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几周《饥饿游戏》(Hunger Games)电影中的三指手势再度成为一整个国家民众力量的集合体。而在原著小说中发明这个手势的小说家Suzanne Collins则按先前几次的惯例继续冷眼旁观、不发一语。
这个三指手势不是最近几年唯一被挪用到社会运动和政治抗争中的大众文化元素。社群媒体在十多年内完全统治每个国家的言论市场(例外的多半都是没有自由言论市场的国家),成为表现人民力量的新平台。最容易在社群平台上扩散的大众文化因而摇身一变成为新世纪的革命必备工具包。
于是漫威漫画《制裁者》(The Punisher)的标志、电视剧《使女的故事》(The Handmaid’s Tale)的服装、电影《V怪客》(V For Vendatta)的面具、音乐剧《悲惨世界》(Les Miserables)的歌曲、甚至是迪士尼动画《阿拉丁》(Aladdin )中根本没被放进去的淘汰歌曲,都一一登上政治舞台。它们的作者,有的选择像《饥饿游戏》Suzanne Collins那样不发一语,有的则决定跳出来主张他的诠释权⋯⋯
社群媒体在十多年内完全统治每个国家的言论市场,成为表现人民力量的新平台。最容易在社群平台上扩散的大众文化因而摇身变为新世纪革命的必备工具包。
饥饿游戏的三指礼
出处:《饥饿游戏》
出现场合:泰国、香港、缅甸
作者:Suzanne Collins原著、Francis Lawrence导演
作者态度:作者保持沉默,导演表示忧心
3月3日,19岁缅甸华裔少女邓家希在缅甸第二大城曼德勒的游行活动中遭到军方射杀。稍后她的葬礼变成了另外一场人民力量的展现。上千人排队加入她的送葬队伍,一边比著《饥饿游戏》中的三指手势,一边高呼反政变口号。
这个被称作三指礼的手势,原本是《饥饿游戏》原著小说中16岁的女主角Katniss Everdeen用来表达对亲人告别的手势,后来被延伸成为对抗独裁暴政的团结手势。
三指礼最早被挪用的场合完全出自于档期的巧合。2014年5月泰国军方政变,引发7月和10月的两波大规模反军政府示威。其中第二波示威的时间点非常接近11月要在泰国上映的《饥饿游戏:自由幻梦1》(The Hunger Games: Mockingjay Part 1)的宣传期。于是泰国学生开始在电影院外高举三指表达对军政府的独裁统治的不满。也有抗争者直接包场准备免费发送票券给支持抗争理念的民众进场观看电影。
三指礼的新闻画面透过网路和国际媒体快速传播开来,不仅使泰国电影院紧急取消放映,还使泰国政府断然宣布禁止该手势。
除了在泰国民众之间扩散外,三指礼也很快得到其他国家民众的接连仿效。比如2014年底占中运动最后一批金钟留守者被捕时正同样比出三指手势(先前占中运动中原本就有个别参与者用过三指礼)。接下来2020年泰国另一波反政府示威活动、2021年缅甸政变后的反政府示威活动,甚至连美国川普支持者试图挑战2021大选结果的游行中三指礼也一再现身。
于是三指礼以及其他抗争中的大众文化元素挪用在几年内成为奶茶联盟国家一棒接著一棒交接的游行工具包。然而故事的另外一批要角──各国政府领导人(许多都符合独裁者定义),也在抗争的应对策略上互相支援、互相模仿,俨然组成了一个与人民对抗的独裁者联盟。
三指礼以及其他抗争中的大众文化元素挪用在几年内成为奶茶联盟国家一棒接著一棒交接的游行工具包。
眼看著三指礼掀起了直逼茉莉花革命的风潮,《饥饿游戏》作者怎么说?
小说家Suzanne Collins仍旧不发一语。不过她的沉默也有可能出自其他理由。不同于哈利波特系列小说作者J.K.Rowling,同样以青少年小说爆红的Collins向来甚少对她的作品衍生出来的电影宇宙做出公开发言,似乎有意与她的产品保持距离,不愿意让自己的个人生活和个人理念因为电影热卖而必须通通摊在阳光下任人检视。J.K.Rowling无所遁形的恐跨症连环爆就是其他作者最好的警惕。
不管是在抗争中比出三指礼或是在街头涂鸦相关图形,都不太可能损及权利人的财产权价值,因此该系列电影的发行商Liongate也始终袖手旁观。
最后,主动打破沉默发表评论的是《饥饿游戏》系列电影导演Francis Lawrence。他在2014年底接受美国媒体专访时表示:一开始发现自己创作出来的影像可以跟真实世界的民众理念连结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原本相当兴奋。但紧接著当三指礼突然被政府宣布禁止,然后人们开始因此被逮捕时,那个兴奋感瞬间破灭。
导演Francis Lawrence前后多次对此议题的发言,都在强调希望大家不要忘了《饥饿游戏》其中一个主旨其实是“战争会引发更多战争,流血会带来更多流血”。“我拍电影的动心起念并非想让人们因为我的电影而开始采取那些置自己的生命或是家人的生命于险地的行动。我不希望任何人因为看了我的某部电影而因此被逮捕并丢了性命”,他 说。
我们永远无法断定《饥饿游戏》导演Francis Lawrence的发言是否经过公关团队细心排除地雷的盘算。然而作为一个大众文化的生产者,怀有一个“希望粉丝平平安安”的愿望也可以理解。一个纸上(或胶卷上)的创作决定最后导致现实世界中的流血甚至死亡,对一个作者来说已经是不能承受之轻。
印成书或是冲印成胶卷(现在则都是硬碟)之后,剩下的诠释和行动是读者自己的任务,作者已经没有置喙余地了。
“我不希望任何人因为看了我的某部电影而因此被逮捕并丢了性命。”
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
出处:音乐剧《悲惨世界》(Les Miserables)
出现场合:土耳其、台湾、韩国、香港
作者: Claude-Michel Schönberg作曲、Herbert Kretzmer作词
作者态度:作词者Herbert Kretzmer在香港反修例游行后公开表示支持
2013年8月3日台湾“公民1985行动联盟”在总统府前凯达格兰大道发起游行,为受虐致死的陆军下士洪仲丘送行。当晚的活动最高潮,是25万人一起高唱由马偕医院医师吴易澄填上台语歌词、作曲家王希文重新编曲的歌曲<你敢有听着咱的歌>,也就是来自音乐剧《悲惨世界》的歌曲
这个令人激动的乐章却在几天之后出现了意外的转调:媒体报导拥有该曲版权的华纳音乐去电告知侵权,并准备正式发函警告,使<你敢有听着咱的歌>随即从网路下架。
2020年6月香港的反修例游行则得到不太一样的待遇。200万香港人在游行中高唱早先在2014年占中运动时就广为传唱的
“我未从未想像过
台湾和香港这两次抗争的最主要的差异在于组织形式。去中心化的反修例运动没有类似公民1985行动联盟之类的发起和决策机构。即便版权方有意干涉或是向某个窗口主张其权利,也会跟香港警察一样满街找不到对口。
去中心化的反修例运动完全仰赖网路社群发起和协调,因而在信息传播中展现了更显著的社群文化特性。除了《悲惨世界》之外,运动参与者也各自挪用《V怪客》、《进击的巨人》、《海贼王》以及网路漫画人物《佩佩蛙》(Pepe the Frog)等等有助议题有机扩散的动漫文化元素。
台湾版的<你敢有听着咱的歌>遭下架时,版权方曾在网路上被质疑“难道华纳没有从中获利”或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之类的评论。媒体报导中也刊出智慧财产局主管提出填词不是翻译而是重新创作、无需作词者同意的特殊观点。这些说法背后其实还是逃脱不了《悲惨世界》作曲者Claude-Michel Schönberg的曲目被完整使用于演出和播放的行为事实,合法的空间微乎其微。
“我在歌词中尝试著说出属于每个世代的关键真相:将男男女女转变成奴隶的不公不义必将招来愤怒与耻辱,并碾碎人们的精神。”
另一个论点说“游行有公益性质不至侵权”,同样难以在现行法制中成立。但这个论点也反应了整套著作权机制,确实是把所有火力专注用在捍卫个别所有权人的财产价值上。
把这些抗争者挪用大众文化的做法比作日本动漫常见的二创文化就会更容易理解。公益和私益的权衡同样也是二次创作的合法性辩论的核心议题,开启大量挪用大众文化元素先例的2014年占中运动和关系二创刑责的香港版权条例修订发生在同一年显然不是巧合。维基百科香港版的“二次创作”条目当年就曾被反二创者“河蟹”掉各种二创历史案例,并修改条目将二创定义为“对原作的侵权”。
虽然多数日本动漫的版权方(不是全部)对二创的同人志文化采取不主动追究的容忍态度,然而依法论法二创从来不是一个存在日本、台湾和香港著作权法上的概念,未得权利人同意确实仍属对原创的侵权行为。于是权利人的应对态度成为关键:他们可能决定不容忍谷阿莫,也可能决定容忍《一个馒头的血案》(导演陈凯歌提告后又因舆论压力撤告),或是像华纳音乐那样对<你敢有听着咱的歌>口头警告。
把<你敢有听着咱的歌>和<问谁未发声>视作一次(未经授权的)集体二次创作行动,则稍后包含QQ音乐等中国音乐平台下架原曲
只是他们粉墨登场时唱的是《悲惨世界》剧中站在群众对立面的角色。
制裁者与佩佩蛙
出处:漫威漫画(制裁者)/ 网路漫画(佩佩蛙)
出现场合:美国
作者:Gerry Conway、John Romita Sr. 和 Ross Andru(制裁者)/ Matt Furie(佩佩蛙)
作者态度:作者强力反对被挪用,甚至不惜赐死角色
今年初美国空军退伍军人Larry Brock Jr.的公寓遭到警方搜索,最后员警在他的垃圾筒中找到了一个绣有骷髅头图案的布章。这个布章是Brock涉入的一桩犯罪事件的重要事证。今年1月6日他就是穿戴贴有这个布章的防弹背心攻入美国国会大厦中众议院议长Nancy Pelosi的办公室,并在稍后的侦讯中坦承他身上携带手铐的理由是准备挟持人质。
这个骷髅头标志是多次被改编成影视作品的漫威漫画人物制裁者Frank Castle 的 logo。故事中的Frank Castle是海军陆战队退伍军人,因为国家法治失能而选择用以暴制暴的手段为妻儿复仇,因此成为漫威宇宙中少数以血腥残酷为特色的角色,拥有与其他漫画超级英雄不太一样的粉丝基础。
年初的美国国会骚乱不是制裁者第一次被挪用,美国军、警都有使用制裁者的骷髅头标志的先例。控诉美国警方暴力执法的 BLM(Black Lives Matter)运动中,就有多起员警和支持警方执法手段的民众(包含新闻记者)配戴骷髅头标志来表态的案例。
也因此《制裁者》漫画最早的共同创作者Gerry Conway早在2020年就多次发言痛批员警在 BLM 运动的游行现场配戴制裁者标志的滥用,并谴责许多白人至上主义者和新纳粹份子完全误读制裁者的创作本意。出身警察家庭的他强调漫画中Frank Castle的所作所为是建立在国家司法系统失能的前提之上。
Gerry Conway将他的漫画作品比喻成一种罗夏墨迹测验,挪用者的误读反应的是自己脑子里的主观认知。
事实上所有的大众文化元素的挪用都可以是墨迹测验。如果这世界上真有不被允许“以自己的性别为傲”的族群,绝对不会是这些白种异性恋男孩。
事实上所有的大众文化元素的挪用都可以是墨迹测验。1月6日占领美国国会、企图改变选举结果的另一群美国右翼极端主义者 “Proud Boys(骄傲男孩)”的组织名称就同样源自于对原作的扭曲和误读。
“骄傲男孩”这个不太寻常的超级英雄联盟名字原本来自迪士尼音乐剧《阿拉丁》的其中的一首歌<Proud of Your Boy>。骄傲男孩的创办人Gavin Mclnnes认为这首由Alan Menken谱曲、Howard Ashman写作歌词的歌曲之所以从1992年动画电影《阿拉丁》中被删去(后来在2011年音乐剧版中被放回去),是因为这些好莱坞左派份子狂热衷于压抑男性自尊,所以阿拉丁连要以自己的性别为傲的不被允许。荒谬的是写出这句歌词的 Howard Ashman 是这些右翼极端主义者最鄙夷的同性恋者兼犹太人。如果这世界上真有不被允许“以自己的性别为傲”的族群,绝对不会是这些白种异性恋男孩。
制裁者标志被各种极端主义者挪用的案例层出不穷,使忧心忡忡的粉丝开始鼓吹要漫威的母公司迪士尼索性终结该角色来一劳永逸。制裁者之父Gerry Conway则提供了另外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点子,主张派出制裁者为BLM运动代言,使制裁者标志从此和警察暴力和政府失能画上等号,如此一来极端主义者自然会摸摸鼻子弃用该符号。
令人狐疑的是比起取缔野生尤达宝宝(未授权商品)的积极作为,迪士尼甚少对制裁者标志的盗用采取行动,仅有的一两次提告都是针对犯行比较严重的枪枝生产商(比如将制裁者标志印在枪身)。相较于迪士尼旗下的漫威对于右翼极端主义者的容忍,另一家漫画公司DC则显得果断许多。当骄傲男孩使用 DC 商标于他们精神领袖川普的竞选连任造势活动时,DC母公司华纳的法务人员几乎是立刻现身。
骄傲男孩的领导人Entrique Tarrio对DC法务人员的本能反应则说明了一切。他告诉记者说:华纳要告就快来,不过他们得跟其他自由派死同性恋一起排队领号码牌(“Get in line with the rest of the other liberal f—-ts”) 。
在大众文化元素挪用的案例中,最极端的作者反应大概是2015年后在美国爆红的网路漫画人物Pepe the Frog(佩佩蛙)的原创者Matt Furie :
因为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期间大量川普支持者运用佩佩蛙的形象来鼓吹各种种族歧视和仇恨观点,一年后忍无可忍的作者Matt Furie不惜牺牲自己的潜在收益直接赐死佩佩蛙,在漫画中为佩佩蛙举办了一次备极哀荣的告别式。
凶暴的制裁者之所以输给佩佩蛙,资本主义的商业运作还是关键。漫威正在成为百年电影史上最有价值的 IP 资产。
凶暴的制裁者之所以输给佩佩蛙,资本主义的商业运作还是关键。漫威正在成为百年电影史上最有价值的 IP 资产。先前授权给Netflix的制裁者改编权今年到期约满之后,漫威影业总裁Kevin Feige几天前已经迫不及待地宣布制裁者很快就会回归漫威影视宇宙的舞台,成为迪士尼对抗Netflix的其中一颗棋子。迪士尼当然不会愿意冒著打翻一整锅汤的风险,被社会对抗中的特定一方解读为选边站了。
佩佩蛙作者Matt Furie牺牲的商业机会虽然相形之下较小,但他的道德勇气仍是显著而无可忽略的。稍后反修例运动里头佩佩蛙的形象获得重生时,先前亲自杀死佩佩蛙的作者不仅没有表达反对,还公开支持香港人的挪用:
“佩佩蛙选择站在人民这一边!”他说。
于是作者伸张了自己的诠释权的同时,也认可了这一回合二次创作的挪用,将一度被他收回的角色又奉还给了他的读者。
驕傲男孩一段:因為這些好萊塢左派份子狂熱衷於壓抑男性自尊,所以阿拉丁連要以自己的性別為傲的不被允許。
「連⋯⋯都⋯⋯」?
@Tocqueville
我讀完本文,我認為作者的意思應該是指原曲填詞這段”媒體報導中也刊出智慧財產局主管提出填詞不是翻譯而是重新創作、無需作詞者同意的特殊觀點”,無從回應作曲人曲目被全部使用的合法性,並無囊擴到已事先購買授權或合理使用個案之意。
當然也謝謝您回應的補充,讓閱讀的時空理解更全面完整。
「2020年6月香港的反修例遊行則得到不太一樣的待遇」这里时间是不是搞错了
《悲慘世界》那段,我在維基百科查到的資訊是:「針對版權事件,公民1985行動聯盟於8/22發出新聞稿: 對於外界謠傳本聯盟803活動所使用音樂之版權問題,本聯盟早有向「MUST」購買當天所用音樂之使用公播權,並於網站公開之財報資料,詳列支出明細,且有授權書為證。其次,吳醫師寫新詞改編之「臺版悲慘世界」受華納警告侵權一事。經作曲家王希文於PTT上發文澄清,並未收到華納侵權之警告,雙方均為理性溝通,並無如媒體誤傳之警告等情形。」
後續又看了幾則報導,似乎與維基所述結果相同,不知道本篇作者沒有把這段放進去的理由為何。我認為這個結果很重要,會影響讀者對於這個事件的記憶和認知。加上我自己對著作權法小有研究,文中寫道「曲目被完整使用於演出和播放的行為事實,合法的空間微乎其微」,這個說法並不完全正確。台灣著作權法上的合理使用條款在實務案例的運用層出不窮,絕對不是「微乎其微」,更何況依照後續新聞指出,當事人應已獲得著作權集管團體對於公開播送與公開演出的授權,那就更沒有文中指出的那些問題了。
謝謝讀者的意見!作者於此回覆如下:
「謝謝您的即時回饋。補充說明上文所指「合法的空間微乎其微」原意是指智慧財產局著作權組組長張玉英當時答覆媒體時所謂遊行「符合公益性質」不一定構成侵權之見解。章忠信律師在當時的「今晚,你聽到人民的歌聲嗎?」一文中也曾質疑智財局官員的法律見解,認為「重製他人歌曲另行填詞、公開演唱、製作成影音檔案上網公開,不能主張合理使用,應該取得授權」。文章裡頭應該說得更清楚的是這些討論都以1985行動聯盟未取得授權的假設為前提。
文中漏未提及參與<你敢有聽着咱的歌>編曲的作曲家王希文後來的澄清發言確實不夠嚴謹。如聯盟確有取得授權,則其使用的合法性應視其授權範圍而定。上文未能更清楚闡述此節,在此補充說明,也再次謝謝您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