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诺奖作家安妮・艾诺:“我就像妓女一样,让那些人经过我。”

让异物进入,造成小产,让她自由。彻底的自由⋯⋯
作家安妮‧艾诺(Annie Ernaux) 。
文学 风物

“透过书写那些被文学认定为可耻的事物:如堕胎,超级市场与法兰西岛大区快铁RER,她扰乱文学秩序一如她想要撼动社会秩序。”《世界报》对安妮・艾诺获奖之评论。

“安妮・艾诺(Annie Ernaux,1940-)在诺曼地的伊夫托(Yevtot)度过童年与青春期。通过当代语言教师会考,她曾是国立远距离教学中心的教授。她现在生活于瓦勒德瓦兹(Val-d’Oise)省的赛尔吉城(Cergy)。”

没有出生年份,毕业学校,没有得奖纪录,或列举过往知名著作。现在凡是购买昨日揭晓的2022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作家安妮・艾诺(陆译安妮・埃尔诺)的任何书籍时,读者在黑白大标书名页与正文前,仅会看到如此简短的、仿佛以地域移动为基准的作者简介。

纵览每年诺贝尔文学奖赌盘,法国代表队内常现两人身影,一是韦勒贝克(Michel Houllebecq),另一名即为安妮・艾诺。相较华语文学圈推崇的韦勒贝克;这名皱纹深邃,留著疏松而散,及肩淡稻草金发的年长女子,并未获得相对的关注。近五十年写作生涯,已出版二十余本著作的她,在华文圈内,台湾出版界仅有四本译作——《嫉妒所未知的空白》(L’Occupation)、《记忆无非彻底看透的一切》(L’événement)、《沉沦》(Se Perdre)与《位置》(La Place),这些译作的出版日期为2000至2004,如此早期而于今皆已绝版;而中国出版界除了重复的《位置》,另译有《悠悠岁月》(Les Années)、《一个女人》(Une Femme)与《一个女孩的记忆》(Mémoire de Fille)。

年届82岁的她,于法国文学界而言是“作家中的作家”。从何言断?只因在诸多访谈中,许多中生代、新生代法国写作者乃至社会学家,皆不吝于表达对安妮・艾诺的热爱与崇拜。“大概在11岁时,我读到的第一本非以儿童为对象的书就是安妮・艾诺所撰,当时非常激动,体悟到原来书写是这样一回事。”于2009年获得龚固尔文学奖(prix Goncourt)该奖历史上首位黑人女作家玛莉・恩狄埃 (Marie NDiaye)这样讲。

中文或可译为“自我虚构”,或“自我的社会学式传记”(朱嘉汉语),又或可同日本以自我暴露为旨的“私小说”传统并论。安妮・艾诺正是此派之尊。

2022年10月6日,获得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后,安妮‧艾诺(Annie Ernaux)在园内散步。
2022年10月6日,获得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后,安妮‧艾诺(Annie Ernaux)在园内散步。

“我的书写,是想‘改变’”

那是灰,阴霾未雨,浓稠的灰。

喜好当代欧洲艺文片,或留意法国新世纪电影的粉丝,必定对此种画面有既视感:阴天,漫长的公路,工厂里流水线的单调生活,有人疲累地从厂房走出,趁休息时间抽根烟。采买,通勤,工作,休眠,谈了一两段不算撕心裂肺的爱,却也不特别。人们在重复中凋零,倦惫,烦闷是阴天。许多法国电影里的诺曼第常被如此描绘,如此氛围,似乎也可说是安妮・艾诺书写传统里的基调,或底色。

“我的书写,是想‘改变’。年轻时甚至想改变文学。”
“以前我曾写过一句话,我就像一个妓女一样,让那些人经过我。”

这是安妮・艾诺去年底,于《记忆无非彻底看透的一切》(法文书名直译为《事件》)改编的电影《正发生》(Happening,港译《孕辱》)宣传期间,在法国文化电台受访时所言。

韦勒贝克喜欢以庞杂,巨观的当代政治经济文化结构,穿插后现代式,令人沮丧,甚至冷感的性做主旋律。而安妮・艾诺恰巧走成了相对位置,她整理自我经验,将身体掏空成叙事容器,让小写的历史反射,弹跳在群众与大写的历史之间,而里面的情感,欲望全然炙烈,是那底层灰上喷溅的星火燎原。

爬升社会阶级的痛苦

作者更大的意图,是描绘那些无声的,被消弥在浓厚灰底间的劳动群像。

身为“作家的作家”,很轻易地,可以将她带入进许多当代(有时并不局限于法语圈)的书写脉络。

作品《位置》(la Place)曾令她于1984年夺得法国文学界最崇高奖项之一的荷诺多文学奖(prix Renaudot),从而声名大噪,而书中直击的,便是阶级问题。书中的父亲,是一位从来不去博物馆,只看《巴黎-诺曼第》报,用Opinel厨刀进食,由工人转为开杂货咖啡馆的小本生意者——不禁让人联想到美国作家卡森・麦可勒斯(Carson McCullers)的《心是孤独的猎手》(The Heart Is a Lonely Hunter)里的南方咖啡馆,只是里头少了打著手语的聋哑人士,与太显著的边缘者们。

也是这名父亲,直言“书本、音乐对妳是有益的。但我不需要那些东西过活。”对于往智识之途前进、藉文凭脱离命定环境的安妮・艾诺,那从小父女间的鸿沟与距离,是最令人心痛之所在(1997年出版的《羞耻》亦延伸此主题)。“在一个六月的周日下午开端,我的父亲曾想杀了我的母亲。”她如是开启此作,探讨爬升社会阶级的痛苦。

此书也不仅只著墨于父女两人,作者更大的意图,是描绘那些无声的,被消弥在浓厚灰底间的劳动群像。

2022年10月6日,瑞典斯德哥尔摩,诺贝尔文学奖的新闻发布会上展示安妮‧艾诺(Annie Ernaux) 著作。
2022年10月6日,瑞典斯德哥尔摩,诺贝尔文学奖的新闻发布会上展示安妮‧艾诺(Annie Ernaux) 著作。

坦诚直率的肉体经验

她整理自我经验,将身体掏空成叙事容器,让小写的历史反射,弹跳在群众与大写的历史之间,而里面的情感,欲望全然炙烈,是那底层灰上喷溅的星火燎原。

此路线继承者,可例举以《儿子的历史》(Histoire du fils)一书于前年获得荷诺多文学奖、现年60岁的玛丽・海伦・拉冯(Marie-Hélène Lafon)。出生在法国南方的她,自出道以来的关注对象,即是身影被资本主义削得越来越薄,渐趋透明的当代务农者。作物价格受全球经济体系牵连,产业机械化,农村青年人口大量外移,那些剩余的、年老的孤零之人,他们那些未被言说即凋落的私历史,笼罩在晴好,空旷,阳光充满的南方之地。

同样浓烈的,是两人作品中形而上或实质的“肉体感”,玛丽・海伦・拉冯曾说,每一个词汇与句子,都像是从创作者肌肤骨骼中撕扯下来的。

荤素不忌,坦诚直率的肉体经验(临床的,享乐的),亦是安妮・艾诺从私人经验提炼出的绝佳素材。

“Autofiction”是法国作家赛尔吉・杜布罗夫斯基(Serge Doubrovsky)针对1970年代小说《儿子》(Fils)的自我诠释。中文或可译为“自我虚构”,或台湾作家朱嘉汉形容的“自我的社会学式传记”,又或可同日本以自我暴露为旨的“私小说”传统并论。安妮・艾诺正是此派之尊。

除了分别以其父母亲为主要描绘对象的《位置》与《一个女人》。进入1990年代与千禧年后,她更出版《简单的热情》(Passion Simple)、《沉沦》,两部以苏联已婚外交官员为对象的外遇纪录。除了一般常见的内心独白,安妮・艾诺更以当时较少被揭露的后更年期女性情欲,刺探社会对此议题的接纳度。

女性:堕胎之权利

她曾将长长的钩针刺入阴道,希望能将胚胎除掉。

《记忆无非彻底看透的一切》(l’évènement)更以肉体为刃(〈书写如刀〉为安妮・艾诺与菲德利克・伊夫・惹内的对谈集名称),直击过往的封建政策。

千禧年前,一个诊所,许多等待叫号的脸。有黑人,年轻男子,年轻女性伴侣两人等许多许多。她等著被叫,被通知。等待获得是阴性或阳性的爱滋病检验结果。

此景唤醒一段记忆,那是1963年10月,仍于高等学校就读的她,得知自己怀有身孕,在一场简单的夏日恋曲之后。她并不打算要这孩子,却因为政府当时的反堕胎法,求助无门。

她找过许多诊所,那致命的疑问始终挂在唇边。她终究无法当面提及,那能引起牢狱之灾,甚至让医师吊销职照的致命问题。她曾将长长的钩针刺入阴道,希望能将胚胎除掉。她在冬季的滑雪场发狂似地刻意反复跌倒。最后,透过迂回的人际网络,联络到另名堕过胎的女孩,那女孩给了她一个巴黎十七区的护士名字,与一笔钱,好让她能够张开双腿,让异物进入,造成小产,让她自由。彻底的自由。

难以想像1975年西蒙・维尔(Simone Weil)推动核准堕胎法近五十年后的今日,《记忆无非彻底看透的一切》里血淋淋的处境,在世界各地依然存在,如以天主教为国教的波兰,甚至崇尚自由的美国于今年移除联邦体制下对堕胎的保障权利。

作家安妮‧艾诺(Annie Ernaux) 。
作家安妮‧艾诺(Annie Ernaux) 。

辐射出法国集体记忆

从二次大战后,一路行经消费主义,新资本主义,极端自由主义等不同社会风景,沿途中,穿插私人絮语,好回应,钩织那些旧日里的平凡时光。

真实与虚构互涉,万物交融后的模糊边界,漂浮著半透明真相。而那薄薄的,未能完全穿透之层,是保护膜,也是好让叙述者不受过往哀伤淹没的透气层。随著安妮・艾诺的脚步,更多作者敢于为小写的自我发声。

今为巩固尔文学奖评审之一的卡蜜尔・罗伦斯(Camille Laurens)亦是“自我虚构”的佼佼者,无论是处理婴儿出生便立刻死亡的悲怆记忆,童年受侵犯过往,或是后更年期于社群网路捏造虚拟帐号与年轻男孩大谈网恋,被写作同侪瓢窃后的打击等经验,皆让人过目难忘。

去年入选巩固尔决审最后名单里的克莉丝汀・安果(Christine Angot)更仰赖此文类,阐述年轻时与父亲的乱伦关系。#MeToo运动五年间,许多揭露文坛,政坛要角性丑闻的小说纷纷出笼,但或许因此文类在法国扎根甚久,读来并未让人有仓促成事之感,阅毕反而格外敬佩创作者们,在这既有的文学形式之下,破枷锁,扯封印,伺机开绽解放之花,姿色优异令人赞叹。

今年甫出版新书《年轻男子》(le Jeune Homme),安妮・艾诺从小她三十岁的年轻情人谈起。“我的身体不再具有年纪。对于我,需要餐厅里邻桌客人们斥责的眼光来赋予它意义。这目光并未赐予我羞耻感,反而让我决定,不再隐瞒一个,与足以当我孩子的男人之间的关系。”透过爱与肉,经历多种情感与时间辩证,作者令人动容所结:首要满足的欲望,是书写生命。

2008年的《悠悠岁月》(les Années)为她晚年的集大成之作,从围绕周日午间的家庭聚餐谈话,辐射出法国集体记忆,从二次大战后,一路行经消费主义,新资本主义,极端自由主义等不同社会风景,沿途中,穿插私人絮语,好回应,钩织那些旧日里的平凡时光。

“透过书写那些被文学认定为可耻的事物:如堕胎,超级市场与法兰西岛大区快铁RER,她扰乱文学秩序一如她想要撼动社会秩序。”这是世界报对安妮・艾诺获奖后的评论之一。

每个国度都有一名媚行者,她们拖著不同颜色的身影,长长的。她们走得老远,只为了让之后踏上同条道路的扬眉女子与烈佬们,能更舒坦,自在地行走,言语,存在。

读者评论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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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同觉得作者文风好老辣,一个个的形容让人印象深刻。有想去读艾诺的书了

  2. “A thick jet of sperm explodes in her face, gushing all the way into her nostrils.”

  3. 好喜歡作者的文風

  4. 推動75年墮胎法應該是Simone Veil,而非哲學家Simone Weil。

  5. 作者是黄碧云的读者吗

  6. 剛看完「正發生」

  7. 啊抱歉是我搞錯了 orz

  8. //今為鞏固爾文學獎評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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