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墨尔本著名的St Ali咖啡店,阳光刚好,咖啡正浓。店内一角的房间里,Toby和Wink将纸箱中的物品逐一摆在咖啡桌上,有印著“港式早餐茶”的铁盒,“悦和”“大孖”“张财记”等香港品牌的酱料,几包虾子面,还有两只大公鸡碗。
坐在一旁的Suki喝著咖啡,脚边的大黑狗闻到食物香气,伸出舌头。St Ali的意大利裔老板端著菜盘走进房间,看到桌上的大公鸡碗即扬起眉头:“这是什么?”他放下菜盘,拿起大公鸡碗仔细端详:“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碗!”
Toby,Wink和Suki三人齐笑。放在咖啡桌中央的是一只特别的奶茶杯,塑胶杯身印著菠萝包、奶茶、鱼蛋、鸡蛋仔、柠七等香港美食,几只树熊笑咪咪地围绕著美食跳舞。这只杯见证三个“80后”香港人的澳大利亚缘分:Toby和Wink夫妇在墨尔本经营一家叫“港制作”的香港食品网店,是这只奶茶杯的策划;Suki则经营著自己的手工艺品牌,也是这款“在茶餐厅的树熊”奶茶杯的设计者。
去年11月,端传媒记者第一次与三人见面,正值澳大利亚夏季。地球另一端,香港正经历多重意义上的严冬,疫情与社会政治环境让许多港人选择离开,到外国开展新生活,多国政府亦向香港人推出特别签证渠道。据澳大利亚SBS中文报导,澳大利亚政府从2020年7月1日到去年6月30日,向香港市民批出4312个永久或临时签证,香港在获移民签证的来源地位居第八;政府其后更表示,将以“最高优先次序”审批港人的技术移民签证申请。
离开可能是一瞬间的事,而开展和适应移民新生活,却可能要花上数年以上。在墨尔本的夏日,Toby、Wink和Suki与端传媒分享了他们的移民故事。与香港相隔千里,在澳大利亚的他们,如何一边落地生根,一边与故乡再次重逢?当香港鱼蛋遇上澳大利亚树熊,又会擦出怎样的火花?
以“香港味道”扎根异乡
2019年,香港爆发反修例运动,次年国安法实行,引发97年之后新一轮移民潮。但Toby和Wink告诉端传媒记者,两人选择扎根澳大利亚,并非源于社运,纯粹是为了尝试新生活。
Wink小时候随父母移民到澳大利亚读书,大学毕业后回流香港,从事文职,与Toby香港相识、相爱,两人随后组建家庭。在厌倦了日复一日的上班族模式后,两人决定在2020年年中带著小朋友搬到澳大利亚,定居墨尔本。
澳大利亚以“多元文化主义”为国策,更因地理位置与亚洲邻近,在过去一个世纪吸引不少亚洲移民。根据数周前出炉的2021年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有750万澳大利亚公民出生于海外,英国、印度和中国为三大主要移民来源。作为澳大利亚第二大城市,墨尔本的人口面貌也反映著澳大利亚的多元文化。据澳广新闻报导,墨尔本拥有最多中文普通话使用者,共1.1万人。
Toby和Wink住在墨尔本的东南郊区,那是当地著名的“亚裔区”,从最新的韩式BBQ和“炸鸡啤酒”酒吧、日本美妆美容店,到旧式香港冰室以及仍然坚持手推车的广式茶楼,应有尽有。行人走在街头,常能见到中文大字招牌。
虽然亚裔文化较为浓厚,Toby和Wink走遍当地的亚洲超市,都找不到他们在香港一直使用的、较为小众香港本土制造的“悦和”和“大孖”酱料。有些口味吃惯了,就难以再改,两人唯有请在香港的朋友帮他们寄酱料,寄收的次数多了,他们萌生了做香港本土酱料代理商、在墨尔本卖“香港制造”的念头。
当初为追求新生活移民,然后越洋在澳大利亚卖“香港制造”,会不会将自己困在“香港”这个舒适区?夫妇两人都曾纠结过这个问题,“但想了想,做生意都不是我们的本行,也算走出comfort zone啦。”Wink说。
两人一语成谶:在异乡做生意,真的很难。做市场调查、联络厂商和取得代理权,两人还有香港的朋友帮忙,但到了开始运营的时候,全部就靠两夫妇亲力亲为。两人原本想租舖经营,刚好遇上疫情和封城,最终决定先从网店开始。于是搞网站、入货、上架、接受订单、包装、送货、联络快递甚至售后线上服务,都是夫妻俩一手包办。
生意虽难做,但Toby说,这个过程反而让他们对“香港制造”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两人从制作酱料延伸到到做面、茶叶、零食和香港作家的绘本。“我们一开始只做自己知道的那些品牌,后来我们自己再慢慢发掘其他香港制造的牌子,一看,原来其实还有很多,只是我们自己不知道。”
香港老移民最爱咖喱鱼蛋酱,印度家庭狂买辣椒油
后来,疫情好转,墨尔本解除封城措施,Toby和Wink联络了当地商场,在商场手扶梯旁边租了一个pop-up摊位,大概两张办公桌那么大,他们搭起三个两层的柜架,用篮子按类别装货,最上面插著MIHK(Made in Hong Kong)的黄色立绘,而另一边就贴著红白蓝底的海报,上面写著“香港制造”。
商场邻近住宅区,是当地居民周末购置用品的去处。这小小的摊位常吸引华裔面孔驻足,一次上前询问,才发现原来对方也是香港人,移民墨尔本数十年,在当地吃惯了面包与咖啡,没想到在故乡千里之外,也能买到儿时回忆。
“(他们)会看著我们的产品,惊讶地说‘原来在这里也能买到这些东西’。”Wink说。这些老一代的香港移民常拉著夫妇俩聊家常,日子久了,甚至会给他们送自己做的蛋糕,或者自家种水果。“他们最喜欢买的是咖喱鱼蛋酱,或者是做香港街头小食的酱。”Toby说。
在上世纪70年代,“香港制造”曾在澳大利亚风靡一时,从玩具钟表到超市里的内衣裤,“香港制造”的标签进入过雪梨的千家万户。
如今“香港制造”的风潮没那么厉害,但已足够为Toby和Wink夫妇搭起一座与当地居民的桥梁。两人卖的产品不但吸引香港移民,也引起其他族裔社区的注意,尤其深受马来西亚社区欢迎。“我有问过,他们说其实马来西亚的口味比较接近香港人,比较广东,”Wink说。
夫妇俩也遇到过印度裔客人专程来卖辣椒油。“他们路过我们的临时档位,扫了一眼,然后就拿起辣椒油(买单)了,”Toby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喜欢这些产品,但他们就真的只看了一眼就买了。”
夫妇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一位俄罗斯裔年轻人。“他拿起一包干瑶柱说要买,因为他以为是零食,”Wink回忆。“我们告诉他不是零食,他就放下了,然后就买了斋烧鹅,说‘I love anything BBQ’。”Toby补充。
也有些曾与香港结缘的澳大利亚人,看到“港制作”在商场摆摊位时,会专程来跟Toby及Wink打招呼。两人早前就遇到过一个三十多岁、会讲广东话的年轻白人。“也有一些是以前在香港工作过,然后娶了一个香港太太,见到我们的产品很惊讶,就说要买些回去送给太太。”
“我们也会送(自己的产品)给邻居,让他们试一下。澳大利亚人搬至新居,常会送邻居礼物,通常都是送酒和饼干,我们就送豉油。”Toby说。
Toby希望夫妇俩的店可以成为澳大利亚人认识香港味道的契机之一。“其实我们的概念是:输入香港味道,但也不只是sell给香港人。当然听上去好似好宏大,可能性也未必这么高,但我们也都是尝试推广(香港味道)给其他本地人。”
澳大利亚客人聊香港,总提起“旧机场”
去年年中,“港制作”迎来一周年纪念,Toby和Wink想做些纪念品,商量后决定做一只既有澳大利亚特色、又有香港情怀的奶茶杯。找谁设计呢?夫妇俩马上想到了Suki。
Suki是住在墨尔本的香港人,不过相比Toby夫妇,算是“老移民”——她在澳大利亚住了将近二十年,目前是一位手工艺品设计师,在墨尔本的维多利亚女王市场和南墨尔本市场都有摆摊位。Wink平日喜欢逛墨尔本的手工艺品和跳蚤市场,一次看到Suki在市场摆摊,就被她的设计吸引,于是两人聊了起来,才发现大家都来自香港,于是交换联络方式。
在确定好构思后,夫妇俩就联络Suki,对方爽快地答应了。“她画得很快,一晚就画好了。”Toby说。Suki的构思是“树熊与茶餐厅”,树熊是澳大利亚国宝,也是Suki的品牌的主要动物角色,而茶餐厅就不用说,无论是在香港还是澳大利亚,都是香港人的去处。
在St Ali咖啡店,Suki一边喝咖啡,一边好奇地听著Toby和Wink讲述自己在香港工作的经历——Suki还是学生的时候就到了澳大利亚,从未试过香港高压紧张的工作生活。“我来澳大利亚太久了,回去香港很难适应这么快的生活节奏。”
Suki从未想过成为手工艺品设计师。她毕业后就在当地医院工作了六年左右,后来遇到现在的澳大利亚丈夫,两人决定搬到墨尔本。“我读书的时候都有做一些手制作,但从来没有想过赚钱,后来觉得,都三十多岁的人了,想试一下(新的生活),然后我们就买了(墨尔本)的屋,搬过来并开店。”
Suki在结婚后跟了丈夫的姓,因此单看她的同名品牌“Suki McMaster”,很难联想到主理人是个香港人。Suki爱画动物,她笔下的跳舞树熊在墨尔本手工艺品和跳蚤市场小有名气,但Suki笑称画得太多,画到“厌”(腻):“太多人喜欢这只树熊了,所以我不喜欢了。”
澳大利亚树熊以慵懒可爱闻名,为什么被画成了跳舞的树熊?“基本上现在市面上买到的树熊的玩具,九成九都是树熊在睡觉的样子,都是很懒的,因为我是这么反叛,所以我要画一只不是在睡觉的树熊,而是在跳舞。”
在澳大利亚久了,Suki也开始有点“澳大利亚思维”。澳大利亚的制造业成本高,一个“澳大利亚制造”的产品,往往经过多国加工完成。Suki做的是小成本生意,需要订制的产品比起大品牌的要少得多,因此她会找亚洲的厂商一起合作。这只“树熊在茶餐厅”奶茶杯就是台湾的一家厂商印刷制作的。“其实各个厂都可以做你的杯,但是你要找一个和你合得来的,但很难的,因为是小生意,你预算又有限,又要一个人做这么多。”
尽管已成“老移民”,但香港却从未离开过Suki的生活。常有澳大利亚客人和她交谈时,得知她来自香港,会兴奋地和她提起“旧机场”(启德机场,于1998年停用)。“他们以前去过香港,对旧机场印象很深刻,觉得好犀利。”Suki回忆。“他们对很多香港的旧事物好有感触。”
疫情之下,“融入”成难中之难
Suki觉得,对比香港,澳大利亚的生活节奏不是一般的慢:“如果要回去(香港上班)要和同事竞争,感觉会好辛苦。在这里工作的时候,我自己会感觉大家的竞争是‘斗’慢,‘斗’不工作。”Toby也附声:“就是刚好五十分(的感觉),pass就得了,多少少也不可以。”
两地文化节奏迥异,Suki建议刚到澳大利亚的香港移民一定要尝试“融入”。“你要想去了解别人的文化,不要只是躲在Box Hill(墨尔本著名的华人区之一),真的要有一个open mind去接受别人不同的文化,而不是觉得我是香港人,所以我就要什么都要快,你要想想,其实别人是不需要这么快,要双方一起合作。”
香港移民潮洽巧撞上全球大疫,让移民融入新社区变得困难,尤其是在过去两年封城六次的墨尔本。除了超市、医院、邮局等生活必需地可以照常经营外,所有店铺一律关闭线下营业,家中也有访客限制,住在同一屋簷下的人们只能轮流外出在规定范围内购置日常用品或锻炼身体,而他们户外时间也限制至一小时。这些限制,几乎到2022年才解封。
Toby和Wink坦言,种种限制下,认识年纪相近、同样初到澳大利亚的香港移民,实属有难度,有时会觉得“没什么社区感”。
“可能是澳大利亚回流香港的人太多。我们的确感受到从香港来的人多了,但也没有看到有什么本地香港社区的活动,尤其是最近来的、年轻的(香港移民),可能也因为是我们的年纪有关,跟我们年纪相近的,可能很多很早就来了,已经入籍了。”他说。
两人的小朋友入读的幼稚园,当中也有香港家庭,“但因为疫情封城,没有什么机会交往。”Toby说。
两夫妇的生意也受到了疫情影响。两夫妇本想趁著封城解封之际,找正式店面开舖,却没想到封城接二连三地来,最终还能选择线上经营为主,摆临时摊位为辅。“虽然我们面向全澳大利亚营业,但是计算上postage,其实都很贵。”Toby说。
产品深受游客欢迎的Suki,亦在一时之间少了大量顾客,最终其中一个店面需要关闭。不仅如此,Suki指,就连经营和定价的方式都要改变。“线上和线下运营的方式真的很不一样,”Suki说。“比如你开店,顾客是会自动进门的,你需要提供很好的customer service,这样就可以了,以及产品的价格范围,你可以有一些很便宜的产品和很贵的产品同时卖。”
“但如果是线上的话,你可能卖五块一张卡,但会没有人买,因为你还要给邮费,所以你的产品就要集中在一些顾客会觉得即使要给邮费,也值得买的产品。你要提供的customer service也不同了,顾客会希望当他发信息给你的时候,你会马上回复。”Suki解释。
Suki觉得许多刚来的香港人较为内敛,一些香港客人到她的店铺时,通常都安静浏览产品,不会像澳大利亚人那样,就是第一次见面,亦会主动聊起家常。Suki疫情前请了一位持打工度假签证的香港少女帮忙看店,然而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她直到对方开口和顾客说广东话,才知道对方是香港人。疫情期间,由于Suki无法运营店面,少女最终选择了回港,“白白浪费了(签证的)一年。”Suki无不惋惜地说。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Toby回忆,有一位八十几岁的阿伯刚搬到雪梨,非常喜欢吃虾子面,经常打电话给Toby买面,期间也会跟他聊天。“他会叫我‘乜少’,人也超好,也会跟我说他的故事,说他经历过打仗,也做过生意。”夫妇俩有时也会额外送些面给他,但阿伯会坚持付钱。“我也希望有一日可以去雪梨探望他。”Toby说。
Toby认为,移民已经是人生做出的最大改变,就算是中年移民,也不要怕尝试新事物:“既然已经选择了去别的地方生活,代表所有东西都是reset成一张白纸一样,就不要限制自己的可能性。”
后记
时间飞逝,眨眼澳大利亚已是寒冬。这大半年间,香港发生了很多事,疫情仍在继续,新特首上任,移民潮仍在继续。
在地球另一端的澳大利亚,香港人社区正在蓬勃发展。随著纪录反修例纪录片《时代革命》全球上映,澳大利亚各州的香港社区组织联合筹办了全国放映月,票售开始三十分钟内,一万多张票即抢购一空。六月,墨尔本搞起香港电影节,多部在国安法下无法在香港上映的影片,在墨尔本银幕上现身。
随著澳大利亚实行与病毒共存的政策,国门重开,香港移民们被疫情冻结的生活,似乎要回归正轨。Suki在南墨尔本市场迎来更多客人,她正在和香港的厂商接触,看看能否将品牌引入香港。
Toby和Wink也开始接触了更多像他们一样刚到澳大利亚的香港家庭。“他们看到我们的产品,会和我们聊几句,说不用担心在澳大利亚买不到这些东西,或者要自己带过来。”他说。
事情都不会一帆风顺。疫情导致澳大利亚经济下滑,通胀率不断上升,澳大利亚的央行被迫打破十年来不加息的往例,先后两次调整利率。Toby和Wink在商场的临时摊位也因为舖租的原因,决定关闭。但两人并不气馁,如今,他们已找到新店面,即将在下周开第一间实体舖。
“MIHK会秉持住香港人精神,唔会轻言放弃,准备好下次再同大家见面。 总之就多谢晒,一切尽在不言中。”两人在脸书写道。
(尊重受访者意愿,Toby和Wink为化名)
好 海外创造香港的identity和文化标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