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8日傍晚,在过去一周沉浸于新的音频社交平台Clubhouse的许多中国大陆用户,突然发现自己无法连接到伺服器。Clubhouse被“防火长城”屏蔽了。
在被屏蔽之前,或是因为疫情让人们分外想和人说话,或是因为鼓励实名的Clubhouse让人迅速和“名人”们“同处一间房”,拉近了距离,这个只支持语音聊天的应用程式,在短短的几天内走红,甚至其邀请码在网上被炒卖。
尽管Clubhouse并非为政治讨论而生,尽管亦有彭博社在内的媒体指这个新平台存在传播仇恨言论和歧视言论的风险。但是,短短的几天中,Clubhouse也意外承载了中文世界的一场“大讨论”——两岸三地的网民借助这个平台讨论了一连串的公共议题。“两岸房”或是类似“新疆房”之类的房间,几乎每天都是爆款,直到东亚时间的午夜都还有上千人在线讨论。可以说,在或许只是昙花一现的一小段时间中,Clubhouse 创造了一次超大规模的跨越地区、政见、族群和议题的民间交流。
在过去一周,端传媒的编辑部成员们也在Clubhouse上聆听了许多讨论,我们以“关键词”的形式,列出了一些曾经发生的交流、分享乃至论辩,作为这场“大讨论”的纪录与见证。
关键词:两岸
中国大陆用户起初无须翻墙就能使用Clubhouse,台湾用户在房间里能直接与大陆用户交流,很快就讨论到平日相对敏感的两岸议题,这对于过去不曾与彼此交流的人来说,感觉十分新鲜,用户参与十分踊跃。
在早期,一个名为“记者政治不正确群”的房间,原本只是台湾政治线记者聊天的园地,但很快开始讨论两岸议题,且延续了超过一日以上。很快地,以两岸、政治为主题的“两岸房”成了Clubhouse 上的热门。像是“两岸青年大乱聊 – 所有人问所有人”,起初这个房间只有几十人,没多久就上升到五千人(Clubhouse房间有人数五千人上限)并在 Facebook 上掀起一些两岸交流的问题。这些讨论无所不包,立场各异,既有用户质疑“不可分割”,亦有用户表示台海必须统一。更多时候,讨论没有那么针锋相对,以个人化的故事分享为主。
在这些房间里,大致建立起一套发言模式,即一至多位的主持人,控制每一个人的发言时间,并且尽量让民众可以发挥自己对于对岸的看法,在发言的同时,也要求其他用户不要插话。而这样的形式一方面可以让更多用户畅所欲言,另一方面也形塑出一种两岸对话的“规则与形式”。
有大陆用户表示,已经非常久没有出现一个平台,能让两岸民众在上面自由、平等的交流。不过也有用户认为,游走在这么多的两岸房之间,也才发现“原来两岸民众对彼此的了解如此浅薄”,许多问题不仅一直重复、且大多停留在基本层次上。也有用户认为由于邀请制的关系,使用Clubhouse 的用户大多还是特定阶层或相对年轻的一群人,这些用户之间的交流模式未必是两岸关系的全貌。
尽管如此,只要是有关两岸、政治等主题的房间,两岸的民众都非常踊跃发言,像是许久没能好好说话。一位参与房间聊天的大陆用户认为,Clubhouse 之所以会在大陆青年中受到欢迎,是因为总算有个平台能让他们好好发言,逃离官方、主流叙事之下的“中国人”形象。
关键词:新疆
新疆问题,是一周之内在Clubhouse上讨论最多的中文话题之一。2月6日、7日,连续数日,都有用户开设房间,讨论新疆的“再教育营”和民族关系。许多房间前后设立,比如“新疆跟西藏的朋友我们来聊天”“新疆有个集中营?”“维吾尔和维吾尔人的朋友”等等。
不少这类房间都有来自新疆的维吾尔人、哈萨克人参与。他们大多身在海外,用普通话或英文和其他用户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不少人提到家人失联、被拘押的故事。有用户提到,自己的亲人因为汇钱给海外亲人就被拘押。也有用户指当地存在收押的“指标”。讨论中还有人分享了各类媒体的报导,供参与者阅读。
围绕相关话题也出现了争论。一个房间里,有用户发言表示新疆发生的是一场“反恐战争”,人权危机是暂时的“阵痛”;有人认为就业、学习语言是合理,只不过政府做得“过头”了;还有用户试图打断发言,“你们聊这些,是嫌这个平台被『墙』的不够快吗?”。一些用户对这样的言论持反对意见,认为“冷血”或“令人不适”,并主张将这类用户静音。此外,有用户表示自己最初不相信西方媒体关于新疆的报导,但后来慢慢意识到事态严重;也有用户称是第一次听到类似的口述,被受害者的陈述所震惊;还有人加入讨论,回忆在乌鲁木齐“七五事件”的亲眼见闻;亦有人表示自己在求学时认识过维吾尔族同学,非常想念他们。讨论中,有用户在发言时情绪激动乃至哽咽,亦有人用颤抖的声音说“我真的很怕,很怕⋯⋯”。
“我没想过这个事情能够以这样的方式,这么多人一起去讨论。公开的、直接的讨论,是特别有力量的一件事情,”一位连续听了数场相关讨论的用户对端传媒表示。
关键词:六四
2月8日,Clubhouse“被墙”的几小时前,最热的房间之一是“想了解一下天安门”。一位身在海外的用户开启话题,鼓励大家分享在1989年春夏之初的见闻,但强调处于安全考虑,“只分享自己见到的事实,不发表政治观点”。
很多用户介绍了自己的年龄和当年所在地,一些人表示自己是六四事件的亲历者,其中不少人来自北京,称亲耳听到枪声或见到惨状;另有一些用户回忆了从亲朋和长辈处听说的故事,或是家人受到的牵连;还有一些人讲述了当年北京之外,例如上海、成都等地,普通民众对游行的参与和对学生的同情。这些分享从几十秒到数分钟都有,最高峰时有4900人同时在线。
有用户对端传媒表示,“这是(Clubhouse在大陆)被封之前可以拉开的最大口子”。也有用户表示这个房间为了“避免被请喝茶而禁止讨论政治走向”,“主持人几次称『我们不要谈论民主,就谈自己经历的小事』”,感觉“很讽刺”。
在Clubhouse被屏蔽后,有海外人士继续组建关于六四的房间,譬如“继续了解天安门”,并“欢迎讨论政治”。房间里的辩论非常激烈,既有支持平反六四的一方,也有人持反对意见,称如果当年学生成功,中国或许就没有今日的经济发展。
关键词:中国
在一周时间之内,中国政治迅速成为Clubhouse中文房间的热门话题,时常能见到人数多达四、五千人的房间。参与者来自大陆、香港和台湾等地,在2至10分钟的时间内自由发表经历或观点。
讨论经常被推向抽象的意识形态。比如是否有“完美体制”,或西方国家“民主存在的问题”,乃至是否存在真正“言论自由”。“墙”也是两岸讨论的一大重心,有台湾、香港用户说大陆人看不到“真实的信息”,有大陆用户则回以“墙外媒体带有偏见”,请他们多看看“墙内”的新闻或亲身到中国看看。
由于轮流发言需要等候较长时间,以及房间主持人有完全的决定权。常常有用户认为某个房间没有给“反对派”足够的发言机会。因而类似的讨论不断衍生出新的房间。如“理性2分钟吐槽恨国党”、“吐槽小粉红”,等等。
在新浪微博拥有174万粉丝、因评论香港反修例运动走红的“红三代”网络意见领袖“兔主席”任意,起初宣称Clubhouse“估计又是一个反共反体制反中舆论阵地”,后来则在2月7日开麦,大谈中国政治、中美关系、互联网信息管制、内宣与外宣,以及香港、新疆和台湾问题,高峰期吸引了1300多听众。兔主席自己将之称为Clubhouse华语圈的“一个重要事件”。
主持人在“开房”伊始表示此次分享仅限于Clubhouse平台,不允许引用和报导。一些参与的听众在事后表示兔主席依然延续了此前在微博的话语路径,“天生站在当局的立场”,“强调西方民主在中国行不通”,“宣称因墙内墙外的舆论场分野太大,因此政府不可能放开互联网管制”。有听众表示是“少有的、没有监管地梳理对疆、藏、港等敏感问题,剖析为何中国不再崇拜美国那一套模式”,也有听众表示兔主席在Clubhouse的言论是“官老爷忽悠别人心甘情愿当韭菜”。
提问和互动并未出现剑拔弩张的对峙。一位参与全程的听众对端传媒表示,不喜欢兔主席的人,“听几分钟觉得忍不了,就走掉了”,而留下来坚持几个小时的“大多是粉丝”,因此在交流环节出现了“观点一边倒”的现象。
有人另开房间“听了兔主席,觉得西方世界没救了” ,专门用来吐槽兔主席的言论,亦解析兔主席可能存在的逻辑漏洞和陷阱,最热时有近千人加入。
2月8日,就在Clubhouse被墙前,兔主席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上贴出分析文章《一个可能具有颠覆性的社交媒体——Clubhouse》。文中他认为Clubhouse很难监管,一定会因此吸纳各类政治言论,从而遭遇各地政府更严格的监管。这篇文章随后在中国大陆互联网上被全面删除。
关键词:名人
Clubhouse崛起以来,台港不少名人相继在此“开房”或进房开讲。台湾第一位破十万追踪的名人,是星座专家、绰号“国师”的唐绮阳,艺人炎亚纶、周汤豪等人也几乎每晚在此现身。出面指控男歌手翁立友性骚扰的台湾艺人“鸡排妹”,也曾深夜在Clubhouse开麦,细说自己案发以来的心路历程。香港知名文化人梁文道、马家辉等人,则曾上线聊“忆童年,说往事,大年初一怎么过?”
曾经与这些名人“同房”的使用者表示,平日在荧幕上看到他们发文、回应,但毕竟不是即时互动,“而且谁知道是不是助理代劳?”在房中问答的亲密感,胜过其他社群媒体。
2月8日晚间8点30分,在主流媒体上正式宣布将“参选2024总统”的政治人物赵少康,亦注册了帐号,出现在国民党年轻政治人物徐巧芯、殷玮等人合开的房间中,回答同房听众提问。他在房中说,台湾不可能独立,但两岸在三十年、五十年之内也不可能统一,希望两岸可以放下政治歧见,“一起赚全世界的钱”。这也是两岸三地最早登上Clubhouse的热门政治人物之一。
关键词:互联网工人
随着2020年的一篇《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零工经济和互联网时代的劳动者变成了中国大陆互联网上的最热话题之一。毫不意外地,对这些内容的讨论,也在中文Clubhouse上发酵。
最开始出现的中文房间,不少都是互联网从业者的聊天室。比如最早时一度火爆的“字节和心脏只有一个能跳动”。这类房间多数是聚集了开发者、产品经理,讨论的问题也更多集中在业务和生活。
2月7日,有用户拉上平时认识的美团外卖骑手,开设房间“我是美团骑手,我想和PM(产品经理)聊聊天”,试图讨论企业责任、算法和员工福利。房间内最初有希望讨论骑手的处境。但很快涌入许多产品经理。有人从公司视角为互联网企业的算法、运营模式和平台经济辩护。
对讨论表示不满的部分用户随后离开,开设了另一个相同话题的房间,开始分享骑手的生活点滴,讨论企业社会责任。讨论吸引了一些曾经当过外卖骑手的用户分享经历。其中也不乏争论。比如,一位男性用户表示女性送外卖有诸多不如男性之处。房间中的女性用户随后开麦,对此逐条反驳。
关键词:墙
Clubhouse从面世起,其资讯安全和隐私就是用户们热议的话题。尤其是,有媒体猜测Clubhouse基于一家中国大陆公司“声网”(Agora)的服务,因而存在资讯被北京安全部门获取的风险。在许多讨论中,都有人提醒参与者注意言论尺度及保护个人隐私,切勿录音。然而截至发稿时,《端传媒》记者已经发现不少聊天的声音片段乃至大段录音在网上流传。
“被墙”几乎是许多用户认定的Clubhouse的“宿命”。不过,Clubhouse被屏蔽的速度还是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有关部门效率太高了”,有用户在一个房间里表示。
8日傍晚,Clubhouse被屏蔽后,出现了许多讨论“墙”的房间。如“我发现Clubhouse已经被墙了”,“Clubhouse被墙了吗?”用户们在其中询问防火墙、VPN的问题。许多人表示被墙毫不意外,“有人在这个平台上聊得越来越过火”。
亦有用户在其中一个房间里表示担忧,担心个人信息是否会被安全部门截获。有用户表示不用担心,并称屏蔽只是为了隔断对很多敏感议题的讨论。
“不断的政治言论,这是很危险的,”这位用户在发言中说。
我那天发现bbc几乎是在端之后一天做了一篇从题目到结构都很雷同的稿子……
@maohuang你知道研究報告和新聞評論的分別嗎?這篇只是一篇評論而已
这个取样是不科学的,这是标题党吗?请问笔者的团队有进入一万个房间聆听才有此关键字吗?有取得官方数据吗?
我进的是tw那个,里面持续时间很长信息很多,深有体会,当然我赞成普通人的视角的重要,但这两股力量是不分彼此的。
其实clubhouse对六四的讨论要说最宝贵的还确实是第一个群里强调分享的普通人的故事和视角,因为这些是otherwise无法为人所知道的、能让人更好地了解全貌的东西。而说实在的诸如前学运领袖之类,不客气地说,他们都是平时有自己的发声渠道的,clubhouse墙不墙都可以说话而且被人听到,完全不应该在这个宝贵的时间挤占这些。
六四缺的是什么?是缺学运领袖反刍过无数遍的内容吗?相比而言更需要的是跟事件相关的新的事实性信息、而且是很有可能无法通过其他渠道获知的信息。有了这些,我们才能获得、拼筑出一个更完整的历史的视角和全貌。否则,我们对六四的记忆就永远是单薄、符号化、定式化,而少实感的。这就有了后人无法真切了解、体会六四是什么样的一个事件的危险。
加入比较晚,错过了边疆问题,但是前学运领袖分享自己多年未提及的亲身经历太珍贵了。
看到那些上帝視角留言覺得很好笑。
一個人留言認為CH上面一定沒有其他說得那麼好,另一個人認為CH不過就是另一個podcast。
但他們又都承認自己沒有用過,即連基本考察都沒有。基本考察都沒有不是問題,問題是明擺著的看一看二手資料,人云亦云,連最簡單的檢測途徑,即自己去用用看,都不打算,然後卻可以把話說得這麼篤定這麼死。
按Clubhouse創辦人的說法,他們開發原意是建立一種比posting更人性化的社交體驗。看來在華文世界也難得地做到一點吧
回應樓下一些評論,我想分享一個故事:昨晚有個英文房間,關於Clubhouse為何在中國被牆。裡面有著名從事網絡安全行業的人為Clubhouse的安全性解畫、也有在美國從事foreign policy的官員問艾未未對於美中關係政策的建議。也有在聯合國工作的維吾爾人提出她曾經做過的研究,關於維吾爾人與土耳其的關聯。雖然文中說的是中文房間,但對clubhouse的評價或許不應該只參考中文房間的經歷,畢竟這不是clubhouse的全部。
Clubhouse比podcast更直接、快速、「有人情味」,對speakers and audiences 比起文字,我認為有更大的影響。加上許多官員、企業高層都可以實時與一介平民交流,難道不是一個很好的表達途徑嗎?
當然我也發現已經有些在色情邊緣打擦邊球的房間,Clubhouse要發展還是需要解決多大程度上監管言論、以及其網絡安全的問題。
可怕的是,clubhouse 已经有共产党的山寨版。可以想象过个几天就会有五毛宣称“哈哈你们慕洋犬的clubhouse根本比不上我们”。
不管用的哪里的技术,只要有「必须给通讯录权限才能邀请」这个要求我就不可能用。而且可以预期其上限最多不过是碎片化的Podcast。
黨不准談的,你就是要被牆,牆外的言論對中國政府是偏頗,但是為何要有牆?
心中有墙才是最可怕的
回樓上,每個人獲取資訊的管道不一樣,任何一個缺口,都是一些不願意妥協,願意去聆聽和理解的人的一次機會。而努力讓這些缺口出現的人,他們的努力,很可能達不到我們想要的結果,但會不會讓這個壞結果變好一點?沒人知道答案。
拿回1941如果中日有交流會有怎樣的結果來說,中日戰爭很可能還是會發生,各種慘劇看起來也很難避免,但是只要有一人因為這樣的交流而不去上戰場侵略他者,有一個子彈故意射偏,多一條生命得以保存,難道這些就沒有價值?
在時代巨輪面前每個人都是那麼渺小,盡自己努力讓這世界更好一點,我想這是每一個個體所能做到的最好一步。
纠正:
唐綺陽的粉丝是破十万,并没有达到百万。
其次,CH确定使用的是声网提供的语音技术,声网联合创始人已经在CH上证实。
一直听说“clubhouse”讨论氛围很好,但是对这种饥饿营销的社交平台没有任何好感而没有尝试。目前看到这篇文字报道,果然不出意外地只是复制了matters的相貌罢了,完全没有一些自由派KOL所夸大渲染的那么好。
正是由于参与者来源的限制(极少数愿意尝试新鲜事物的城市年轻中产阶级和学生)与中国的愚民教育体制,clubhouse和matters都只能沦为在认识中国101的泥淖中停滞不前。即便没有clubhouse或matters,这种程度的“交流”,中国人看几天台湾或者香港的新闻媒体,台湾香港人看看中国人的社交媒体,也完全可以实现。 clubhouse的live特性更是让一些音频口述史难以留存。
更深度的交流,需要在彼此建立初步了解的共识基础上才可以实现。譬如,我最近认识的很多台湾人还不相信中国*当前*报告的疫情数字,在这种情况下讨论中国过度抗疫的政治疫情就无从谈起。不断涌入的“我想知道六四怎么样”“我想知道台湾怎么样”以及爹味无限的“我是大陆人(一个搞笑的称谓)这是我的观点”等,明明可以用更简单的信息检索(wikipedia,口述,不同立场包括中国立场严肃媒体的报道)的方式自我解答,而连信息检索的意愿都没有的用户,clubhouse能发挥什么作用呢?当然会有一点,也就那么点。
想象一下,在1941年的日本,短暂的建立一座少数人参与的中国和日本人交流的平台,听起来很浪漫;但能叫醒日本人的、不可避免的,只能是战败前夕的盟军的狂轰滥炸,和令生灵涂炭的原子炸弹。(即便那绝不是一个我想要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