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记者突然递上的公民与社会发展科(公民科)的样本试卷,中四的Emma(化名)口里不断呢喃着“死啦!我未温这课书。”但多年来的考试操练,使他本能地前后翻动试卷,目光迅速横扫提供的资料,准备在时限内疾笔书写。
这次,他却踌躇良久,光瞪住有关《香港国安法》的题目——“就培养香港青少年的国家观念,学校教育有多重要?”一直没法下笔。看到参考答案上一系列字眼,“有助学生认识国家”、“了解国情”、“培养学生的国家安全观念”,他放下了笔,低声说︰“其实公民科从来没打算训练你思考,只想教你如何不要踩到(政治)红线,提示你要如何在香港生存。”
2020年7月,港区国安法正式在港实施。同年11月,教育局亦宣布改革通识科,以公民科取而代之,课程更着重于香港及中国的发展。筹备仅9个月,公民科便正式于去年9月在中四级推行。
不仅试卷使学生却步,公民科的课本内容亦备受争议。有4本样本书上清楚指出“香港不是殖民地”,部分书本亦指香港2019年的反修例运动涉及“恐怖活动”,或有“外部势力介入香港事务”,市民质疑课本内容不够持平。
越来越多政治议题被标签为“具争议性”、“敏感”,各大院校因而亲手筑起围墙,避免校园被“政治入侵”。面对新时代降临,学生、教师、家长一直努力在围墙上的夹缝挣扎求存,让下一代能够窥探围墙外的世界,细看围墙外的另一套“真相”。
“多温和的行动也是不可接受”
自2009年,香港教育推行三三四新高中课程,通识科随即被列为四大必修课目之一。通识科原有6大单元,包括“个人成长与人际关系”、“今日香港”、“现代中国”、“全球化”、“公共卫生”,以及“能源科技与环境”。考评局指,通识科“旨在帮助学生在学习过程中联系各科的知识,能从多角度研习不同的课题,从而建构与他们所身处的现今世界直接相关的个人知识。”
Emma在小学时曾参与有关通识科的校际比赛,便对通识产生了兴趣。但初中的通识科与她的期望有落差,因应课时、考试导向的制度,课上很少深入地讨论时下社会议题,往往流于教授理论。
但是,“落差一定不及公民科大。”Emma说。
2021年,公民科正式取代通识科,缩窄了原有课程的涵盖范围,变成三大主题,包括“‘一国两制’下的香港”、“改革开放以来的国家”,以及“互联相依的当代世界”。专题研习上,公民科会删减原有的独立专题研习(IES),并新增不计分的中国大陆考察。教育局将提供考察团供学校报名,学生亦需以个人名义递交研习报告。教育局希望中国大陆考察能使学生“了解两地的发展机遇及挑战”,“并思考如何贡献国家和香港”。评分模式上,公民科会由原来的7个评级,二分为“达标”与“不达标”;新科亦只设“资料回应题”一卷,不设“延伸回应题”。
Emma认为,通识科中有两大主题是不可或缺的——“全球化”以及“个人成长与人际关系”。她指现时大环境趋向全球化,“是中学生建立世界观很重要的第一步。”特别是通识科的目标是要训练学生批判思考,全球化正能令学生建立宏观的视野。而且,她一直想研究“个人成长与人际关系”中着重教授的心理学理论,特别是需求层次,“清晰理解到自己真正所需,才更通透地选择如何成长。”她却在公民科却难以涉猎有关范畴。
难以在课上满足求知欲,Emma便转向参与时事学会,与志同道合的同学论政。她每星期会和干事们开会讨论时事论坛的题目。校方较少规限学会的运作,因此干事们谈及到较为政治敏感的话题时,例如李家超上任,亦不怕表达自己的立场和意见,“私下开会可以畅所欲言。”她笑说。
论坛中,不同班别的同学饰演各持份者,例如跨国企业、中小企、市民等,让同学持平地讨论时事议题。包括争议度较高的疫苗通行证及通识科改革,去稍微填补公民科的不足。“最近的行政长官选举及就职,在公民科亦只字不提”,她难免感荒谬。
Emma却对时事学会的未来不乐观。迎新活动的一件小事,让她预视到学会亦将处处受限。当时Emma与干事在学会的迎新摊位桌上,放上《毛泽东语录》,并在竹架上挂上国旗,单纯想突出一点吸引同学加入。她以为反讽的行为,不过是个温和的玩笑,但却有教师劝阻说:“你们不要太多明显的动作,自己小心。”
她心里知道若然立场不同,多温和的行动也是不可接受。预视到未来学会能发挥的空间将被扼杀,她摇摇头,无法回应。
守护别人的孩子,自家孩子则在唱中国国歌
新科突袭,通识科老师更是猝不及防。42岁的余子游(化名)当初经历了新高中学制改革的讨论。原为记者的他认为,通识科课程能让学生多关心社会,而自己亦有能力以多角度分析各项社会议题,便毅然踏上教育之路。一走便是12年。
以往在课上讨论到政治议题,他从没要求自己或学生要中立,他看重的是持平——在课堂上给予学生各方面的资讯,让学生清楚知道事件的来龙去脉,“若学生觉得政府做得不对,我就补充政府的顾虑;倒过来,如果同学认为某些政策好,我便指出政策背后的不足。”让学生的视野更广,思考得更全面,才是他的原则。
由他当记者,到现在为人师表,他也很强调“中立只是回避问题的掩饰。”他认为学生全面地认识一个议题后,选择各自的立场是正常不过的事。他认为老师的专业,是把事情的全相呈现在学生眼前,让他们有充足的资讯去做决定,甚或选择政治立场。
社会运动并没有改变他教学的宗旨,却间接成为通识科被“杀科”的理由。任内推行通识教育的首任行政长官董建华,在2019年反修例运动中表示通识科是导致香港青年“出问题”的主因,认为通识教育完全失败。而前任行政长官林郑月娥亦表示通识科“既无课程框架,亦无一些经审批的教科书,全部都是交予课堂,老师如何教授学生学习,是不稳妥”,更批通识“第一天已经出现了问题”,令学生凡事反对。
余子游认为若担心老师公器私用,借通识科灌输学生自己的立场和价值观,其实放诸各科皆可——每科老师都带着自己的一套价值教学。只不过通识科讨论的议题贴近时事,相对“敏感”,“(社会运动后)当一定要找人‘祭旗’(找代罪羔羊),便找通识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无奈道。
最令余子游吃力的,是评估和判断在公民科上拿捏甚么应该讲,甚么不能讲。他教授公民科中有关“脱贫”的课题时,发现课程上提供了数十个例子佐证。但基于课时不足,无法在课堂内把例子逐一阐述,他便向教育局查询老师该如何处理。教育局回复指,教师毋须教授全部例子,可因应教学需要作判断。
余子游立即回想起教育局在2022年6月的公民科分享会中批评,公民科老师因不想说错香港国安法的内容,选择播片带过,属“态度轻佻”;亦指不应“照读”教学简报,要有丰富的演释。“教育局的说法是相信老师的专业。但相信老师专业同时,又会质疑老师的专业。是很矛盾的一点。”
一众教师无可适从,老师、图书馆管理员遂自我审查,更有学校图书馆筛走数百本疑为“敏感”的书籍,只为避开校园中的政治红线。
站在课室中,余子游没有想太多,“我就只看对不对得住学生”。讲述“国家成就”主题时,会讨论到中国脱贫的议题,他会加插学生有需要知道的社会学概念,如“绝对贫穷”与“相对贫穷”,而非顺着课程去光作“表扬”。
时机合适时,他亦会让同学去汇报有关文化习俗传承、历史保育的议题,尽量令课程更多元化。例如他曾让学生汇报香港的各种历史建筑,并讲述建筑与昔日香港社会的关系。他忆起,有学生汇报赤柱军人坟场,提及到香港殖民年代,以及日战时期的种种事迹。“你不想我讲香港的殖民时期,我便间接让学生自己找资料,自己找出当年的来龙去脉。”他说。“这些空间就是要看老师会不会在夹缝中,多加一点东西。”
看着身边有同事在通识科“杀科”后辞职、移民,余子游则选择了留下。“我们这些留下的人,可以做很微弱的光,也要做下去。希望在这环境下依然有一点的光,让学生可以看到方向,继续行下去。”
“你可以守护到你的学生,那你守护得到自己的小朋友吗?”余子游的太太叩问。当时他哑口无言,深知老师和同学对孩子的成长有很大影响,但“自己并没有主导权”。
每逢傍晚6时半,电视播放爱国宣传广告,他两个3岁和5岁的儿子,就会自动自觉走到电视机前唱国歌,同时亦会背诵播放国歌时的每个画面,“地铁、乒乓球、单车,熟到不用看也记得。”他指儿子幼稚园的立场很“红”,“教育局建议幼稚园今年1月1日起要定时升国旗,它一早就自发做了。永远做多不做少。”
余子游很清楚孩子将来要接受一系列的国民教育。但他从没有打算向孩子灌输自己的立场,生怕他在校成为异类。他最担心并非孩子的意见跟老师对立,而是担心他身边的同学成为无形的监察者。“要规定升旗、上湾区参观,学校至少会告诉你、出通告知会你。但小朋友之间的对话哪有记录?”
他观察到现时政府在创造告密的氛围,担心若孩子不够爱国,会被同学欺凌、告发。如同独立电影《十年》中的其中一个单元〈本地蛋〉——孩子被培育成政府的爪牙,把不够爱国者视为敌人。“这样正令两群人(政见对立的人)水火不容,将磨灭香港社会的明天。”
在这个时代下教育小朋友,家长皆是摸石过河。余子游不想做怪兽家长,事事挑战老师,因为终究只会使孩子左右为难。他暂时的策略,是让孩子看得更广、更多,希望即使别人把情绪和价值观强加于他们身上,也不会占据他们的脑袋。“不用灌输自己的立场,亦能把他人强加的思想‘沟淡’(淡化)。”他解释。
那么,他接受到未来孩子与自己的理念、政治立场不一吗?他下意识回道,会尊重孩子的自主。他曾带大儿子到维园六四集会,想下一代对这件历史事件有所认知。他预想,将来小朋友可能不再去六四集会,觉得事不关己,或觉得“大中华胶”,但他也认为不大问题,“他有认识过、体会过,然后自己判断就可以了。”
作为天主教教区老师,他想孩子知道真、善、美和良知是绝对的概念,不会有灰色地带。这是他作为家长、老师的底线。
越级成长的一代
“做特首是否必定被市民骂?”
“为什么哥哥姐姐要上街游行?”
“为甚么他们要掉气油弹?”
46岁的阿茵(化名)有两个孩子,女儿就读小六,儿子就读中三。小孩喜欢每事问,特别是2019年反修例运动期间,在新闻报导上看到更多警方与示威者的冲突场面,每天都会询问阿茵各种政治问题。
阿茵会与子女逐一讨论,并让他们多看电视新闻、听收音机,尽力满足他们的求知欲。她指,子女的理解能力随年龄上升,他们对新闻、政治有更切实感受,“会愤怒,会对政府不满,”她说,“做家长的,便容许家里成为开放的空间让他们畅谈,不能封锁他们发泄的途径。”
透过孩子亲身的体验,阿茵尝试早一点把良知放在小朋友心中,早点知道有些事黑白分明,“个人正气一点”。所以从子女读小学起,阿茵会带他们到六四集会,让孩子体会到公开讨论六四是“很平静的事”。掌权的人一步步想要清洗六四的痕迹,如以防疫为由封锁维多利亚公园、不批准支联会举办六四集会,和移走代表悼念六四和民主自由的雕塑等,阿茵亦不想孩子把悼念六四当作禁忌。
她指中国境内有些人30年没谈政治,即使给他们机会,他们也不讲了,“令你把红线内化,一碰到政治就说不讲不讲、食饭啦。”阿茵不希望在未来的香港体验到中国的现况,也苦中作乐,笑言“可能未来我们都老人痴呆,要靠下一代留着真相。”
阿茵相信,让小朋友接触、理解政治,是时代赋予的责任。
儿子告诉她,上生活与社会课时,老师会告诉学生内容是教程要求,必定要教,并提醒学生听书时要自己做分析和筛选,不要把课堂内容“全吞下肚”。儿子苦笑回应“这个老师很好啦,至少他会提我们想清想楚。”考试时,若有些问题与孩子自身的价值观相冲,阿茵会叫儿子“讲大话”,但心里要记着自己确信的一套。她坦言“现在其实老师或是学生都会‘精神错乱’,但时代如此,只能挨过去。”
香港的新一代年纪小小,便要学懂圆滑做人,提早削去棱角,方能带着信念生存下去。阿茵感叹,“亲眼看着孩子提早失去童年”。2019年,她带着孩子上街游行,一次向游行人士送水时,前方突然施放了催泪弹,烽烟四起。有年轻人看到有小朋友,特意从前方踏单车回头,为阿茵和子女送上口罩,着他们“小心”、“尽量不要上前”。
小朋友亲身体验过这一幕,回家便思考“哥哥姐姐很好,又不是打家劫舍,为什么要被警察打?”读小学的孩子们遇上了一个无数大人也想不通的问题。
阿茵回想起自己童年,于80至90年代的“黄金时期”渡过,“跟他们差很远,我们没有功课上的压力,亦不需要担心生计。不怕说错话,在学校能够畅所欲言,不会分颜色(政治立场)。但到现在,小朋友生活很多掣肘。”
看到子女近年成熟了许多,阿茵却感到唏嘘。子女说起敏感议题时,懂得要转弯抹角;小学时便要学懂如何面对政见不同的朋友,甚或如何与他们告别;谈到移民时,他们要思考应否离开自己的家,到别的国家渡过余下几十年的人生。
她感叹,“被时代逼着去成长,是很惨的事。小朋友应该有小朋友的生活,他们提早失去了。”
对大学生Martin(化名)而言,探索政治是他自小的兴趣。他人生第一件求父母买的东西,是一本台湾的选举杂志。“我小学的时候已经很喜欢政治,觉得人们这样拉票、造势,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由小六到现在,Martin有近9年时间担任辩论队成员,生活与时事、政治密不可分。他在大学选读政治学与法学,想更深入地研究司法制度和各地的政治状况。
谈及政治对他的影响时,他稍稍思索,把想法有条不紊地归纳为宏观和微观两方面。宏观而言,他认为政治让他能更通透地观察社会。“对于政府的政策,我相信九成的市民都是建木不见林,只看到政策,但不会思考为何政策会出现。”他补充,“若熟悉政治,就会知道政策是各方势力在背后博弈、妥协的结果,能更易预想政府的下一步。”
微观而言,他相信政治学能应用于生活之中,“例如讨论不同情况下,自主权或是公共利益何者更重要”,让他更容易设身处地理解不同立场背后,蕴藏着的价值观。“生活很多面向也跟政治有关。”他说。
但现在的中、小学生未必能如Martin般,在学业生涯之中广泛地接触政治。偶然与中学师弟交谈时,Martin发现辩论的题目不如以往多元化。回想起他就读中二时,学校举办师生辩论赛,曾公开讨论港独议题;过往亦曾在各辩论场上讨论社会事件、罢课、暴力抗争的利弊。“现在这些议题没有讨论空间,一触碰到暴力就一定政治不正确,一定会被秋后算帐。”他无奈道。
对于辩论的空间收窄,Martin仍保持乐观。虽然辩论队员不能讨论香港脉络下较为激进的理念及抗争手段,但仍可探讨外国的情况,“例如委内瑞拉和缅甸的政变、柬埔寨的示威。关于民主、自由的讨论依然存在。”
Martin最深刻的辩题正是围绕当时美国的时事,探讨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兴建“美墨围墙”的利弊。当时香港舆论下,大部分人都只当“美墨围墙”为玩笑,21世纪筑建围墙可谓无稽之谈。但Martin与队友要为比赛找资料,研究围墙的功能、筑建方式、耐火程度等,更对美国南部基层人民的辛酸加深了体会。
即使辩题与本港政制无关,Martin相信辩论本身就能训练学生的逻辑思维,“学会挑战一些常理”。而辩论有时候会抽到不是自己所信的立场,能逼使辩员换位思考,吸收各方的论证与论据。
敏捷、清醒的脑袋,是终究拿不走。
找一个应变方法生活下去
Martin是2020年的文凭试考生,当时历史科其中一条题目为“‘1900-45年间,日本为中国带来的利多于弊。’你是否同意此说?”试后被指参考资料片面,提问用语亦欠全面,题目最终被考评局取消。
他认为公民科样本试卷中,关于国安法的题目,比2020年取消的文凭试历史科题目更偏颇、更有引导性,“资料也颇明显,引你答国安法一定完全冇问题。”他说。“公民科就是想你熟悉及支持中国大陆的政策,而不是熟悉并全面地考虑(利弊)。”
Martin两年前早考过文凭试,公民科的试卷看过一次后便可以置诸脑后。但对新一代学生而言,与公民科的拉锯才刚开始。
通识科遭“杀科”后,意兴阑珊的Emma并没有放弃公民科。不足一年,她渐渐学习到如何巧妙地凌驾它。她掌握了评分标准,每一题也用上相似的用字,例如“令香港与中国的连系更紧密”,作答时根本毋须多想。她更笑言“随便在政府新闻稿抽些字眼作答,也能得分。”结果,她公民科的中期考试成绩比以往通识科成绩好。
“就算不愿意读(公民科),也至少要在文凭试合格,未来才能够给自己更多选择。”她无奈道。
評分密碼:令香港與中國的連繫更緊密
我看完其实觉得香港目前类似国内90年代社会气氛,是中国相对比较开明的一个解放年代,仅次于80年代。其实到处都是筛子,官方搞官方的,民间自有一套,而且香港还没有GFW,我不会太悲观。
沉淪的香港,活在謊言的新一代
辛苦余sir了。
感激還有能看的媒體,在香港能過一天是一天...
感動的是,在這一幽暗沮喪的環境,首當其衝的群體仍能保持希望,living in the truth
希望這一情況能在紅線日益收窄的未來保持下去
讀作愛國,寫作媚上,簡稱舐鞋底。
没想到这么快就蔓延到了对岸,唉😮💨
避難至獅城的端傳媒終於火力全開,繼續努力作為一間香港媒體而為香港人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