷入一片混乱,长辈族人用族语高喊“jia-a!”(好了啦!)却被前线听不懂族语的年轻人听成“打啊!”于是,一波波人潮继续向前辗压,就如何一波波的浪潮向兰屿岸边袭来。双方就在如浪潮般的涨退之间爆发零星肢体冲突,而后则演变为全国媒体报导中的“百人大乱斗,包围团灭”的暴力事件。
事发后,人在台东的兰屿国小校长Syamen Womzas(夏曼威廉斯)立即前往台东地检署探视族人,当抵达时,被逮捕的六人,已有四位火速完成侦讯、笔录、开庭与交保,只剩下谢志中、及遭控殴打施光辉的26岁简姓游客仍在羁押中。
被解押送往台湾侦讯的六人中,有五人是兰屿人,仅一人为台湾人,当整起事件上升到治安与司法事件后,更让族人愤恨不平:“为什么挑衅闹事的是台湾人,但最后被抓的都是兰屿人?”
谢志中与其他族人更指控,在冲突现场亲眼见到、闻到这群观光客吸食K烟,甚至早先同样的这群人在东清部落夜市时,就遭族人抱怨“整个夜市都是他们吸毒的味道”,但警方回复,证据不足,无法侦办。
即便警方未受理族人指控游客吸毒一事,但毒品登岛的魑魅魍魉,却也是兰屿始终照不进光线的阴暗角落。
法外之地
警官运毒案震撼兰屿,更成岛上挥之不去的阴霾,原本已在部落流传的臆测,如今则让族人更加言之凿凿。
在这起兰屿百人冲突事件后,行政院长苏贞昌受国民党籍原住民立法委员Yosi Takun(孔文吉)质询时表示,“对于拉K、吸毒,任何人、任何地方都不应该,因此行政院会严肃严办。”时任内政部长徐国勇则回应,司法问题将由检察机关办理,兰屿配置十名警力,对于纯朴的兰屿日常秩序已经足够,然而这次治安案件凸显观光旺季警力不足问题,已要求警政署未来在观光旺季或周末假日时,加派警力驻岛。
在兰屿,毒品问题虽然甚少浮上台面,却是深藏部落中的隐忧。
28岁的谢志中说,自己早在高中时期就在岛上接触过K烟。当年,他结识一位来兰屿工作的台东人,对方向他借钱,因后来无力偿还,便试图用随身携带的K烟来还债。
实际上,台湾本岛游客若要前往兰屿,来往的客船并不会对游客进行安检,岛上的兰屿分驻所仅有十名常驻警力,毒品进出兰屿是个难以言说、更难以厘清的“传言”。部落中,时常听闻人们会在固定隐蔽处集体吸毒,甚至有本地学生涉入,不过这个在部落坊间广传的说法,始终未得警方证实。
但族人对毒品进入兰屿的隐忧并非无端形成,而是其来有自。
2019年,前兰屿分驻所所长李哲铭,利用兰屿海域边界防守漏洞与毒贩合作,利用椰油部落渔船“蓝悦号”运载二级毒品安非他命,在兰屿外海与柬埔寨船只交货,但运毒过程已被警方掌握,李哲铭见东窗事发而逃跑,却因心脏病发被捕。李哲铭成为台湾第一起警官涉入的运毒案,调查更发现,李哲铭为这起运毒案的幕后策划人之一。2021年,李哲铭遭判决入监服刑七年半,全案定谳。
这起警官运毒案也震撼兰屿,更成岛上挥之不去的阴霾,原本已在部落流传的臆测,如今则让族人更加言之凿凿。
此外,由于搭船并不会对来往乘客实施安检,这也让兰屿经常发生珍稀动植物遭盗采运出的事件。兰屿青年行动联盟发起人之一的Si Matopos表示,她在任职兰屿乡公所农业课期间,抽查到多起兰屿动植物盗采案,不只观光客、甚至是来岛上工作的研究员,公务员,会将兰屿特有种植物、珊瑚或鱼类,以保丽龙装箱,整箱坐船带回台湾。
兰屿开元港安检所所长赖信宏表示,海巡署的职责是检查出入港口的渔船,对于客船则是保护乘客的安全,海巡署不会就离岛船只进行安检,就如小琉球也不会实施安检,因此,就算乘客运携违禁品也无从得知。在有法源正式授权前,他们无法可管。如此松散的管制,也让兰屿蒙上法外之地的阴影。
人间净土
这些台湾人来这边,用猎奇的方式看待雅美的文化。我们吃饭的时候,他们就在旁边看,这个是什么?啊,他们在吃地瓜、他们在吃芋头!
距离台东一水之隔的兰屿,因其风光迤逦与悠闲气氛吸引大量台湾观光客寻幽访胜。据资料统计,兰屿在2022年8月的观光旺季,计有三万人登岛,也就是每天会有一千名游客上岸,但在警力不足以及无法实施安检下,当地居民担忧,观光客即便携带刀械与毒品上岸也无法有效预防。
而在这样伏流著毒品与治安危机的法外之地,兰屿对台湾本岛人来说,则享有“台湾最后净土”的美誉;兰屿全岛仅有一条环岛公路,没有红绿灯,大片波光粼粼的蓝色海洋、劲风侵蚀而成的险峻岩石,以及岛上有别于台湾的达悟族文化,依山傍海的绝美景致,一再吸引台湾人前仆后继登岛造访。
缓慢的生活气氛,让来到此地的台湾人无不感到身心放松,兰屿因而成为台湾人“寻找自己”的充电站,即便返台后依然对兰屿念念不忘、想再次回访。这样的心情,则被当地人称为“兰屿病”。
来自台湾、现已在兰屿定居十数年的WS观察,“多数游客认识的兰屿是虚假印象的兰屿,是将自己的美好想像投射在此。”因为想要放松,所以将达悟族人的传统建物“凉台”另名为“发呆亭”,并在岛上亦步亦趋地追随“在地人最爱酒吧”、“神秘达悟文化”,以及一个又一个“秘境”。
这样的自我投射,也让兰屿的传统地名被替换为全台常见的“军舰岩”、“鳄鱼岩”、“双狮岩”等名。朗岛有一处岩石,原名为“Ji-mavonot”,在达悟族语指的是“火把”,由于此处是朗岛男性夜晚捕捞渔获之所在,家人会高举燃火的芦苇为他们照亮岸际。然而,Ji-mavonot后来却被台湾人取名“玉女岩”,因为岩石形状长得像女性器官。
这样的“再命名”情况也出现在“兰屿”岛屿本身。台湾历史博物馆计划助理胡佳君指出,兰屿过去有著Ponso no Tao、Botel Tobago、红豆屿、红头屿等旧称,不同族群依循各自脉络称呼这座岛屿,1947年国民政府再度将彼时称为“红头屿”的小岛重新命名为兰屿,该名则出自岛上盛产特有种的五叶蝴蝶兰。
回溯日治时期,台湾总督府于1895年在兰屿设立人类学研究区域,禁止外人移垦开发,却也对族人的传统活动领域加以限制,在日本殖民政府的治理下,当地达悟族人尚能保留一定传统文化风貌。随后,国民政府来台,先在1946年成立红头屿乡公所,1952年再设置兰屿指挥部,交由军方管辖,非经申请不得登岛,但也自此开启国民政府掠夺达悟族人传统领地的滥觞,造成多起迫害族人的事件。直到1967年兰屿解除山地管制政策,兰屿才正式对外开放。
兰屿开放管制,1970年代初期开始发展观光,船只和飞机从台湾运载来一批又一批的观光客,大举外资也约莫同时进入兰屿,Syamen Womzas回忆道:“这些台湾人来这边,用猎奇的方式看待雅美的文化。我们吃饭的时候,他们就在旁边看,这个是什么?啊,他们在吃地瓜、他们在吃芋头!”
这类猎奇的探索,至今依然存在。岛上屡次发生观光客攀爬族人视为禁忌山头的事件,或是擅自进入滩头触摸拼板舟、或进入族人家屋拍照。2021年,台湾疫情进入三级警戒,兰屿照常开放观光,但大部分长辈都还未施打疫苗时,登岛的观光客却脱下口罩在部落任意游走。族人以“观光客”谐音,谑称这些游客为“悾悾客”,并将这些离谱的行径录影下来传到社群媒体及部落群组里。
过量观光客带来喧嚣及压力,Syamen Womzas说,不管是路上交通,或是在家里,族人的生活的的确确受到干扰,“尤其许多民宿都位于部落内,不管白天或夜晚,这样的打扰不曾间断。”
如今,许多族人也经营起民宿、餐饮或浮潜,固然发展观光得以为想留在家乡的族人提供一个安身立命的机会,但也在族人间挑起不满的情绪——特别是对那些没因观光获益的族人,却得承受这些纷扰,这样的失衡感受尖锐地刺痛著生活。
实际上,透过兰屿观光业获益的,还是外地来的资本,包括台湾来的潜水业者、机车租赁行、餐饮业者,有些更以一条龙的模式在当地获利,也有些与当地族人合伙做生意,以族人的原住民身份取得土地,但当该年旅游旺季结束,便旋即离去。Syamen Womzas问,“观光发展的收益到底是谁的?达悟族人有因为观光发展过得更好了吗?”
被踩踏的边界
就算没有这起事件,也会有其他事件让雅美族人与外地人对立。
生活就这样夹在观光的日夜纷扰中,注定为这场岛屿上的百人冲突添薪加柴。Syamen Womzas认为,这起冲突事件是兰屿观光发展日积月累下必然,“就算没有这起事件,也会有其他事件让雅美族人与外地人对立。”
兰屿遭到侵门踏户的历史悠久,这是族人愤怒的源头。兰屿与台湾社会始终未在同个脉络发展,达悟族人有一套自己严谨的时序历法,以及空间分类、资源管理的规则。族人的生活,由土地和血缘关系紧密构成,部落内部重视资源共享,没有权威领导家族,而是以各家族男性亲属组成的“渔团组织”,作为渔获捕捞、造拼板舟、祭仪举行的单位。
兰屿的第一位博士,渔人部落族人Syaman Lamuran在论文〈“人之岛”达悟族传统生态知识与现代环境治理之研究〉中提到:“当部落领域与居民受到他部落的侵害,全部落必起而合力抗之。”Syaman Lamuran解释,在兰屿,如果族人有人发生纠纷,部落及亲族成员必定出面支援对抗;如在这起冲突事件里,年长的族人多为施光辉部落的亲族友人。
部落与部落之间,交流相对不密切,各自领域以石头或溪流为分界,部落的海域,则由这些地标加以延伸划分。田地与渔场既有界线,便不容随意跨越。像是,椰油部落的族人,若带著渔网至朗岛部落的渔场抓鱼、或是至朗岛的田地范围种植芋头,就仿佛在宣誓“这个部落都没人了”或“这个部落的人懒得管理自己的田地”,是极冒犯的行为。只有飞鱼汛期期间是例外,由于达悟族人将飞鱼视为天神所赐的资源、加上飞鱼的活动范围广,不同部落的族人可以“越界”到其他部落传统海域捕捞飞鱼。
除了部落间的界线,部落内的土地和海域也有分类,地瓜与芋头田是女性的天地,海域则是男人的专属猎场。海域分为五个等级,各有相应的捕捞方式;土地则分为部落共有地、亲族,和代代相传的私人土地。
达悟族人的生活空间,由隐形的界线划分著,严谨依循这一套规范运行,若不遵守,除了会引发冲突,更将触犯“禁忌”,惹祸上身。部落重视各式各样的禁忌,Syaman Lamuran指出,达悟族人是在实践禁忌规范当中,运用传统生态知识构筑一套特别的环境治理方式;著名达悟族文学家Syaman Rapongan(夏曼蓝波安)也说,“禁忌”是达悟的民族科学。
Syaman Lamuran提及,过去在田调时,有耆老对他说:“我们的礼俗,就是我们的律法。”但自从兰屿与台湾社会接轨后,原本无形、依赖传统智慧的边界不断被踩踏、抹除,并划上一条条具有强制力的新边界;原本的自然律法被忽视,并将象征当代法治的律法强加其上。
就以部落公约为例,飞鱼是达悟族人最重要蛋白质来源、更是历法的核心。兰屿不像台湾将一年分为四季,而是分为“等待飞鱼季节”(amyan)、“飞鱼季节”(rayon)与“飞鱼终了季节”(teyteyka)。在飞鱼季期间,部落的传统海域不能进行潜水活动,这是部落公约规范的内容。
然而,2019年的飞鱼汛期期间,来自台湾的潜水业者“东龙潜水”不顾公约,擅自带领游客在朗岛传统海域进行水肺潜水。当时的朗岛村长带著族人上前理论,争吵中族人推了业者一把。然而,这样的部落公约未获法律承认,且族人动手在先,因此遭业者提告伤害与损毁,带头的村长也遭控教唆及妨害秩序等罪名,业者更扬言“绝不撤告与和解”。
具强制力的现代律法,搅动了达悟族人原先的土地与海域分类,并重新进行划分。但当文明试图给予更制度化与更秩序化的未来,却未予以达悟族人足够的保护与知识,反而更加撕裂与伤害。
自救是唯一途径
不满的情绪,流窜在兰屿各部落之间,外地人的“侵门踏户”,各种收归国有的蛮横作为,在世代的达悟族人心中烙下一道道伤痕。
即便兰屿与台湾本岛相隔不足百公里,但最早的时候,兰屿对台湾并无特殊感情与认同。达悟族人由菲律宾的巴丹岛迁移而来,Syaman Lamuran指出,据日本人类学者鹿野忠雄1929年的田野调查,当时耆老所绘的心智地图中,将兰屿和巴丹岛以海洋为中心化成一个圈,其中并没有台湾岛,也没有“兰屿属于台湾”的认知。而台湾社会与兰屿的接触,从最开始就是一场恶梦。
台湾政权对兰屿的伤害,早在1952年兰屿指挥部成立,国民政府展开一连串土地收归国有、设置监狱关押台湾罪犯、限制渔场范围、强制拆除传统家屋兴建国宅开始。而1981年启用的核废料储存场,更是当时国民党政府欺骗族人要兴建鱼罐头工厂,不料却是之后长达数十年反核废料抗议行动的开端。
然而,怀抱著各式算计、或者打著改善兰屿生活口号的政策及建设,在岛上不曾停过。
2013年天秤台风过后,台东县政府计划在东清七号地兴建水泥预拌厂。这片地原是几个达悟家族的共有地,因为不易耕种所以逐渐成为一片杂林。县府认定此地是国有地,因此强行推动挖土机开挖,族人组成“东清七号地自救会”,从老到少以肉身阻挡工程车,不让挖土机动工。随著抗争变得激烈,县政府派出60名警力,到岛上进行维安任务。
类似的自救组织,还有“兰屿青年行动联盟”,发起人之一是红头部落族人鲁迈。2015年,一位在红头部落铁皮屋内开杂货店多年的台湾人,意图搭上观光热潮,将铁皮屋改建成水泥民宿。土地虽然在国民政府时期被归为国有,但在族人眼中,那是部落共有地。“你要花钱盖水泥房,那我们以后怎么把你赶走?那块地不是你的。”
但是这名台湾人不仅承包岛上工程,更曾选上乡代表,人脉广阔。为防止族人闹事,他将土地用围篱围起,更找来一群台东的黑衣人到场坐镇,在围篱上写上“私自闯入工地内部者,若发生伤亡,自行负责”字样。青年行动联盟号召许多族人,以打扫部落之名在围篱之外“关切”,还有部落妇女携带平日农耕用的镰刀到场,最终成功阻止水泥民宿的兴建。
种种原因,让族人在遭受外力侵扰时,不会寻求法律途径、或是即使寻求法律协助却因不了解而受挫,因而使族人回到以自己的方式解决。Si Matopos不满地问:““打人当然不对,但(达悟族人)被打那么多次,难道不能还手?”
像这样不满的情绪,流窜在兰屿各部落之间,外地人的“侵门踏户”,各种收归国有的蛮横作为,在世代的达悟族人心中烙下一道道伤痕。
那些化外之地,所以成为人间净土,却也因为最后净土,成为外地资本觊觎的对象——边缘、传统,在面临律法、观光的冲击下,本地与外来者的冲突早已无可避免。
对立冲突之外,还能走出什么路?
在当代社会要过上传统生活,两者兼具很困难⋯⋯我们跟不上老人家凋零的速度,又得面对现代生活的方式,很无助。
兰屿开放至今,早已被卷入台湾、乃至世界的体系中,外地资本的搅动、文化的侵蚀,注定是达悟族人必须与其共存的课题。难道只能走上对立和冲突的死路吗?兰屿人,以及踏上这片土地赚钱的外地人,还能做什么?
深究兰屿承受的伤痕会发现,不论是早期核废厂设立、水泥国宅的兴建,乃至近期的土地开发、观光发展、学术研究、甚至环保政策,背后反复出现的问题,就是兰屿人的声音,总是被放在最不重要的位置。
WS说,来岛上的外地人,不论是打工换宿者、潜水业者、还是工程营造商,都带著各自目的,面对岛上不同文化惯习,鲜少真心了解、予以尊重。他说:“来这里的台湾人,都需要慢慢地听、慢慢地认识这里。”
看、学、做,是达悟族人向家中长辈学习生活知识的方法,也是如今想接触兰屿的人,必须遵照的步骤。放下消费的心态,摘下“爱兰屿”的瑰丽滤镜,看见达悟族真实的文化核心。
在传统文化和观光的拉扯下,朗岛部落族人说,在做生意赚钱之余,应该坚持守住界线。例如飞鱼祭期间,滩头是神圣之地,只有男性族人能进入,就应该规范其他观众所站的位置,严格禁止任何其他人进入观看或拍摄。但是,以人情为第一考量的族人,面对有交情的台湾人,在传统文化或商业合作上请求让步时,常常也难以拒绝。
面对外来的压力,“文化传承”是每个族人心中迫切关注的议题。然而面对快速赚钱的观光商机,文化常被无可奈何地摆在后面。鲁迈说:“在当代社会要过上传统生活,两者兼具很困难⋯⋯我们跟不上老人家凋零的速度,又得面对现代生活的方式,很无助。”
不过,有越来越多族人,正在采取行动,尝试在现代化与传统角力的岛上,走出一条新的路径。
鲁迈正在整理自家的土地,试著建造一座地下家屋。造屋的知识,通常由父亲传承给儿子,父亲早逝的鲁迈,正在靠自己学习这项复杂的技能。朗岛部落生态旅游组织“Meyyoyow(美悠游,达悟族语慢慢走看、游玩之意)”培训文化解说员,从族人的角度,带领游客慢慢进入文化深层,同时致力于部落中地景地名的复振。族人也积极参与妇女织布课程、濒临失传的拍手歌、烧陶等社区活动,透过这些反复的实践,让处在传统与现代夹缝中的族人,持续贴近达悟族的文化内涵,重拾属于兰屿人的尊严。
什么才是达悟的“文化内涵”?三言两语难以道尽,或许该先放下带著消费美景和文化的心态,把兰屿人当成是岛屿的主人,花时间用心认识体会。
WS说,就像最日常的钓鱼,彼此不会刻意事先约好时间,在一个天气好的日子里,“你找我,我刚好也有空,我们就一起去钓鱼。”这样天时地利人和的默契,以及对彼此的珍视,消融了族群、阶级的隔阂,是最舒服的相遇,也是兰屿故事真正的开端。
(施光辉、谢志中、WS为化名)
漢人來台稱原民為「蕃」,本就歧視意味濃厚,即便法律要求以”原住名”稱之,也只是給了個形式上”平等”。漢人的種族歧視心態,在差別對待相同來自西方的白人和有色人種時存在,在面對「新住民」時存在,在面對「原住民」時又何曾少過?
谢谢记者!很好的文章。
正如內文說的衝突起因,醞釀衝突的人自稱「蘭嶼人」,而不是文章後面部分所說的其他稱呼,可見這個島嶼的人其實已經被同化。也正如內文所提及的衝突過程,雅美族的年輕人已經很多都聽不懂族語,所以才把「夠了」誤解成「打吧」。現代化的發展,學校的教育讓他們學會國語,媒體讓他們在生活裡使用國語,已經讓這個民族獨有的部分消減了。假以時日,雅美族的傳統會逐漸消減,只留下能夠和台灣主體共存的部分。蘭嶼人和島外人的衝突反而會激起雅美族人的民族意識,蘭嶼島人開始思考自己民族與漢人的不同。蘭嶼島的年輕人大多數為了個人發展而出去城市發展,或者去做旅遊行業。
這次的紛爭來自積怨,台灣司法和執法造成的。身為執法部門的官員卻利用漏洞來走私毒品,令雅美族人對台灣官僚沒有信心。潛水教練在雅美族的禁忌時間去看飛魚,冒犯雅美族的禁忌,擾亂他們文化的核心和曆法,但卻是被冒犯的一方被罰。這一方面是雅美族人的文化和禁忌少有漢人知道,需要更多的推廣,但另一方面判決應該考慮到雅美族人多年以來的文化禁忌來作出調整,以免加重民族矛盾。
蘭嶼獨立建國吧。
我們批評中國的殖民主義,那就首先,把核廢場移走。講了N年。過去還怪鄉民迷信不科學,但既然漢人比較科學,為什麼總是找不到地方呢?付錢給鄉民們,剛好就是破壞文化,加身依賴的方式。我住過的民宿主人,一方面自豪於自己的祖屋與歷史,一方面往來臺東,購買必需品,看他的飯桌堆滿垃圾食品,小孩沈迷電玩…也許我們漢人知青不應該強加自己的價值觀,他們也有選擇庸俗的「自主權利」…哈哈😆,殖民主義是好東西!
總是有種感覺,本島的原住民受到的關注比外島多
@TW1 中國也只是空有「自治區」的名義而已,中共真的有重視過少數民族的利益嗎?
去過兩次,正因爲文裡提到的衝突,實在不想再以殖民者族群的內疚登島。談得多年的原住民自治就竟怎麼回事?沒有自主權?中國至少還有自治區這個名堂。蘭嶼的海真美,真遺憾。
錯焦點:請勿必戴口罩係應該戴定唔戴?😆
很好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