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马奖的困境与突破:记者不笑,获奖者缺席,但叛逆与團結站在台上

同一人反复上台领奖,于典礼或许是灾难,但背后脉络却一如获奖的中国纪录片导演黄树立所说,“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恐惧了”。
导演黄树立凭《当我望向你的时候》获得金马奖最佳纪录短片奖。
第59届金马奖 台湾 电影 风物

连续四届到金马奖颁奖礼现场,很难说出影人或新闻中心的气氛反映了什么,因为那些暗潮汹涌通常看网路社群的讨论最准确。整体来说,今年大家都公认是小年,既没有石破天惊的大作,话题大片也欠奉。无论就一般观众而言还是评论界,讨论程度都不比往年,可说今年相对较冷。

在现场的新闻中心,可能因为我坐的位置比较偏,没有机会接触到太多记者朋友,但仍然能透过现场的一些反应来观察大家对这届金马奖的看法。不过也许是今届星光与亮点不足,我附近的记者看来像是对金马奖转播兴趣缺缺,更著重在敲打键盘上稿。无论是谢盈萱的开场秀或者某些得奖者打趣的桥段,几乎全程没人跟著笑。这或许说明了这一届金马奖在中国电影连年抵制之外的另一重困境:在剧集与电影竞争的年代,台湾电影关注度不如预期,金马奖吸引人的程度远不如全程更欢闹的戏剧金钟奖。

一位记者跟我小声透露,金马奖给颁奖人的稿普遍过于严肃,构想时可能有趣,但是让人照著念,往往效果不佳,很机械性,才会造成种种尴尬结果。还说那些独自上台颁奖的影人,像是黄秋生,效果就好多了,因为他反而不用去跟其他影人配合寻求默契。

就连整个典礼的关注度也令记者们忧心,今年金马奖已经避开台湾的直辖市长及县市长选举,将典礼提前一周举办。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NBA球星“魔兽”霍华德(Dwight Howard)稍早宣布加盟台湾T1职篮,还上演逆转秀。《黑的教育》提名最佳男配角的朱轩洋,他在事后受访承认自己心在T1,非常想去看球,还说自己为金马奖的收视感到担心。

第59届金马奖最佳女主角奖张艾嘉。
第59届金马奖最佳女主角奖张艾嘉。

纪录片导演的多重叛逆

“希望大家都能一直坚持拍下去,希望大家能诚实的面对世界、面对自己。”黄树立

许多人说朱轩洋在台上领奖的态度很叛逆,但对我来说最叛逆的其实不是他,而是一个来自中国的25岁导演黄树立。

他今年以《当我望向你的时候》获得金马奖最佳纪录短片奖,他代表的意义颇为深刻,因为他是自2019年中国大陆抵制金马奖起,首位上台亲自领取奖项的中国籍影人。同时,这是一部LGBTQ题材的作品,他在片中向母亲坦然出柜,却被母亲称为“怪物”,只是这部作品并不是要表现与母亲的斗争。片中追寻自由的黄树立得以正视身分与生命的美好与可贵,真正负伤的可能是必须为挚爱的儿子藏住秘密的母亲,所以你也能感受到导演对母亲的歉疚与浓浓真情。

黄树立的叛逆是多重的,他首先违逆了他母亲的期待,还拍摄了一部不被允许公开在中国放映的同性恋题材作品,并且投递到金马奖,甚至上台领取奖项。在台湾观众看来,这或许是很平凡的时刻,但如果知道他必须面临的风险,相信会愿意起身为他鼓掌。

他在台上能看得出一丝紧张,但言语却是如此地恳切,他在结语说道:“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恐惧了,但是我相信、相信我们内心深处最柔软的东西,我相信爱能战胜恐惧,希望大家都能一直坚持拍下去,希望大家能诚实的面对世界、面对自己。”

在我看来,黄树立的一番发言其实是极具标志性的,像是对中国同行的独立电影工作者喊话,其中的战胜恐惧,让人有著想像空间。更重要的,或许是“诚实”两字,对比上周落幕的金鸡奖,大奖给了主旋律的《长津湖》。而中国电影界在严格的清零政策与紧缩的审查制度管控之下,产业大伤元气,复原未必可期。

像是《当我望向你的时候》这样低成本的家庭作品,不惧集体意志的创作,其实更能彰显这个时代中国独立电影的精神。只可惜另外五部同样可观的中国电影或中国导演之作于今届金马奖没有机会获得大奖殊荣,它们是《尘默呼吸》、《话语》、《春分》、《大桥遗犬》、《有羽毛的东西》,这些片的共通性在于:都处于中国的主流论述之外。

《智齿》剧组人员。
《智齿》剧组人员。

缺席与到场

今年九月,香港影业协会发文指出金马奖日趋政治化,还警告香港同业人员参与颁奖典礼前务必三思。然而今年依然有多位香港影人出席。

此外今年的另一个看点,还在于《智齿》所引起的风波。这部作品在去年年初于柏林影展首映,若比照过去惯例,它应该会报名去年金马奖,但最后却拖到今年才角逐金马。它的出现让人忧喜参半,喜的部分是,这样一部技术等面向都达到最高品质的港片,绝对能提升金马奖作品的可看性;忧的是,事前已知这部作品的入围者很可能选择不出席,因为主创郑保瑞、林家栋等人不会愿意为了这部片而失去在中国发展的机会,更不用说是女主角刘雅瑟本身就是中国演员。

结果事实证明,从金马奖前一夜的观众票选最佳影片奖,一直到典礼当下的改编剧本、美术设计、摄影奖,都一概由《智齿》联合监制谢国豪上台代领。以至于他最后一次上台时,他与全场都忍不住爆出笑声。或许站在典礼角度,这是一场灾难,但如果知道背后的脉络,其实不妨也可以把它当作时代现况的反映——一如导演黄树立所说的,“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恐惧了”。

不过在这一夜,依然有不少香港影人亲自到访,其中以《智齿》荣获视觉效果奖的何文洛与刁璟玮有上台领取荣耀;以《窄路微尘》获得原创电影音乐的黄衍仁亦然。其他像是《忧郁之岛》导演陈梓桓、监制任砚聪和蔡廉明、《窄路微尘》导演林森和女主角袁澧林、《缘路山旮旯》导演黄浩然、《灯火阑珊》导演曾宪宁皆有出席。

回顾今年九月,香港影业协会发文指出金马奖日趋政治化,还警告香港同业人员参与颁奖典礼前务必三思。然而今年依然有多位香港影人出席,或许这缘于上述入围作品不是中港合拍片,包袱较小;但我想更重要的是,这些电影工作者依然愿意坚持自己的理念,并未受到政治因素的影响。

刘国瑞凭《白日青春》获得金马奖“最佳原著剧本”及“最佳新导演”。
刘国瑞凭《白日青春》获得金马奖“最佳原著剧本”及“最佳新导演”。

最佳剧情长片:爆冷与隐喻

在颁奖典礼的尾声,许鞍华在上台喊出了《一家子儿咕咕叫》的片名,新闻中心却是一片静寂。对比张艾嘉与黄秋生获奖时,全场的骚动或者掌声,大家可能更感错愕。不仅媒体如此,许多影评人或一路关注金马奖的影迷起先都认为《哈勇家》与《智齿》更具胜算,随著《白日青春》连包最佳原著剧本、新导演、男主角大奖之后,许多人都认为《白日青春》抡元机会更大。没人想到前面只得了一座新演员奖的《一家子儿咕咕叫》,能与“魔兽”霍华德一样上演最后大逆袭。

其实对于熟知许鞍华评选风格的人来说,这可能是可以预料的结果。因为她过去两次出任主席时也是让《可可西里》与《八月》先拿一座奖(摄影与新演员),然后最后一刻再给他们大奖肯定。这次整体的得奖名单一样相当“整齐”,除了得奖数领先的《智齿》与《白日青春》,有十部片获得至少一座奖项,有三部片包两奖,可见这届评审团希望照顾到更多优秀的作品。虽然评审团不只有一人,是由17人组成,主席的意志是否能清楚决定结果不能确定,但这个巧合依然在会后引发记者们的热议。

回顾前几年针对“温情主义”的讨论,《一家子儿咕咕叫》的出现确实是一记当头棒喝,台湾电影终于没有让陷入绝境的主角们忽然地获得救赎。

《一家子儿咕咕叫》获金马奖“最佳剧情片”,导演詹京霖致辞。
《一家子儿咕咕叫》获金马奖“最佳剧情片”,导演詹京霖致辞。

但如果按照“逻辑”,一部片前面表现惨澹,最后却拿下大奖,其实终究不太合理。在会后参与去《一家子儿咕咕叫》庆功宴访问时,原本最被看好得奖、入围最佳女配角的杨丽音向媒体赔不是,说她害大家输钱;很多人的影帝首选游安顺也笑说:“这代表影评人都不准。”

虽然这么说,但能够拿下大奖,气氛依然再好不过。导演詹京霖坦率地说他原本也已经不抱任何期望,最后的结果也让他大吃一惊。而他得奖时登台对著观众说道:“可不可以让我们成为彼此的信徒?我们一起走下去,我会带你们看一点别的、有趣的、新鲜的。”

这次的《一家子儿咕咕叫》对我而言,倒是一个符合金马奖审美的选择(至少是2019年以前的金马奖),它作者意识更强,更著重影像美学表达,艺术性更凸显,与许鞍华过去肯定的《可可西里》与《八月》也比较雷同。但不只如此,该片以赛鸽作喻,看到了台湾过去三十年产业发展的变迁,也看到了台湾的历史、土地的沿袭,处处都有极富深意的妙喻。

也诚如执行长闻天祥的转述,评审团肯定了它不愿让故事落入泛滥的正能量,以不讨好的方式叙述故事。回顾前几年针对“温情主义”的讨论,《一家子儿咕咕叫》的出现确实是一记当头棒喝,台湾电影终于没有让陷入绝境的主角们忽然地获得救赎。虽然詹京霖本人不同意别人说他的作品是没有希望的,对他而言,那只是价值观的不同,对他来说,就算死绝了,也可能暗示的是一种重生。

如果就这个角度来看,《一家子儿咕咕叫》不也可以是一种针对台湾电影、乃至金马奖本身的隐喻?

陈洁瑶凭《哈勇家》夺得金马奖最佳导演。
陈洁瑶凭《哈勇家》夺得金马奖最佳导演。

困境可以突破?

张艾嘉在台上一句“我很害怕电影被小萤幕取代,我希望电影永远永远地存在”,道出了无数电影人的心声。

不过其它得奖作品也相当可观,事前最被看好的《哈勇家》夺得了最佳导演,陈洁瑶成为金马奖首位获得该奖的台湾女性导演,同时也是首位原住民导演。该片审视了台湾部落的选举弊病,是以最温柔的方式去看待残酷的现实。在Netflix掀起全球观影热潮的《咒》,也获得最佳剪辑与音效奖。两部片都是平易通俗的作品,能让观众清楚理解剧情,这也说明评审团希望贴近大众的考量。

张艾嘉睽违36年封后,她所演出的角色也深具象征性。她在《灯火阑珊》当中继承了丈夫的遗志,希望传统霓虹灯招牌不会被LED灯取代。两者显然可以代换成很多事情,对电影人而言,或许就是电影院之于电视/电脑/智慧型手机。她在台上一句“我很害怕电影被小萤幕取代,我希望电影永远永远地存在”,道出了无数电影人的心声。

小萤幕所指涉的是双重的,包括大家透过小萤幕欣赏电影,让电影的魅力遭到削弱,也是专为小萤幕制作的影集内容。台湾电影遇到的最大挑战,也是全世界电影人正在面临的共同考验,就是电影已经不比影集吸引人。一般观众更宁愿在家欣赏数十集的影集,也不愿意进戏院欣赏一部两个小时的电影。在台湾影集制作水准日渐提升的当下,电影该如何应对?

《我吃了那男孩一整年的早餐》获得最佳原创电影歌曲奖最令人意外,因为事前多数评论更看好曹雅雯为《流麻沟十五号》演唱的主题曲。不过显然评审团也并没有因为它是个比较单纯的校园青春片而轻视这首周兴哲演唱的〈想知道你在想什么〉,虽然它获奖后还是引起了台湾网路社群的一阵议论,认为该作比较口水,但执行长闻天祥在会后指出,这首歌曲与剧情很好地结合在一起,歌词代表了两个主角当下的心情。此后网路社群的议论算是被这一解释平息。

纪录片工作者大家庭

那除了代表著一种纪录片工作者大家庭的团结,也是台湾电影工作者突破所处困境的象征性时刻。

虽然传统上认为金马奖的最大奖是最佳剧情片,但这几年真正在美学意识表现上最整齐划一,实际上也竞逐最竞争的,还是最佳纪录片。闻天祥在会后也亲自证实了,说最佳纪录片的讨论时间是所有项目最长,也是唯一有评审坚持想翻案的,最后结果也是一票之差。《九枪》险胜了以中国尘肺病为题的《尘默呼吸》,两部片都是杰作。

有趣的是,今次最佳剧情长片《一家子儿咕咕叫》与获得最佳纪录长片的《九枪》,议题天差地远,但对笔者来说其实都是代表著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能量,而两部片之中,导演都让死者以另一个形态重生了。《九枪》当中,导演蔡崇隆选择以越南移工阮国非之死为题。阮国非遭到警方射杀九枪致死,令人质疑警方的执法显然过当。

金马奖最佳纪录长片的《九枪》,制片人阮金红代表阮国非妹妹发表言论。
金马奖最佳纪录长片的《九枪》,制片人阮金红代表阮国非妹妹发表言论。

导演在片中放入了完整的密录器影像,让观众看到整段过程,相当有震撼力。我在访谈中跟导演提到卡达世界杯也同样存在移工大量死亡的状况,他立刻提醒我,这肯定得写进去,因为就他评估台湾十年下来死亡的移工肯定超过卡达。

虽然有很多话想要倾诉,但蔡崇隆在上台领奖时,将发言权交给与他同为本作制片的阮金红与李佩禅,其中李佩禅在致词说道:“福尔摩沙台湾,除了原住民族,所有人包括我,都是华人移民工祖先的后代。我们是从殖民地浴火重生的新兴岛国,不应该排斥任何抱著希望来到这里生根或工作的外来族群。请记得我们是小国小民,也是好国好民。”

若在2019年之前,提到“岛国”两字,李佩禅大概就已经被说成是蔑视金马奖的人、被说成无礼捣乱的台独分子。但我发现今年在气氛上最大的转变是:压根没有人在乎,无人惊呼、事后无人讨论。我想这似乎象征了金马奖更解放,台湾人在精神上也更自立、更自信了。

最后更动人的是,李佩禅在台上为另一部她制作、也入围的《神人之家》宣传,这在领奖场合总是不常见,因为这终究是属于该部得奖作品的时刻。下一刻只见导演蔡崇隆搭起了《神人之家》导演卢盈良的肩膀,而卢盈良同时也是《九枪》的摄影师,现场掌声如雷。那除了代表著一种纪录片工作者大家庭的团结,也是台湾电影工作者突破所处困境的象征性时刻。

面对未来的困境,我们能在这一个时刻找到解答。

读者评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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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大陆及大部分港人不参与的第一年整体入围的都挺不错,四面开花的样子,今年确实就尴尬了不少……

  2. 喜歡這篇文章,偏辟入裡通透好讀!

  3. 其實金馬獎的熱鬧從來就不是真熱鬧,或者說金馬獎一路走來,只是感謝中國媒體和明星的一度熱情參與幫忙製造氣氛,現在就是回到了當初。金馬本質就是曲高和寡、或說關懷弱勢,電影學術取向遠大於行業取向,從90年代後就定調。比如這二十年來除了臥虎藏龍和無間道,絕大多數得獎作品我想多數台灣人/華人也沒看過,當然比不上籃球和選舉的激情,其實一直都是如此。典禮和紅毯和明星的熱鬧要仰賴同行捧場,現在的落寞是必然結果。
    不過確實今年稿子也寫得太拘謹保守,沒有活力,完全比不上得獎者真情流露的謝詞。李安說過電影業要有活力就要靠明星,台灣/港台/東南亞華人電影業的想要熱鬧不是靠金馬,是靠造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