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大离散下的香港恋人们

“对太太来说,她希望离开政治困境。于我,是离开流著血的抗争者。”
2020年11月28日,海洋公园,市民将手放進一个喷出气体的装置里。
反修例运动二周年 香港大离散 香港 离散

分手可以来得很突然。她想走,他想留下来;他还想要在这个城市创作,她已经无法忍受这里的生活…… 什么时候走,够不够钱,卖不卖楼,去海外怎么生活?一对恋人,两个独立的人,无法完全同步。

2020年夏,香港冒起移民潮。英国开放港人BNO“5+1”移居入籍计划,澳大利亚和加拿大又相继推出“救生艇计划”,让年轻人更容易移民。面对离散,感情不再是理所当然。在2021年初,端传媒采访了三对香港恋人,他们有人愿意牺牲,有人选择了追梦,有人尚站在去或留的闸口。在千疮百孔的香港,人们延续著伤口愈合的故事,经受著被震荡的亲密关系。如果我不想走,你会留下吗?如果我非走不可,你真的愿意一起吗?不是所有的话都可以说出口。道别之前,这个城市的人心千回百转。

这房子,我们能不能不卖?

Sabrina著急起来。九龙市中心的房子托付给经纪已经半年,来看盘的买家二十来个,一个也没有回音。听说最近放盘的人很多,大家都急于把香港物业脱手,腾出现金来移民。尽管香港楼市看来还是没有跌幅,但看著政治气候每天都在变,身边人忙著撤资、离散,Sabrina担心,楼市有一天会塌下来。

焦虑之际,经纪致电:刚才来看盘的年轻夫妻,他们有兴趣买。行动派的Sabrina立刻安排时间详谈,挂线后终于松一口气。

“我们能不能不卖?”一直沉默的丈夫Jonathan突然问。Sabrina才发现,丈夫还是不想离开。

“不要把加拿大看得这样美好,也不要觉得逃去另一个地方就开心。你本身不开心,解不了结,根本逃去哪里都一样。”Jonathan说,何况,他对加拿大的生活有阴影。

现年37岁的Jonathan是加藉港人,一副深邃的鬼佬轮廓,自然卷曲的头发上总是压一条头巾。他母亲是香港人,年轻时随夫嫁到加拿大,诞下两个儿子。1991年,Jonathan 7岁时,母亲感觉加国生活无聊,决定举家回流香港。在国际学校,他认识了一群“只懂说英语的有钱港人”。他喜欢和人聊天,可是不会讲广东话,连跟的士司机沟通也有困难。

上大学时他选择到加拿大升学,以为终于可以“回家”了。尽管语言通了,他还是自然地黏到一群亚裔圈子里。他不适应加拿大的教学模式,高分入学的他,GPA只有1字头。看医生后才被诊断他原来患有过度活跃症。种种压力之下,2005年,他辍学回港。

在飞机降落那刻,他想,自己又“回家”了。文化冲击却再次袭来,一开口又是语言障碍。他惭愧、自责,“我不晓得一句广东话,我好像永远都不属于香港。”

对于香港的早期印象,Jonathan记得,除了跟同学在铜锣湾区流连,便是2003年七一游行。那是香港回归以来,首次高达50万人的游行,反对通过《基本法》第23条《国家安全条例草案》。他叫爸爸也去,他们穿著白衣,以为游行人数只有数百,没想到金钟地铁站人潮如涌,“穿白衣的人背贴背,他们的脸孔好像都在惊讶,原来有这么多人会上街游行。”当时他19岁,他说自己对香港没有感情,只是觉得发表言论不应该受到惩罚。

黑压压的人潮里,Sabrina也在其中。那是她人生第一次游行,“大学时期大家都是热血青年,看了报纸觉得不对劲,有少少柴娃娃(马虎随意)啦,未去到现在的年轻人说要抗争。”往后的游行也是和这班大学同学上街,50万、30万,逐年递减…… 每逢七一大游行,Sabrina在港的话一定参加,自己一个也会行。

她生于基层家庭,父亲在果栏工作了半辈子,母亲是越南难民,供养她和家姐读本地中学。她追求中庸的生活,读书不花很大的力,毕业后在一间贸易公司工作至今。在感情上,她有点逆来顺受。认识Jonathan之前,她有个拍了五年拖的男朋友。有一天男朋友通知她“我们要结婚了”,她开始想,我真的想跟这个人一生一世吗?

2009年,认识Jonathan之后,她觉得“沟通原来是一件那么舒服的事”。Sabrina带他吃本地大牌档,用有限的英语去解释香港发生什么事。“他生于富裕家庭,家人离地,令儿子无法熟悉社会,我希望他贴地少少。”

2021年2月13日,尖沙咀。
2021年2月13日,尖沙咀。

二人感情稳定。Jonathan渐渐在香港建立起自己的网络,从事自由身纪实拍摄。Sabrina则计划置业、结婚。置业时,他们选购的家具大部分是入墙的,Sabrina打算至少住20年吧。她热爱计划,那边厢完成了结婚的人生清单,下一步就是计划退休。她觉得在港退休福利差,靠强积金无法过活。“去加拿大生活如何?”她问,丈夫回:“加国很闷的,不要有太大期望。”

直到2019年,Sabrina把移民时间线快速推前。

他们一起走过6月份的一百万、二百万人和平游行。当运动往激烈的勇武方向演进,Jonathan扛起相机,以纪录者身分参与。Sabrina担心风险,大部分时间都在家看直播。

2019年7月21日,Jonathan在上环中联办的示威现场拍摄。Sabrina在家中守著直播,先留意到其中一块画面换成了元朗站,继而是白衣人用滕条抠打黑衣人。她立刻把直播连接发给丈夫,也致电给当警察的妹夫,著他“尽量待后,不要打示威者”。后来警察在元朗现场久未现身,Sabrina不敢相信法治的香港发生这事,觉得继续住在香港很危险。

Jonathan说,自己不太记得运动的细节,他说或许自己有意识想删除创伤的记忆。他记得每晚从示威现场回家,Sabrina都在等他。脱下沾上各种气体的衣物,洗澡后便直接倒头大睡,翌天再赴往现场。“可能我心底里不想去沟通、交流。因为我不懂得去交代,当刻经历的心情。”

2020年1月4日,Sabrina一个朋友移民澳大利亚,她也在当天前往快递公司,寄出了加拿大配偶的移民签证申请。“那朋友很支持梁天琦的,连她也决定走了。我觉得那时就是一个序幕啦,身边朋友都开始走了。”

反修例运动后的香港一潭死水。Sabrina很想逃离这个政治处境,同时留意到,丈夫变得情绪不稳。加上香港传媒界也愈发动荡,纪录者也风险重重,“虽然他是一个small potato,但我意识到有0.0001%的风险时,我也要去保护他。”这想法出现后,Sabrina决定于3月把房子公开出售,整个状态都在预备移民。Jonathan意绪紊乱,他不想离开,他想自己或许有责任留港纪录,同时矛盾,觉得太太的担忧不无道理。

Jonathan一直陷于离弃香港的内疚。在前线纪录的时候,他看到的不只是愿意游行的港人,而是“愿以生命、牢狱为香港抗争的人”。“对太太来说,她希望离开政治困境。于我,是离开一群流著血的抗争者。”他总觉得,太太在电视机上看到的硝烟画面,无法跟他近距离接触的示威者连接。这些想法,他没有跟太太交流。

在卖楼问题上,二人冷战了几个星期。Jonathan不想离开,但又知道太太生活得不开心,急切想离开。Sabrina只想冲锋陷阵地办理售楼手续,她觉得这决定对丈夫是好的,“他现在就是处于不理性状态。如果我不做决定,他的情绪会永远困在香港。我想做一次坏人。”

半推半让下,经纪抱著一叠文件和支票等待他们确认。Jonathan望住文件,发呆。名字签错了好几次。待经纪走后,他独自出了门。

“由签文件那一刻开始,我知道他是为了我而离开的。我知道他很痛苦,那时我想可能时间会冲淡呢。”Sabrina后来知道,那晚丈夫跑到家对街一条楼梯。那位置可以眺望他们位于二楼的家。

如果留在香港令她感觉被困,即使我们继续一起,都不是一个家了。若要选择留下来但失去她,或者跟她一起离开,永远是后者。

Jonathan(化名)

接近交楼前的一个晚上,Sabrina等丈夫回家,问:“如果大家分歧那么大,是不是要 “not together” 了?”看著泪流满脸的太太,Jonathan有一刻觉得,算吧,他可以为了她离开香港。“如果留在香港令她感觉被困,即使我们继续一起,都不是一个家了。若要选择留下来但失去她,或者跟她一起离开,永远是后者。”

Sabrina感觉内疚。“原来不是每件事都可以让步或沟通的。原来对方要牺牲,那个牺牲是这样痛苦。”

2020年11月,他们把两个行李箱和60个纸箱搬到一间服务式公寓单位,正式撤出了旧居。在香港民主派初选大搜捕的一天,他们决定先订2021年4月的机票离港。

等待离开的日子,两人买了一部虚拟实景眼镜。他们兴奋地拆开新玩具,连上google map后,第一时间想回到旧居看看。

Sabrina戴著眼镜,滑到旧居附近,Jonathan看著电视上的2D地图。Sabrina溜到那条楼梯向上眺望。

“老公!我记得当时你就站在这个位置,你在这里哭了一晚。现在我终于明白你的感受啦,在同一个位置。”

Sabrina继续滑,她有点想走一次七一大游行的路线。由北角到金钟,用google map可以穿梭这条她由03年开始走的路——17年前,参与的人太多,集合点维园附近太拥挤,很多人都在北角下车,走去维园。

“这段路我由03年开始行,那时警察很友善。到了19年就要自我审查,戴帽和太阳眼镜。我想这是我永远记住,我永远行亲都会眼湿湿的。”

2020年12月13日,鹤嘴。
2020年12月13日,鹤嘴。

“其实我最想他叫我留下来”

饭菜煮得真好——亲友们啧啧称奇说,这样的质素可以到加拿大开餐馆了,到时你负责做什么,其他人帮忙什么。Isobel吃著饭,觉得压力很大。家人对移民外国充满期待,只有她想留在香港。

那是2019年中秋节的晚上。饭后,她独自搭地铁回学校宿舍。途径太子地铁站时,她情绪不稳。这是她目睹太子站831事故后,第一次重返这个地铁站。她无法动弹,没力气离开太子站,发了信息给最近认识的Mark。Mark来到她身边后,她不能自控地爆发了。

Mark知道,Isobel正烦恼著跟家人移民。

21岁的Isobel是家中的妹妹,是唯一仍犹豫移民的家庭成员。父母计划以BNO“5+1”计划移居英国,而大她4年的姊姊会去温哥华工作。Isobel 6岁时,她听到表姐要“移民”,以为她要去一个很长的旅行。后来她知道母亲的家族都在温哥华,饭桌上偶而会说起移民,但真正热烈起来还是2019年。

反修例运动爆发期间,Isobel长期留在宿舍,避开了家人对移民的热烈讨论。校园里,她认识了同样热衷于运动的Mark,起初觉得他“总是戴著口罩”,是个谨慎、有警戒心的人。那夜她在太子站情绪失控,Mark陪她聊至深夜,Isobel觉得他成熟有义气,也可能是自己一直寻找的、可以依靠的人。

在抗争运动上演火热之时,二人豁出去成为情侣,“好像在打之前……把要说的话交代好。”运动变得死寂后,他们去黄店庆祝圣诞节,讨论“黄店拯救队”介绍有没有让食物质素改善。2020年1月,Isobel去外国做交换生,Mark飞去找她。(编注:黄店拯救队为《苹果日报》果籽的网上节目,介绍资深厨师到不同黄店训练厨艺。)

Isobel本来不打算离港,但2020年,一切都急遽变幻“没想到肺炎持续这么久,以为仍有机会重返街头,或者做一些文宣工作,这场运动不会就此完结。”因疫情爆发,Isobel的交流课程提早结束。回港后,她发现家人对于移民由犹豫,变成有非常明确的出路。

港区国安法生效后,不同的“救生艇计划”让港人不断思考移民。Isobel父母决心去英国,同时给她留了一笔移民资金,让她在任何一个国家买楼自住,“当我家人为我铺好路后,我知道我真的需要抉择,不能再拖下去。”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他这么决心不离开香港。”Mark比Isobel大一年,去年刚毕业进入社会工作。家中有个读中学的妹妹要照顾,他需肩负起单亲家庭的财务开支。

离散潮开始后,Isobel父母把物业放售出去。Isobel觉得香港死亡速度比想像中快,心底开始倾向离开。她希望跟男友面谈,但每次都忍不住哭,总是无法谈下去。Mark支持她去加拿大,他觉得女友的人身安全是最重要的。

对于他们之间的感情,他抗拒讨论。

其实我最想他叫我留下来,每次他叫我去加拿大我也很不开心。

Isobel(化名)

2020年11月的一天,Isobel收到男友传来加拿大政府推出“救生艇计划”的资料。“我不希望在他口中听到他想我走,好像他不想和我在一起。其实我最想他叫我留下来,每次他叫我去加拿大我也很不开心。好像赶我走一样。”

Mark在WhatsApp里坦白:“我不想你为我作出任何牺牲。我走不到没所谓,我还有家人。但你家人会在外国,如果以后走不了,你就要成世人留在大湾区讲普通话。”

Isobel回:“我记得你曾经跟我交代,如果你被捕了,我要帮你照顾妹妹。在那一刻开始,我知道未来我想跟你一起分担。”

Mark:“你不后悔就行了。”

今年2月再跟Isobel做访问时,她与家人刚搬进了新居,以一年租约为期。原本的物业已售出,随时有流动资金来移民。Isobel最迟需于明年2月离港,或者更早——她还在犹豫,暂时离开的愿望略胜留下。

今年情人节,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在港庆祝。Isobel以前很重视节日,但Mark不喜欢挥霍。他不能送她很贵的礼物,就透过请她食饭,让她慢慢储钱,再买喜欢的东西。

加拿大政府推出的“救生艇”工作签证,最近正式接受申请,即将毕业的Isobel符合条件。根据该计划,五年内毕业的大专或以上学历人士,可获得加国的三年工作签证,并最快可在工作一年后申请永久居民身份。Isobel思考著,不如先离开,取得加拿大永久居民身分后,届时和男友结婚,再一起走。

“她追寻想要的生活,我追寻最好的梦想”

Rebecca意识到自己跟男友的生命轨迹不一样,是在2019年6月底。香港反修例运动当时火热爆发,男友Kingston刚从美国交流回来,她去接机。“突然有种panic attack,想呕想晕的感觉。”经历了一整个月的剧烈社运,她觉得必须要离开香港,她一直不算太喜欢的香港。但她没有告诉Kingston。

那时我们讨论,天长地久的承诺会令人快乐,但这是不实际的,因为人生很长,很多事情会发生。

Kingston

两人今年同为29岁,三年半前,相识于一套爱情音乐剧。Kingston是导演,Rebecca是演员。两人在排练过程渐生情愫。透过讨论剧本,Kingston觉得她像一个心灵导师,很愿意分享对生命的看法、价值观。“那时我们讨论,天长地久的承诺会令人快乐,但这是不实际的,因为人生很长,很多事情会发生。”

Rebecca自小就不太喜欢香港。她成长于草根家庭,单亲妈妈做兼职清洁工,一份工养大两个女儿。三人窝在240平方呎的石硖尾公屋,小时候靠综缓维生。家里空间细,加上复杂的亲戚关系,她自小已不喜欢住在香港,但成长于贫富悬殊底层的家庭,她觉得自己从没有移民的条件。

大学二年级她去了韩国当交换生,度过了人生最快乐的时间,也交上来自瑞典的男朋友。外国生活使她向往,同时满足了一个最卑微的愿望—— 拥有自己一间房的生活空间。毕业时正好是2014年,撞上雨伞运动爆发,她不太知道抗争者在争取什么。她当时旅居瑞典三个月,决定申请瑞典同居签证(Sambo Visa),结束长距离恋爱。

2020年6月22日,上环。
2020年6月22日,上环。

感情的变化突如其来。一年多后,收到同居签证的时候,她已经分手。最终她没去瑞典,返回香港。

Rebecca也喜欢演戏。但她无法像Kingston一样醉情於戏剧,也没有像他一样,想要留在香港。“那时我脑后方还有一个想法,最后我都会离开香港的。”家里太小,没有独立房间,母亲每天清晨开动洗衣机的声音,总把她吵醒。贫穷线下的生活使她想离开,但她没有能力。

两人一起后的日子平淡快乐。那时Kingston修读第二个学位,下定决心朝戏剧创作方向走。2018年她27岁,曾经报考演艺学院的戏剧学士课程,入围最后一轮面试,但最终不获录取。她放弃以演戏为志业,继续在亲戚开的移民公司,做著月薪不到二万的工作。她总是觉得,自己在香港找不到生命意义。

Kingston则有破釜沈舟的决心。当时他成功报读一个到美国短期交流戏剧课程,获批后突然面对一个抉择:要不要放弃美国绿卡。

Kingston父母离异,母亲和妹妹于8年前移居美国,他跟父亲和哥哥留在香港。父母没有正式签纸离婚,两人早于十多年前感情疏离,索性以移民来分开。Kingston还在读第一个学位时,获得美国绿卡,但签证获批后到美国“打卡”式住了两个月,就回港了,此后绿卡被搁置了整整6年。

根据美国驻港澳总领事馆,绿卡持有人离开美国超过365天,就有丧失身份的风险。考虑到自己不打算离开香港,Kingston放弃了绿卡,申请了旅行签证赴美。他觉得戏剧跟社区的连结很强,需要在土生土长的文化中创作,既然他热爱这项艺术,就会留港做下去。

那是2019年6月,反修例运动在他去美国之后的几天爆发。事后他说起,总会被朋友取笑:“不留条后路给自己。”他没有BNO,放弃绿卡后又申请无期。Rebecca在肩擦肩的游行队伍里,既感动又愤怒,但看了特首林郑月娥的记者会,她感觉香港人只有三条路——“烈士、港猪、或者离开”。

“即使多少人走出来,我们还是无自由、无权力的一群。”Rebecca说。从美国回来后,男友又去台湾交流,缺席运动现场,让她感觉两人的感受无法同步。她觉得自己身心饱受折磨,开始计划离开。

“我的人生priority是离开,他是要当舞台剧导演。对我们来说,生命上重要的东西不是很一样。我要离开,做不到因为喜欢的人而留下来。因为我的身心受到折磨。”2020年5月,港区国安法宣布草拟后,她在网上递交了两份工作假期申请,去澳大利亚和瑞典。

“对我来说,最贴身是艺术创作会受到限制吗?当我想这些事时,我知道创作已经不自由了。”国安法生效后,Kingston也开始思考移民,Rebecca著他尝试申请BNO,寄信给英国签证与移民局查询,97年前出生的他是否符合资格取BNO。寄了半年多的信,至今没有回音。而即使真的获批BNO,Kingston也不能肯定,自己到底会不会离开。

“考虑到跟他的未来,我觉得是不存在的。”Rebecca向男友表示想藉工作假期留在当地发展,Kingston说好啊。但这代表要分开吗?他有点想逃避这个问题。Rebecca也是。

一晚,Kingston放学后如常到女友家。躺在床上闲聊时,Kingston压抑不住心里的包袱:“其实,你打算去working holiday后,我们就分手吗?”

“是啊……不然你打算如何?”

Kingston不作声。他心里清楚,没法要求女友留下来,即使如此关系也不会长久。他们之前的格言是,支持伴侣去追求自己的人生路向,“义无反顾地去支持”。回想跟Rebecca一起前,他曾经思绪紊乱,止于表白:“我们是否一定要用情侣方式发展呢?好像不太重要。只要这个人过得好,是否在一起也没所谓。”

她追寻想要的生活,我追寻最好的梦想。即使结果不是一起,也是最好的结局。

Kingston

两人的轨迹,随著政治气流,分道扬镳。

他们约好了,Rebecca上飞机之前,他们都还是恋人。分手那天是2020年12月9日,Rebecca飞去瑞典。她不想任何人送机,觉得离别是抑郁的。但Kingston坚持跳上了前往机场的Uber,两人牵著手,车箱里只有司机轻松地聊起,疫情期间还有人飞啊。

在女友登机前的11月,Kingston忙著筹备数个月后公演的毕业作。这个戏剧作品以移民为题,描写非法亚裔黑工在中式餐馆打工的故事。跟创作团队讨论时,大家都知道他的母亲和妹妹都移民了,而女友也将要离开香港。

剧中的不同角色都有一句对白:“如果我有一个愿望。”

“这种盼望是很有共性的。这是对离开自己地方的无奈,和对改变现状的一个力度。”Kingston觉得,现在,他更理解离开的人对未来、自由想像的渴望。“她追寻想要的生活,我追寻最好的梦想。即使结果不是一起,也是最好的结局。”

2021年2月13日,尖沙咀。
2021年2月13日,尖沙咀。

(为尊重受访者意愿,文中Jonathan、Sabrina、Isobel、Mark为化名。)

(端传媒实习记者汤伟圆对本文亦有贡献。)

读者评论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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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通篇都是化名的話,會令人覺得在看《故事會》🤦‍♂️

  2. 這真的是一個大時代…

  3. 好难过,祝你们好,今年过年在家中听到亲戚对港人移民浪潮的冷嘲热讽难受得紧又无力辩驳,大环境令人窒息

  4. 看完第一篇,已難過到無法繼續讀下去……不過,一定會完成,謝謝你們的報道。

  5. 太難過了,讀完第一篇就哭了。謝謝端一直在寫的這些普通人故事。

  6. 谢谢端这么动情的文章。人生的选择是很艰难的,可能是一生的影响。

  7. 还是那句话:愿意的人,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人,命运拖着走。

  8. 谢谢你们的故事。祝大家都好。

  9. 大家选择和追求自己认为对自己更有益处的生活,分分合合都是个人意愿,没什么可说。

  10. 香港人好像都沒法逃出這種宿命。自身設所的環境,生活到了一定時間便突變,影響了本身的節奏及打算,帶來了對未來的徬徨及擔憂,然後必需在自己、家庭、朋友、感情關係、生活、人際、工作、理想等中作出種種衡量,做出離捨的決定,實踐突變以外的突變。而捨離又不只是個人的計較,被捨離了的人、事、物又會接着承受着各種他者的決定及結果,帶來的變化又繼續地影響着本來的生活環境下去。如是者就已幾十年,變成了好幾代人都傳承着的困難抉擇,然後心頭上都背着某種回不了的依依及留戀。

  11. 香港人好像都沒法逃出這種宿命。自身設所的環境,生活到了一定時間便突變,影響了本身的節奏及打算,帶來了對未來的徬徨及擔憂,然後必需在自己、家庭、朋友、感情關係、生活、人際、工作、理想等中作出種種衡量,做出離捨的決定,實踐突變以外的突變。而捨離又不只是個人的計較,被捨離了的人、事、物又會接着承受着各種他者的決定及結果,帶來的變化又繼續地影響着本來的生活環境下去。如是者就已幾十年,變成了好幾代人都傳承着的困難抉擇。

  12. 有時心諗,會不會今次係香港最後一波移民潮,因為香港無以後;感情的離離合合,因時代大轉變,再加一幕淒美壯麗

  13. @樓下 看你如何定義沒有選擇。我覺得其實第二個故事的年輕人Mark,也是沒有選擇的。

  14. 其實在仔細描述的生活中才能反映出大環境對個人選擇的影響。文章中提及的三個故事都有選擇的權利,但仍然有更多的人系無得選擇。他們在這座城市生活下去的故事,才是更加需要記錄下來。從生活細節看社會的轉變,讓後面的人知道實際發生過咩事,可能是我們存在的價值。

  15. 現在關於結構大環境的討論太多了,反爾這些不同階層家庭以及人生際遇帶來的多樣化故事更難得。

  16. 谁说政治离我们很远,这篇文章清楚地阐明了社会时局与亲密关系具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17. 誰能想到,繁華過後的折墮會來得如此之快

  18. 道不同,不相為謀。
    愛情與麵包的權衡不只在香港戀人的身上發生,把層次捏上一個程度,其實每對戀人不管是長遠距離、異同國籍,從一個人走入一個家庭勢必要面對很多妥協跟現實的考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堂地獄要面對。
    還是老話一句:如果我們一起走得舒服,那就走;不行,也別互相拖累罷。

  19. 很久未為一篇文章流過淚

  20. @樓下 文中的人也不是都把愛情作為最高人生價值吧。移民是很大的抉擇,如果和最親密的人步調不一致,還是很讓人難過。最終還是愛自己和愛對方之間的權衡吧。

  21. 本来也没必要把爱情作为人生最高价值观,一切服从爱情

  22. “由高材生變成問題兒童” – 據講已經係大學生咯,重叫問題兒童?

  23. “學習壓力使他確診了過度活躍症”
    過度活躍症 目前研究指出成因主要是先天遺傳因素。學習壓力導致患上過度活躍症的說法缺乏科學研究支持

    1. 非常感謝讀者細心指正。記者和受訪者確認過,Jonathan(化名)是在回到加拿大讀書後,不適應,成績一落千丈,他因此看醫生,才正式確診過度活躍症。內文已作修正,感謝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