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较劲少年,一部电影背后的音乐工业三十年

“费了好大劲才让伍佰能上去电视节目唱歌。我就听到导播在里头说,这哪里来的人?赶快录一录就完了!最后播也不让播。”
倪重华(中)、饶舌歌手 Gambler(右)、饶舌歌手夏沐(左)。
台湾 电影 音乐 风物

一部经典电影修复,三十年后再上映。台前幕后,当年才情纵横的年轻参与者,如今每个人都沉淀出自己的江湖传奇。当《少年吔,安啦!》修复版重回台湾大银幕,群星璀璨自不必说,观众的热情也终于支撑起片方的底气:上画首周票房破300万,打破历来数位修复电影在台开片纪录。如今,当年的操盘手终于可以笑谈,三十年前那场“失败”——票房铩羽、影展落空,是“被低估、错过”,“当年是走的太前面了!”现在扬眉吐气,实至名归。

经典向新世代观众挥手,新世代向经典敬礼,这原本是一个可以完美落幕的大和解、大团圆结局了。

偏偏有人在既定的节奏外,横生音符,另起新灶。开新局的人是倪重华,三十年前担任《少年吔,安啦!》原声带监制。他深耕流行音乐产业多年,创办“真言社”打造伍佰、张震岳、林强等众多音乐人,担任过MTV频道大中华区副总裁、春秋影业台湾总经理等经理人职务,一向喜欢于无人处开创新流派、发掘新乐手、琢磨新市场、新模式,人人称他台湾摇滚教父。

三十年前他为电影监制的原声大碟,再听仍是澎湃:林强、罗大佑、侯孝贤⋯⋯不过他说,自己“不想炒冷饭”,于是串连零零后嘻哈歌手,直接推出一张新合辑,定位为“30周年致敬合辑”。7月17日,七组台湾嘻哈歌手(“臭屁婴仔”、嘻哈二人组Asiaboy 禁药王 & Lizi 栗子、W. Lin韦恩林、潮州土狗feat. 五木、Gambler、润少&OAC、夏沐),带著七首全新单曲登场,在《少年吔,安啦!》4K修复版电影上映时,也举行自己的音乐会首秀。

“我觉得这个世代应该用嘻哈来诠释。但真的问了他们才知道,原来他们也都看少年安!”

倪重华说,原本给专辑想的名字不是“致敬”,是“较劲”。他一边说一边笑,眼神里是满满少年气的得意,好像在说“不错吧?”但终究在产业浸泡多年,也明白市场分寸,当合辑与宣传上线,飞扬的嘻哈青春,还是首先向经典“致敬”。

嘻哈大碟这一出,究竟从哪里来?跟三十年前那一张,有什么样不同的背景?倪重华说的很轻松:

“修复版刚出来那天,我们去看。看完第二天早上,我起来一想,这片子做的跟新的一样,我好像应该做点新东西。开始我只想做一首。后来就变成了四首,然后就变成七首。现在可能还会增加⋯⋯”

等一等,等一等。我打断玩闹一样的教父:“究竟是,怎么长出来的?”

《少年吔,安啦!》电影原声带。
《少年吔,安啦!》电影原声带。

解严后的黄金年代

“我想用这部电影来带这张专辑,伍佰写了两首歌,我想把(伍佰)这些人都带起来⋯⋯幻境就这样构建起来。那时大家信心满满,结果,事与愿违。”

怎么长出来的?倪重华陷入沉思,甚至开始问身边的老友。他常说自己不擅回忆,只向前看。但真要说,过去三十年到三十天的经历,他从音乐工业的底层逻辑精准切入,三十分钟就讲清楚:

“1989年,侯孝贤的《悲情城市》得了威尼斯影展金狮奖。《少年吔,安啦!》是侯孝贤得奖后,监制的第一部电影。当时大家信心满满,就设定目标:要走影展,要去国际市场。”

对1990年代的台湾电影圈来说,国际市场就等于欧洲和日本。倪重华说:“我们也不懂,当时整个台湾去过国际影展的也就那么几个人!”

那时正是台湾解严,一切皆有可能的年代。1987年,政府颁布解除戒严令,行政院新闻局逐步松开对大众文化的箝制。媒体、电影、音乐在大爆发的黄金年代,同时,也是股市破万点、“台湾钱淹脚目”的经济起飞时。

倪重华当时刚从日本念书回来,在日本影音公司波丽佳音做副总经理负责制作部,詹宏志是总经理。倪重华也在滚石旗下成立“真言社”,以独立厂牌的精神发掘新生代音乐人和音乐作品。

林强就在“真言社”横空出世,1990年推出台语流行音乐大碟《向前走》,时尚批判风格一改过去台语歌悲闷苦情的日本演歌曲风,大卖四十万张,创下台语专辑新纪录,也获得金曲奖最佳年度歌曲奖,甚至被称为开创了“新台语歌运动”。詹宏志在当时的专辑介绍中写:“《向前走》是打破语言压迫,创造唱片市场分配新格局的代表作。”

也是在这个时候,倪重华和詹宏志等朋友们遇上了《少年吔,安啦!》这部电影。林强之后,倪重华正想要推伍佰。“我想用这部电影来带这张专辑,伍佰写了两首歌,我想把(伍佰)这些人都带起来。”

“幻境就这样构建起来。那时大家信心满满,结果,事与愿违。”

伍佰《少年吔,安啦》MTV。
伍佰《少年吔,安啦》MTV。

伍佰为什么没有一砲而红?

“唯一的体育馆烧了,整个演唱会技术的发展延迟了快20年。”

电影票房失利,阵容强劲的音乐专辑当时也只卖了五万张。比起林强的四十万张个人大碟差了很远。

为什么没卖成?回头想来,倪重华觉得自己当时瞄准国际市场、给专辑定位的蓝调摇滚曲风,对于当时的台湾市场来说,过于激进了。

“1992年的台湾音乐市场,是张学友、小虎队、王杰。我们在中间非常怪。”

伍佰也并没有像林强那样,一砲而红。

“林强点燃了台湾音乐本土化爆炸的那一点,以前讲台语都是土的,到了林强——哎怎么出来这么一个小孩!这么时髦,唱唱跳跳,从林强开始,大家觉得讲台语是酷的。林强很帅,当时包装、穿著打扮也很用心,一万多块钱的牛仔裤,潮牌夹克。”

“但伍佰就不行。”倪重华无奈地说:“导演徐小明上电视节目,费了好大劲才让伍佰能上去唱歌。我就听到导播在里头说,这哪里来的人?赶快录一录就完了!最后播也不让播。长相不行!”

伍佰是倪重华发掘的歌手,他知道,每个看过伍佰现场演出的人都一定会被震撼。但问题是,有机会看到的人并不多。

“90年代的生活型态,最大影响的是KTV。KTV兴起需要大量内容,全部人都在做那个。歌曲需要好唱、好听、易懂,歌手要好看。”倪重华说。因为这样的市场需求,那时的音乐产业都在做CD,歌手照片要靓丽地印在封面上,没人做现场演出。

“以前台湾live都唱西洋歌,没有唱国语歌的。伍佰算是第一个开始。”

“而我们硬要干live house,完全是反潮流。”坚持做live,也跟倪重华在对产业趋势的判断有关。“八零年代开始,全世界MTV频道出来,音乐开始影像化。演唱会开始兴起,Michael Jackson开始世界巡回。以前我在日本,看到遍地都是演唱会。我觉得未来一定在这里,不能只卖CD,要把演唱会做好。我的公司一开始就做演唱会。一开始什么都要学,做齐秦和齐豫的演唱会,要找英国的乐队,美国的录音师,日本的灯光来,才做得起来。”

“后来中华体育馆烧了,就做不下去。没有办法做了,只好乖乖做唱片。”

中华体育馆当时是台湾唯一的室内大型演出场地,但1988年底毁于一场因为烟花燃放不当而引发的大火。这之后,一直到2005年台北小巨蛋启用,台湾的大型演出场地缺失了整整17年。

“他妈的。”倪重华讲到这里,忍不住感叹:“唯一的体育馆烧了,整个演唱会技术的发展延迟了快20年。中间演出都没有场地,要么就在户外,Michael Jackson来台湾演出都在户外。但台湾的雨水多,户外很危险,一般人不敢做。香港起码有个红磡,红馆就支撑了演唱会的发展。”

倪重华。
倪重华。

从息壤到Live-A-Go-Go

“台湾的问题是市场太小,单靠串流卖版权也收不到钱,必须要做现场演出、演唱会。像伍佰这样的歌手,收入也主要是靠演出、演唱会。”

像伍佰这样的现场型音乐人,直接发CD不易成功,《少年吔,安啦!》也没有成功,于是就在小型live house慢慢唱。

“先找两百多人的息壤,后来慢慢到了五百多人的 Live-A-Go-Go,一个礼拜唱两天,礼拜五礼拜六,唱了好几年。”倪重华说:“那时去这些场地看演出的都是媒体圈、广告圈、文化圈。慢慢累积,群众基础够了,再出片,就慢慢上去了。”

这条从社群开始累积的成功之路,看似缓慢辛苦,却留下无数的养分。

伍佰在《铿锵真言》中曾有一段回忆:“息壤的音响奇烂无比,唱到喉咙都长茧,但在那却得到前所未有的经验,看到各种不同的人,本来不起眼的东西,在那里都会起化学反应。”那时的台北live house,侯孝贤、陈国富、陈明章、陈升这些人都是常客,也常上台一起唱、一起玩。

更重要的是,这条从社群深耕开始的道路,在音乐工业因为技术浪潮冲击而遭遇断崖式转型时,令大唱片时代不算成功的伍佰,反而成了社群时代,少数走得远、站得稳的音乐人。

倪重华回忆,台湾唱片公司的好年景,2000年就已经到顶,之后就一路下滑。“以前是五大唱片公司,三家决定,唱片就涨价了,消费者没法抗拒。到MP3出来,整个市场颠覆掉了。流行音乐工业也瓦解了一大半。”

对于今天的新世代音乐人来说,从live house唱现场,从100人、200人开始积累社群,是理所当然的事。

《少年吔,安啦!》到现在三十年,工业和流行音乐的型态经过了好几轮变化。“以全世界来讲,串流服务的出现让唱片业复苏了,卖版权可以收到钱。但是分钱的机制不透明,最后回到艺人手上没有多少。而台湾的问题是市场太小,单靠串流卖版权也收不到钱,必须要做现场演出、演唱会。像伍佰这样的歌手,收入也主要是靠演出、演唱会。”

饶舌歌手 Gambler(左)、饶舌歌手夏沐(右)。
饶舌歌手 Gambler(左)、饶舌歌手夏沐(右)。

“这个世代应该用嘻哈来诠释”

“我问饶舌厂牌混血儿的老板,有没有看过少年安,他说看了三十遍!我才知道原来这部电影在嘻哈圈这么有影响。”

而倪重华对现场演出的重视和热情,一如既往。他也因此很早就开始做嘻哈音乐。

2018年金曲最佳演唱组合的得奖团体顽童 MJ116,讲了一段引言,几乎是一段台湾嘻哈音乐简史:“1991年 L.A. Boyz 参加五灯奖,那是 Hip–hop 第一次出现在台湾主流平台,2004年宋岳庭得到金曲最佳作词人奖,2007年 MC HotDog 获得金曲最佳专辑奖,2018年顽童获得最佳演唱组合奖⋯⋯每次有嘻哈音乐人登上金曲舞台,入围也好、得奖也好,所有的嘻哈音乐厂牌都会团结在一起为他们加油打气⋯⋯因为这里是华语嘻哈的发源地。”

从 L.A. Boyz 开始,倪重华就有意识地在发掘、制作嘻哈类型歌手。他也提到近年来中国大陆的《中国有嘻哈》等现场演出真人秀节目的火爆,也启发了非常多的台湾新世代嘻哈音乐人。

看到《少年吔,安啦!》修复版时,他隐约觉得,90年代的江湖少年有自己的语言,00年代的也有,如果说当年的语言是摇滚,今天就应该是嘻哈。“我觉得这个世代应该用嘻哈来诠释。但真的问了他们才知道,原来他们也都看少年安!”

“我问饶舌厂牌混血儿的老板,有没有看过少年安,他说看了三十遍!我才知道原来这部电影在嘻哈圈这么有影响。”倪重华说,“但他们这批艺人都赚不到钱。因为嘻哈都骂脏话,校园进不去,政府场没办法接,商业赞助不容易,歌在夜市放,邻居也都觉得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只能在夜店唱。”

“我说,那我们要不要试试这个,就以这个电影为主题,来唱新歌。”

《少年吔,安啦!》三十周年致敬合辑。
《少年吔,安啦!》三十周年致敬合辑。

大流氓音乐家与去中心的创作生长

“我爸58岁,他就是电影里演的那样子。我爸以前不听我的歌,不知道我在干嘛。直到我开始写台语歌。台语里很多俗谚,是我爸不经意会讲的,我也被影响⋯⋯”

22岁的饶舌歌手Gambler,就是其中一个被邀请来参与这张专辑的年轻歌手。

在做音乐之前,Gambler是机械工厂的技术员,每天都在流水线上工作。他说自己有天一边开堆高机,一边在想:18-30岁就一次,这真是我自己想做的事吗?

“我就开始回想,回想自己最想要做什么事。本来我想当个大流氓⋯⋯啊,就是帮派啦。”Gambler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身边有些帮派朋友,全身上下都是名牌,手提包里都是钱。好像也不错!但发现他们都是一个人,无牵无挂。我还有家里人,蛮多顾虑的。”“想一想发现,我还蛮喜欢饶舌音乐,听很多,那时也有嘻哈节目,嘻哈开始变得很多人开始做。我觉得天时地利,就把工作辞掉,开始自己学,自己唱。”

“我自己是写一些比较凶的主题”,Gambler提到少年安这部电影是父亲介绍给他,给了他大量的启发。“我爸58岁,他就是电影里演的那样子。”他甚至是因为这部电影,才开始理解父亲以前的经历,父亲讲台语的风格。“我爸以前不听我的歌,不知道我在干嘛。直到我开始写台语歌,他就开始听。台语里很多俗谚,是我爸不经意会讲的,我也被影响。我爸对我的歌多半会有的评价是:‘你可以换这样子写,也许会更凶。’”

Gambler一边讲,倪重华在旁边一边认真听。他说自己喜欢现在这样“去中心化”的创作方式,仿佛也是接续了三十年前侯孝贤导演在《少年吔,安啦!》里即兴导演的方法:
“这一张专辑最特别的是,我没有预算喔。我们以前都是大预算砸进来,要‘制作’。这一次我跟每个乐手和公司讲,我没有钱,只是有个主题,大家自己做,母带是你的,版权也是你的。你们每一个人跟这个主题的连结都不同,都有自媒体,有自己的流量,不像以前只能听唱片公司摆布。”

“喔只有一个要求,我拜托他们尽量不要骂脏话,因为要宣传⋯⋯”倪重华大笑。“所以真的没有吗?”“有一点点⋯⋯没那么严重啦!”

倪重华说,自己并不知道这张致敬的专辑会不会停在第七首歌,或者第八首歌,还是会顺著这样社群的流动和碰撞,继续生长。“也许遇到一个人,就再长出一首歌,甚至再长出第二套《少年吔,安啦!》,谁知道呢?”

少年较劲少年,或许就是这样。

讀者評論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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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少年安導演是徐小明喔⋯⋯侯導是監製

  2. 原來伍佰不紅是因為這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