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的4月1日,香港有个好消息:十九岁青年叶晋玮(Eric Yip)凭一首叫做“Fricatives”(擦音)的诗作,摘下英国重量级文学竞赛“英国国家诗比赛 ”(National Poetry Competition)首奖。
消息传来,香港各大媒体迅速在一两日内火速报导,包括《明报》、CUP媒体、自由亚洲粤语、JET magazine等多家媒体,相关贴文在脸书上按赞数平均破千,更有不少网友留言感慨:“香港依家嘅年轻人好多都比我𠮶代出色同优秀(香港现在的年轻人好多都比我那代出色同优秀)”;又有人称赞Eric是“香港之光”。三四日后,网络论坛连登又陆续有网友发文,提议“一齐倾(聊)下Eric Yip首Fricatives”。诗歌可是这时代的高冷之物?Eric同他的“擦音”却霎时成为香港全民热议的话题。
整整一个星期,得奖事件的相关讨论热度不减,越来越多人知悉,这位成长于香港的得奖者,是剑桥大学经济系一年级学生,也是该项比赛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奖得主。而讨论焦点也渐渐从事件转向作品本身:
不少读者积极投身讨论,撰文解读或试图翻译。迄今网路上公开或不公开引起讨论的中译本已逾十种。4月2日至3日,曾任《苹果日报》专栏作家的冯睎干也在个人平台连写两篇读后感,带读者一起细读原诗中的巧思。两篇文章不仅获得逾万次点赞,更收到读者踊跃回应,有人就感激表示“让我这不懂英文的人,可以学著去理解诗篇”。另一边厢,现兼任大专院校讲师的文化评论人李薇婷第一时间在脸书写下:“用英文讲自己,不就是最地道的香港人”。李薇婷的贴文在文学同好与学院人士间广传,牵引出一场有关翻译、语言与权力及性的激烈辩论。其后,香港诗人不清、枯毫、翻译家徐晞文、艺术家莫昭如等,纷纷以书面中文或广东口语翻译了这首诗;而徐晞文与文艺评论杂志《Sample》总编辑叶梓诵,再受报刊平台之邀,延伸谈论了〈擦音〉的翻译与诠释问题⋯⋯
为何一首香港人的获奖英文诗,能冲出文学界,掀起一场大众层面上不常见的“诗”的讨论?政治变动与疫情反复中离开香港的年轻人需要怎样面对英国社会?主流香港媒体为何多是讨论作者名校、年龄等背景,却忽略诗中直白赤裸的性描写与同性恋书写?
由一首获奖诗席卷各方解说、纷争至此,〈擦音〉何以拥有如此能量?诗奖评审之一、英国诗人Rachel Long在评审词中讲到:“这首深深动人的诗同时蕰涵两、三个世界,而且在其间游刃有余。”
怎样的两三个世界?此诗出现于当下经历政治变动、疫情反复与移民潮的香港,离开香港面对英国社会的年轻人是何表现?意味什么?语言的选择、关于性、情欲与异乡的主题,可给同属香港的读者何种启示?主流媒体为何多将讨论焦点放于得奖之振奋、作者名校、年龄等背景上,而忽略诗中明明大胆、赤裸的性书写?
我们聚焦近日来围绕这首诗的讨论,访问了同样具有离乡经验的香港读者、参与了讨论的诗人、评论人,从不同世代,不同专业界别,相异或近似的切身体验,来看看一首离乡香港人所写的获奖英文诗,到底为何能冲出文学界,掀起一场大众层面上不常见的“诗”的讨论。
别人留下你离开?离散港人的“成人礼”
You must learn to submit
before you can learn. You must be given
a voice before you can speak. Nobody wants to listen
to a spectacled boy with a Hong Kong accent.
(Fricatives, Eric Yip)
你要识得服从
咁样你先至学到野。你要有人俾你
发声ge能力先至可以讲野。冇人想听
一个有香港口音ge四眼仔讲野。
(莫昭如 译)
创办于1978年的英国国家诗比赛,每年一度,至今已逾40年历史,是英国文学界颇具公信力的诗歌写作竞赛。比赛采匿名评审制度,诗歌作品40行以内,面向国际征稿。今届比赛中,主办方收到来自100个国家、总计7012位诗人的来稿。翻查纪录,可以发现历年获奖者均以英国诗人为主,不少首奖得主包括Carole Satyamurti、Philip Gross、Neil Rollinson等,如今都是已具盛名、作品颇丰的诗人和作家。
Eric Yip作为史上年纪最轻的得奖者,其诗亦如自言,是一次“叙述者的成人礼”。
读回〈擦音〉诗本身,是围绕著作者学习英文发音的经验而展开,叙述一个“四眼仔”(戴眼镜者)男孩出身香港、远赴异国的语言及身体经验:他从小在家乡被矫正英文发音、练习擦音;到异国后,在最喜爱的粤式餐馆厕格里偷欢;又与远道而来的母亲“饮茶”,用更为娴熟的英文点餐⋯⋯在阅读这场“成人礼”全过程中,不少香港读者都从中看见自己或身边人的身影。
“这是必要的愧疚,因你选择了离开,的确不够其他人那么有勇气,内心还是有一些懦弱的。但这份愧疚感要继续保持下去,我们才不会忘记当初走的原因,也仍然记得一些依旧在受苦的人。”
事关不论是否成长于殖民地时期香港,多数港人自幼就被要求学习标准英文,坊间英文教育平台不乏以“Queen’s English”作为招徕,“令自己发音更标准地道,不再被标签为港式发音”;更有机构罗列“港式发音七宗罪”——l与n不分、v与w不分、无法发出擦音等,都被列入其中。改掉口音、追求纯正腔调,是不少港人在学习英文会话时的共同经验。
而〈擦音〉一诗及其新闻在网络的广泛,击中了哪类港人的什么心事?青年时曾留学澳洲的港人阿熙,尽管如今已回港工作,仍难忘那段口音被驯化的艰难时期:“当年去澳洲读书,花好多时间在accent上,事关英语国家会按你的口音去界定出身,英国更加是不同区(的口音)都已不同,例如Welsh同Scotish的口音以前会被认为是蛮夷。相信作者都有同感,先(才)会用口音作进路(推进)。”
潜藏在口音之下的,是离乡者们的尴尬身份,与他们难以容身、又无甚归途的处境。2019年反修例运动后,香港爆发移民潮,许多年轻人自愿或被迫离港到异地求学,20多岁的港人阿Nam也是其中一员。他学历不俗,正在港开展事业,但社会气氛愈加紧绷下,还是在一年多前离开香港,先后赴英、台学习生活。读到〈擦音〉,阿Nam便很快联系起自家经验:“不论什么背景的香港人,多会有种‘去异地要适应当地文化、但又永远无法适应到外国文化’的感觉,而现在好多人是要被迫离开、到新的地方,并不能自主选择。”
阿Nam坦言,一开始读这首诗觉得有些混乱,不同场景与人物交错出现,读了几遍之后却忽然打通一些想法:“有些人离开香港后,正过著非常艰苦的生活,尤其是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一群,通常要以非常辛苦的工作维生。我想我同Eric的经历比较相似,因此一开始并不觉得这首诗有什么特别,但读多几次,慢慢发觉诗中反复提到有关发音的练习与探索,在这时看起来其实非常奢侈,于是心里也有更深刻的愧疚感。”
而要完成成人礼,正包括学习如何处理离开香港后的负疚感,也包括了训练自己能够在他乡面对未知与踟蹰。话虽如此,但不少离散港人包括阿Nam,即使已开始适应全新生活模式,内心依然有所挣扎、记挂,也仍旧身处这漫长的成人礼中:
“这是必要的愧疚,因你选择了离开,的确不够其他人那么有勇气,内心还是有一些懦弱的。但这份愧疚感要继续保持下去,我们才不会忘记当初走的原因,也仍然记得一些依旧在受苦的人。”
更有机构罗列“港式发音七宗罪”——l与n不分、v与w不分、无法发出擦音等,都被列入其中。改掉口音、追求纯正腔调,是不少港人在学习英文会话时的共同经验。
香港人与香港口音:可以有暧昧空间?
…You’re lucky enough
to care about how the tongue moves, the seven types
of fricatives, the articulatory function of teeth
sans survival.
(Fricatives, Eric Yip)
幸而你能用尽舌身,发出七声擦音
以及调出齿音,而
不思虑生存。
(枯毫 译)
身份挣扎的经验,并非离散港人独有,它像是刻在不少香港人的基因之中,伺机出现。如前所述,学习英文擦音的发声技巧,是不少香港人的共同经验——究竟是thought还是fought?flow还是throw?就连电讯公司也藉发音歧义作为噱头,命名为“one2free”——将three发音成近似free,这正是香港人习以为常的方式。
“Fricatives(擦音):发音时发音器官互相靠近,造成一条窄窄的缝隙,气流通过时摩擦成音。”教科书对擦音方法的描述,告诉人在尝试褪去自己的口音时,必须感受舌唇运作,分辨出语词之间微弱的读音差异与巨大的意义鸿沟,这也是Eric埋在诗作中的巧思。“学习过程中,要一直用舌头试探发音的位置。这是(以英文为)母语的人不会明白的事情。”学者李薇婷明确道。
也正因发出擦音时,唇口之间微小的偏差就会引发歧义,因此擦音是容易被误读、是暧昧的。李薇婷借由林夕歌词来比较:“林夕用了很多擦音来创作《暧昧》这首歌,为什么呢?正因为擦音是很容易听错的。‘眉目里似哭不似哭,还祈求什么说不出’、究竟是‘借来填一晚’,还是‘借来缠一晚’?借用擦音一来有韵,二来可以让听众不小心“听错”(其实是听出)模棱两可的读音,衍生弦外之音。”
而在原诗中,Eric也运用似是而非的擦音、刻意制造出含混,以一句“you fought your way into existence”,暗暗挑起潜藏在背后的“you thought your way into existence”,任由更多意义的枝杈在歧义中诞生、在读者的默读与想像中蔓延开来。
然而李薇婷指出,现在正是一个“暧昧”空间与日殆尽的年代,更多人正被要求准确、有效、旗帜鲜明:“不单是2019年后的香港,其实现在全球的状态都是这样,在后真相的时代里,人们想要追寻‘真相’。因而大家拒绝一些含糊的东西,不要‘暂缓’、不要‘搁置’。”她补充到,“这不仅关乎于诗,我想所有事都是这样的,大家都在寻求一个‘说法’,而这个‘说法’是不允许暧昧的。那样会让人觉得踏实,但对我这种人而言,最喜欢暧昧。”〈擦音〉之所以能引起各式讨论,或许正因给出了暧昧、可议的空间,能让读者在诗歌构筑起的迷城里“飞一会儿”。
“不单是2019年后的香港,其实现在全球的状态都是这样,在后真相的时代里,人们想要追寻‘真相’。因而大家拒绝一些含糊的东西,不要‘暂缓’、不要‘搁置’。”
性与同性恋:这么直白,为何港媒不提?
…You will take
a stranger’s cock in your mouth in the piss-slick stall
of that dingy Cantonese restaurant you love and taste
where you came from, what you were made of all along.
(Fricatives, Eric Yip)
……你将
含住陌生人的鸡巴,在你喜爱的
肮脏粤菜馆那满地小便的厕格,
那里有你来处的味道、一直以来构成你的成分。
(徐晞文 译)
试著用唇舌来感受一下,念出诗中层叠出现的擦音后,是否也体验到其中的暧昧性?Eric为我们准备的这套发音练习,的确带有一层更为身体性的、与欲望相连的感觉。
随著获奖事件发酵,网路上开始有读者认真回看文本、提出:为何传媒都在写Eric Yip从哪所名校毕业、都热衷于重复演绎他对香港的“幸存者内疚”之情,却绝少提及“性”与“同志”的面向?
最先指出〈擦音〉中性书写的,应是香港同志团体“大爱同盟”。4月1日,“大爱同盟”在脸书发布文章:
“在英国港式点心餐厅的厕格内,把陌生人的阳具放入咀里,踏出门外,对著妈妈,咀巴再放入虾饺烧卖春卷,刚刚的尿骚味,再混和了豉油普洱和丝苗白饭一并吞下去。如此赤裸直白,难怪得到评判欢心。”
其后,冯睎干也在文章中对“擦音”的性意涵作出补充:
“大概没多少人知道,它(‘Fricative’)的拉丁文字根是‘fricare’(摩擦),某些语境下可解作‘打飞机’,如Juvenal写的‘manu sua penem fricat sibi’(用手擦那话儿)”。
“〈擦音〉里面的同性元素其实已经十分浅白,而不去提及,就是拿走了作品的灵魂,因为作品里面的文化优越/次等概念是和性向有关。 ”
如此赤裸坦率的写性,港媒报导时为何几乎不曾提及?曾获得美国兰布达文学奖男同志诗歌首奖、同样以英文写作的香港诗人黄裕邦,分享了他的观察:“我觉得主流体媒体不报导只有两个可能性:一、没有仔细阅毕文本,纯粹刷年青港人在英获奖消息;二、有细阅,但无视。〈擦音〉里面的同性元素其实已经十分浅白,而不去提及,就是拿走了作品的灵魂,因为作品里面的文化优越/次等概念是和性向有关。 ”
追溯过往,香港的同性恋曾经历逾三十年的除罪化过程。时至近年,尽管社会对于同志、酷儿的认知愈来愈普及,亦有团体积极举办同志游行、Pink Dot HK等公众活动,然而性小众受到忽视乃至污名化的现象,仍频频可见。原定于2021年底在香港上映的台湾婚姻平权纪录片《同爱一家》,就曾因电检处要求删减情节,最终取消在港放映。而近年随政治气氛变化,香港酷儿发声空间也愈混沌不明,一如前学民思潮成员Louis Lee在脸书上感慨:“如果而家仲有立场LGBT版你话几好(如果现在还有立场LGBT版你说多好)。”
“含撚”是屈辱?
然而,媒体不谈的性与酷儿,却在民间此诗讨论中频现。诗中一句“take a stranger’s cock in your mouth”就引起了广泛讨论——这个赤裸的性爱场景,究竟该如何翻译?
许多译者按照香港的习惯用法,将之译作“含撚”(撚,粤语男性生殖器);却也有人指出“含”似乎太过被动,读来更像一种单向取悦的关系。多年前网络上流行过一句潮语:“法律面前,穷人含撚”——“含”的背后,似乎的确带有屈服与忍受的涵义。但这首诗里,“含”又是否可以包括“我”的欲望与主导权呢?
黄裕邦看来,“含”并不等于弱势,一如SM中的“施”与“受”不能被二元化,而这首诗中“口技”正是精髓所在:“如何发音,如何拿捏口交技巧,如何不在母亲面前谈及自己私隐,如何在英国回述香港的事情。如果不谈及或刻意回避同性元素,即系(就是)等于坚持沿用‘直男视角’去阅读,这已经很过时,很闷,也很reductive。”
对于将口交视为屈从、“含撚”就是自降身份这类说法,李薇婷也表示无法认同:“如果他们对于性的理解就是‘我屌你’,入侵的性行为就是权力的象征,把生殖器放入口中就是‘强奸’,那么读这首诗就有一个预设——殖民就是强奸,你用政治来强奸我。错!因为你条撚仲系我嘴度,我咬断你条撚都得(你的鸡巴还在我口中,我可以随时咬断它)。”
其后,她也专文进一步剖析:“Eric以性这项最古老的权力,完成了这场海外香港人的隐喻。以性喻殖民一点都不新奇,有趣的是他把擦音练习、进食转换成男男口交。⋯⋯叙事者以男男的性欢愉来解放曾经是绝对屈服的位置,叙事者最终得以反客为主:是我食靓仔(我吃靓仔),不是其他。”
故此,李薇婷非常确信地说,“在我看来,擦音就是queerness(酷儿)”。“酷儿”本为恐同人士对同性恋者的污名,最后词义反转,成为了多元性向、乃及社会少数的代称。而这首诗中,李薇婷看出了Eric试图将“污糟”反转为“欢愉”:“如果他(诗中叙事者)不是酷儿,整首诗不会从暧昧来展开,带你们进入平时至憎(最讨厌)的‘入厕所、被人摸’、‘死基佬在公厕搞基’这样一个非常香港的(意象)。这不就是《叔叔》和《男男口述史》在写的东西吗?在污糟的厕格进行对权力的反抗,就是‘我’的欢愉。”
同样身为同志诗人的黄裕邦,亦认同“酷儿是一种语言”,酷儿身份作为视角、同时也是理念,并不能孤立于作者的书写之外,而是与TA成为一个整体:“以我自己本身作例子,就算我写一个男人身体或者一条枱布(桌布),我的视觉都是由我的身份而设定,所以我的写法亦都是酷儿。”尽管是屡屡获奖的作家,黄裕邦也曾试过被忽略了写作中的酷儿身份:“当香港的语言学家或者文学评论人再评我(某些)作品的中西夹杂时,完全忽略我的性向。中西夹杂是冲着传统英文文化结构,这也跟酷儿有政治目的的概念一致。”
“如果对于性的理解就是‘我屌你’,入侵的性行为就是权力的象征,把生殖器放入口中就是‘强奸’,那么读这首诗就有一个预设——殖民就是强奸,你用政治来强奸我。错!因为你条撚仲系我嘴度,我咬断你条撚都得。”
写香港,不止一种语言
You smile, nod, bring her to your favourite restaurant,
order dim sum in English. They’re releasing
the students arrested five years ago. Just a tad more
soy sauce please, thank you. The television replays
yesterday on repeat. The teapots are refilled. You spoon
served rice into your mouth, this perfect rice.
Steamed, perfect, white.
(Fricatives, Eric Yip)
你微笑、点头,带佢去你钟意嘅餐馆,
用英文叫啲点心。佢地放咗
一班坐左五年嘅学生。加多少少
豉油,唔该。电视重播
寻日嘅节目。帮菜壶冲冲水。你用匙羹
将饭放入口里,呢碗完美无瑕嘅饭。
蒸煮、完美、洁白。
(不清 译)
黄裕邦曾在诗中用过“agger”、“goodest English”等港式英文或网络潮语,Eric Yip则巧妙地用“Rice”来暗示食“靓仔”(在香港茶餐厅,白饭又被称为“靓仔”)。这些不会出现在教科书中的“非正规”词语、意想不到的用法,却被二人拿来写入诗中,努力拆解掉“正统语言、标准口音”的幻象。
对香港人而言,尽管英文作为唯一法定语文的年代已过去,但以语言来界定社会位阶的现象却依旧存在。例如地铁里不难听到家长刻意用英文跟孩子沟通;英文中学即便在移民潮中依然相较中文中学更受追捧,去年仍有平均5.4人争一个入学名额……这些潜藏在语言中的等级之分,仍幽灵般存在于香港日常生活。
曾在香港生活多年、如今回到家乡台湾的诗人杜家祁,近来在台为大学生授课时分享〈擦音〉这首诗。台湾同学却反应平平。“我想这首诗完全超出他们经验之外。”杜家祁说到,“我觉得关键还是在于情感,有殖民和后殖民经验的人,会喜欢这首诗,其他人则很难进入。”
“香港正在经历史无前例的大规模移民潮,但不是每一个人也有资源移居他国。对我来说,能够写出这首诗是一种特权。我一直用英文创作,而如今身处英国,也常常说英语⋯⋯放弃我的母语,进而放弃我的故乡,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
追问是否因台港殖民经验、语言习惯不尽相同,杜家祁答道:“是的。我自己就非常喜欢这首诗,对于很多部分都有同感。因为我现在也跟他一样,虽然离开了香港,不必再担心被捕或其他政治风险,但依旧不开心。不是不庆幸已经离开,只是发觉在命运面前,个人的选择原来是那么渺小。”经历过殖民地香港的生活风貌,杜家祁直言,常常感到西方人在权力架构上的地位还是比华人高:“虽然他们并不是故意的,但的确很多时候,他们会不经意提醒:你是比较次等的。Eric在诗里运用了很多技巧来说这件事情。”
就此观察,杜家祁还与我们分享了一件很特别的小事。“之前我尝试翻译这首诗,发现其中有一两个词不知该如何处理,于是询问了一位嫁给美国人、现居纽西兰的朋友,结果却收到她丈夫的回信。他在信中说,擦音对广东人而言的确是很困难的;而在Eric的诗里,有些用字也搞错了,例如‘sans survival’背后应该有所典故,Eric却在这里误用了⋯⋯”杜家祁转述完美国人的看法后,笑了笑说:“他在跟我讲话的时候,不也是无意中透露出‘你们英文不好,我高于你’的态度吗?”
既然能从擦音切入、写出这样多层次的一首诗来,可见在语言问题上,Eric已经有著相当深刻的自省。而他在写作语言思考中的心情,亦正是杜家祁所言“未经历过而很难明白”的部分。“这首诗或多或少包含身为幸存者的歉疚。”
获奖后的Eric,毫无保留地将这一份心情坦白于世,“香港正在经历史无前例的大规模移民潮,但不是每一个人也有资源移居他国。对我来说,能够写出这首诗是一种特权。我一直用英文创作,而如今身处英国,也常常说英语。”进而他提出了一个非常尖锐且难以回答的问题:“放弃我的母语,进而放弃我的故乡,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
香港坊间有种说法:现在离开香港,不是移民,未必是流亡,而是“走难”。离开的人,同时也背负著未知、不安、内疚、害怕遗忘等种种思绪。翻看网上留言,不少移居国外的港人,读完这首诗后感慨颇多。有人边读边流泪;有人敏锐指出,诗中叙事者看著新闻画面中有“五年前被逮捕的学生”——五年,刚好是“BNO VISA永居时间”;也有久居英国的港人对诗末“用汤匙食饭”很有共感,对他而言,那就是离乡太久、已经不再习惯使用筷子的身体记忆⋯⋯
香港人要卑躬屈膝吗?
“我了解你语言中的规矩、可以玩你的规矩;我用一个香港人的身份、进入最高等的学府、用你最引以为傲的形式、拿到你们的国家诗奖,这有什么卑躬屈膝的?”
大离散年代,香港人的身份必然会变得更加复杂、也更为模糊。几乎每个人的身边都出现过这番纠结:走还是留?离开后,该如何面对留下的人?到了异国他乡,又会否因为日渐“离地”,而最终失去了回应香港的空间,只能做一个无用的旁观者?Eric选择以诗歌来思考这些问题,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些内心的挣扎既普遍、又迫切,更使得今次的文学事件得到如此多回响。而尽管在文学中,以地域作为划界的想像愈来愈薄弱,但难免也会遭遇这样的质疑:为何要用第二语言写作?这样足以书写香港吗?会不会是一种“卑躬屈膝”?
这也是香港诗人荧惑第一次读这首诗时,心中泛起的问题:可不可以有一种比较不卑不亢的姿态,去展示香港诗歌?可不可以用正面迎击的方式,去塑造文学身份的定位?
“我想斟酌的是诗的姿态和动机,不过必须强调这不是对诗或诗人的挑剔,而是想触及一个更大的命题:面对世界,香港人如何书写。这是我思考了很多年的题目,因此对这首诗很好奇,一方面是佩服,另一方面也对世界如何receive这首诗抱持怀疑。”
但经过一路的阅读和体会,荧惑的看法也逐渐开始改变:“他不是站在低姿态写这首诗,而是一种挑衅,要告诉读者:我只有这样写才能让你听到。某程度上而言,这就是一种反抗,是挑衅附著在香港或华人身上的成见、标签。”
而面对此类质疑,李薇婷更锐利地指出:“这个问题,就好像问石黑一雄为什么配拿诺贝尔奖——用别人的语言就是卑躬屈膝吗?我了解你语言中的规矩、可以玩你的规矩;我用一个香港人的身份、进入最高等的学府、用你最引以为傲的形式、拿到你们的国家诗奖,这有什么卑躬屈膝的?”
的确,就如同影响Eric甚深的越南诗人Ocean Vuong写下的诗句:“This is how we loved: a knife on the tongue turning/into a tongue.”当写作者的舌尖被这个时代镶满了利器,能够溶化那些锋利伤痕的,依然是他那能够用来借力发出暧昧声音的舌头。
那么身为读者,我们要如何去建立一种更为能动、多向度的想像?又如何通过更好的阅读来接近写作者的思考呢?这一首诗,足以解答一个时代的困惑吗?显然并非易事。当离港潮仍在继续,去留之间,每个人内心的张力与压力仍在增生。但我们仍然可以保有更多探讨与细读的空间,正如黄裕邦所言:
“他今次获奖的消息,在香港引起很大回响,是好事,我们亦能够借此机会去试探和量度香港readership的深度。获奖消息是一两个礼拜内的议题,但作品的讨论有如作品一样,是永远的。”
Fricatives
Eric Yip
To speak English properly, Mrs. Lee said, you must learn
the difference between three and free. Three men
escaped from Alcatraz in a rubber raft and drowned
on their way to Angel Island. Hear the difference? Try
this: you fought your way into existence. Better. Look
at this picture. Fresh yellow grains beaten
till their seeds spill. That’s threshing. That’s
submission. You must learn to submit
before you can learn. You must be given
a voice before you can speak. Nobody wants to listen
to a spectacled boy with a Hong Kong accent.
You will have to leave this city, these dark furrows
stuffed full with ancestral bones. Know
that death is thorough. You will speak of bruised bodies
skinnier than yours, force the pen past batons
and blood, call it fresh material for writing. Now
they’re paying attention. You’re lucky enough
to care about how the tongue moves, the seven types
of fricatives, the articulatory function of teeth
sans survival. You will receive a good education
abroad and make your parents proud. You will take
a stranger’s cock in your mouth in the piss-slick stall
of that dingy Cantonese restaurant you love and taste
where you came from, what you were made of all along.
Put some work into it, he growls. C’mon, give me
some bite. Your mother visits one October, tells you
how everyone speaks differently here, more proper.
You smile, nod, bring her to your favourite restaurant,
order dim sum in English. They’re releasing
the students arrested five years ago. Just a tad more
soy sauce please, thank you. The television replays
yesterday on repeat. The teapots are refilled. You spoon
served rice into your mouth, this perfect rice.
Steamed, perfect, white.
「一口標準流利的Queen’s English會得到旁人艷羨」,作者倒底在寫什麼鬼,有查資料的話應該知道在英國會說Queen’s English的人都差不多死翹翹了,在香港會「旁人艷羨」?作者應該是Queen’s English, RP和Modern RP都沒搞清吧?沒時間去核對的資料就不要放上去湊字數誤導讀者,老實說現在的香港人是否如此執著於追求「純種英語」(而且是英式英語)也是口講無憑之說,資訊的準確性會大大影響文章的資素與作者的可信性,編輯應該也有責任去為文章做最後的fact
-checking吧。
最後要說,雖然這篇評論不可靠,但那首詩,真的,真的很捧!
有質素的評論。謝謝。
我認為文中杜教授所述台灣學生對於這首詩的反應不如香港,其原因並非因為台灣缺乏殖民經驗,而是台灣人,尤其年輕一輩,缺乏離散經驗。
台灣人的認同掙扎和香港不太相同,而且台灣社會近年的趨勢是向本土文化更深地扎根,但香港人卻是被連根拔起,因此台灣人較難對離開鄉土、身處異地、面對前殖民者高權力背景下產生的詩作產生共鳴。語言經驗也不同,例如近年的雙語國家政策便能顯示出台灣人對對於英文的自卑心理缺乏反思。(唉,是說這和向下紮根挖掘追尋本土文化似乎矛盾,但兩者就是並存於台灣)
我相信著首詩若經過一些文化和歷史經驗的轉譯還是能令台灣人更有共鳴的。
杜家祁呀 你去請教人
何不想想對方說得對不對
何必細味對方態度呢
後生可畏
謝謝端,令我對這首詩有更深刻了解。
拿石黑一雄來比喻是不合理的。他雖然出生於日本,但五歲就去英國了,英語基本上是他的母語、是第一語言,而不是「別人的語言」,他本人也在多個場合說過自己的日語並不怎麼樣,跟本文探討的情形有很大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