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观英国报章的勒卡雷讣闻,标题除了称他为“间谍小说大师”(master spy writer)或“出身自间谍的小说家”(spy turned novelist)之类,多是称他为“《锅匠,裁缝,士兵,间谍》的作者”(author of Tinker Tailor Soldier Spy),难免让人觉得有点欠缺。
其实以勒卡雷(John le Carré)在英国家传户晓的大名,早就可以像他笔下的角色史迈利(George Smiley)般获颁起码是OBE (Most Excellent Order of the British Empire,大英帝国勋章)的勋衔,成为 Lord David或Sir David,但他在1982年时撒切尔(Margaret Thatcher)夫人执政时已表明拒绝授勋。他讨厌传媒大亨梅铎(Rupert Murdoch)的话近乎人身攻击,他说两人吃饭只花了25分钟;批评鲁西迪(Salman Rushdie FRSL)的《撒旦诗篇》,说:“我的立场是,冒犯伟大的宗教,并没有日常生活的法例或自然法则指明可以不受惩罚。”(My position was that there is no law in life or nature that says great religions may be insulted with impunity.) 换言之,不能滥用言论自由这种较为进步的思想在言论上攻击观念上相对较为保守的宗教。两位重量级作家在1997年开始交恶,至2012年才兵释前嫌。
虽然在伊顿公学执过教鞭,但他打从心底极其讨厌那种自视过高的精英阶层。即使名成利就,但他讨厌城市的舒适生活,不是住在伦敦的豪宅或高价公寓里,或者瑞士的农舍(他用《冷战谍魂》的版税买下),而是住在远离尘嚣的英国Cornwall乡间超过40年。他同情揭露“棱镜计划”的吹哨人斯诺登(Edward Snowden),同情被视为棋子的间谍,同情被送去试验药物的非洲儿童。在高墙和鸡蛋之间,他永远同情后者,不管在书外或书内都一样。他讨厌虚伪,声称“自己从来不是模范丈夫和父亲,也没有兴趣装成那个样子。”(I have been neither a model husband nor a model father, and am not interested in appearing that way.)
童年是作家的存款簿
本名为David Cornwell的勒卡雷,1931年出生,5岁时就被母亲抛弃,到他21岁去找她时,她已另外组织家庭,和新丈夫生下孩子。他由父亲养大,那人永远锦衣华服,开Bentley,摆排场,交游广阔,声称认识所有上流社会的人,也会对他施行体罚。后来他发现父亲其实是个撤谎成瘾的骗徒,毕生事业都是靠吹牛骗来,甚至到勒卡雷成名后,父亲在外地遇到麻烦或坐牢时仍然会发电报向他要钱,有时勒卡雷要尴尬地找在地的经纪人代为缴交费用。
勒卡雷参与军情五处和六处的情报工作的时间并不是连续,期间曾在伊顿公学教授法语和德语。在61年时以笔名勒卡雷开笔写第一部小说《死亡预约》(Call for the Dead)。63年的第三部小说《冷战谍魂》(The Spy Who Came in from the Cold)大获好评让他名成利就。同年“剑桥五人组”(Cambridge Five,五个出身剑桥的英国间谍因同情共产主义而被苏联的情报组织KGB吸收,反过来向敌人提供情报)丑闻后,他索性辞职成为全职作家,这件事后来启发他创作《锅匠,裁缝,士兵,间谍》。
勒卡雷的惨痛成长经历和投身情报工作的历练无疑把他熬成老灵魂
他引用同样写过间谍小说的格林(Graham Greene )名言“童年是作家的存款簿”(credit balance of the writer is his childhood)来说,自己生下来就是百万富翁。在《完美的间谍》(A Perfect Spy)里,他描述一个父亲是行骗高手的男人Magnus Pym,经父亲栽培后成为教育背景良好和应对得体和男人,先获英国情报机构相中为间谍,后来又被捷克情报机关吸收,并讨了个名门之后的女人让自己步步高升。就算被怀疑是双重间谍,对他深信不疑的上司也为他保驾护航,这个视背叛和伪装为家常便饭的男人因此成为完美的间谍。个中的父子情仇压根是勒卡雷和父亲关系的艺术转化。勒卡雷对此书的艺术成就知之甚详。Magnus的名字在拉丁文就是“伟大”(great)的意思,magnum opus就是“代表作”。
《冷战谍魂》获英国犯罪作家协会(Crime Writers’ Association)将《完美的间谍》评选为“匕首中的匕首”(Dagger of Daggers,就是最佳的犯罪小说),充其量只能让他成为顶尖的犯罪/间谍/通俗小说大师,但对很多读者来说,《完美的间谍》这本半自传才是他的代表作,足以和其他文学作品匹敌。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盛称本书为战后最佳英国小说。
勒卡雷的惨痛成长经历和投身情报工作的历练无疑把他熬成老灵魂,让他在30岁出头写出来的小说主角史迈利初登场就不是初出茅庐的菜鸟,到了《锅匠,裁缝,士兵,间谍》更成领退休金的初老男人,和妻子关系也不佳。这固然反映了勒卡雷的创作心态,也可以确保史迈利不能靠拳脚功夫,只能用脑袋和敌人对奕,不像年轻人般冲动,反而做事沉稳,时时反省自身的处境,和佛莱明(Ian Fleming)和勒德伦(Robert Ludlum)笔下的风度翩翩的占士邦和孤狼杰森.包恩大异其趣。
勒卡雷的故事没有拳头和枕头等动作场面,反而充满繁琐的细节,如汇钱给情报人员的方法、一层又一层防止敌人直达核心的组织架构、削减情报机关开支的官僚体制,以逼真无比的方式呈现间谍世界的实况。即使英国情报圈的人一直批评他的作品失实,但仍然继续捧读。
人类世界的运作,如残酷的大自然
就像评论人冬阳称日本警察小说大师横山秀夫的作品本质是“职场小说”(http://blog.udn.com/wintersun/2545974),把警察当成上班族来写,警察面对最大的敌人往往来自组织内部,我们也可以用同样的说法去评论勒卡雷的间谍。他们只是庞大组织里的一员,不只要面对其他情报机关的人,也要面对自己组织的办公室政治,不过情报机关里的游戏规则难玩得多,你每一口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填满谎言,甚至指派的任务其实是要你为国牺牲。
每一个《冷战谍魂》的读者掩卷后都会为主角的结局慨叹,但也上了人生的宝贵一课,了解世界的运作一如大自然的残酷,即使没睁开眼的可爱小动物也会被凶猛的天敌当成食物撕开。
在他最广为人知的作品《史迈利》三部曲(《锅匠,裁缝,士兵,间谍》、《荣誉学生》和《史迈利人马》)里, 他对间谍这一职业的生存状态探讨挖得更深。史迈利和他的死敌卡拉(Karla)展开长达二十年的斗争。情报世界里的残酷和背叛依旧,不同的是,故事愈往下走,我们愈发现这根本不再是一个单纯找卧底或背叛的故事。在压卷之作《史迈利人马》里,史迈利向卡拉发动的攻击一点也不复杂,只是针对人性弱点的软肋攻坚,这其实和卡拉针对史迈利的弱点下手在本质上如出一辙。于是,在准备凯旋而归和众人的欢呼声里,史迈利却感到哀伤。他的任务虽然成功,但灵魂却堕落了,他背叛了自己,和卡拉的根本没有差别,甚至乎,卡拉最后的屈服反而显得更有人性。
别人眼中的胜利其实是失败,那真正的胜利在哪里?在间谍世界里是否根本没有胜利这回事?如果说谍报人员就是国家的代表,这是否指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在撇除意识型态的差异后,在把人性的扭曲上其实没有分别?
于是,在老大哥苏联倒台,他把焦点瞄向资本主义里的权贵和既得利益者。在《夜班经理》(The Night Manager, 1993)里,坏蛋是冷战后的跨国军火商。在《永园的园丁》(The Constant Gardener, 2001) 里,坏蛋是去非洲拿人命来做实验的制药公司。在2003年他写了一篇广为流传的反战文章〈美国发疯了〉(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Has Gone Mad),发炮攻击美国能量公司安隆(Enron),批评其“无耻地优惠早就太有钱的人,对各国穷人视若无睹,漠视生态,单方面废止国际条约”(its shameless favouring of the already-too-rich; its reckless disregard for the world’s poor, the ecology and a raft of unilaterally abrogated international treaties)。
在他的最后一本小说里《Agent Running in the Field》(编按:此书暂未有中文译本)里,故事背景是面对脱欧纷乱的英国,一小撮上层精英份子能从脱欧拿到大量好处,但牺牲国家的利益。他借书中角色狠骂美国总统川普和英国首相Boris Johnson的话我就不引用了。现实中勒卡雷是立场旗帜鲜明的著名“留欧派”,多次现身游行和集会。他爱英国但拒绝代表阶级差异的勋章。他的小说侧写战后英国年代史,但看著英国由日不落帝国步入夕阳后,再成为孤悬欧洲的二线岛国,想必伤心透顶,于是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他申请爱尔兰护照准备离开自己深爱的袓国。
他的故事没有飞车,没有枪战,不会在适当的位置加入笑料,结局并非一定善恶有报,也无法令人获得救赎,反而有种“这才是残酷世界的运作方式”的慨叹。
在这个可能是他最后一个视频访问里,他坦承自己时日无多,正在忙于处理更多作品影视化。改编自他作品的电影达十部,但获观众接受的出奇地少。他的故事没有飞车,没有枪战,不会在适当的位置加入笑料,结局并非一定善恶有报,也无法令人获得救赎,反而有种“这才是残酷世界的运作方式”的慨叹。 由李察波顿主演的《冷战谍魂》(1965)是间谍片的经典。不过,真正把他介绍给全球观众的是改编自《锅匠,裁缝,士兵,间谍》的《谍网谜踪》(台:谍影行动,2011),这个非线性敍事把不熟悉他的观众搞不清状况,情况和身处迷宫的间谍情况相类似,幸好主角最后获胜这点符合观众对主流电影的预期。相反,以俄罗斯人在英国洗钱为前题的《黑金叛逃》( Our Kind of Traitor, 2016)和描述情报机关之间利益冲突和较劲的《头号公敌》(台:谍报风云。A Most Wanted Man),功败垂成的悲剧结局就不容易讨好观众。以药厂拿非洲做试验场的《无国界追凶》(台:疑云杀机,改编自《永远的园丁》)拍来一点也不像典型的间谍电影,主角发现爱情的真相竟然充满背叛却也认同女主角的伟大动机,这种五味杂陈让本片成为我的私心推荐。
勒卡雷的故事架构庞大而复杂,重视对白多于动作,电视剧是比电影更适合的载体。BBC在冷战时代的的三部电视剧(《锅匠,裁缝,士兵,间谍,1979》、《史迈利人马,1982》和《完美的间谍,1987》)里缓慢的节奏不只更贴近原著的氛围,而且更能把故事说得明明白白,这一点连《谍网谜踪》也做不到。近年的《夜班经理》和《女鼓手》两部电视剧都成绩不俗。BBC本来想把《荣誉学生》(1977)也拿来改编,无奈故事场景在香港只好作罢(在本书的致谢辞里,其中一个名字是Leo Goodstadt,时任《远东经济评论》副总编辑。他的中文名“顾汝德”较为香港人熟悉,是香港回归前两任港督的中央政策组首席顾问,有“魔僧”之称,同样在今年逝世)。
勒卡雷的自传《The Pigeon Tunnel: Stories from My Life》,书名翻成很有诗意的《此生如鸽:间谍小说大师勒卡雷的40个人生片羽》,但含意其实极为深沉,来自他年轻时和父亲在蒙地卡罗的体育会参加的活动。鸽子从隧道飞出后成为活靶射击的目标,能活下来的鸽子又会被放进隧道里,至死方休,比推巨石上山的薛西弗斯更悲剧,充满存在主义的虚无。那活脱是间谍的生存状况,完成任务后又给派出去前线,随时可能因被泄露身份而招致死亡,幸好死不了又再派出。
不过,这未必是他离开间谍圈的主因。他坚称自己是“once happened to be a spy”(碰巧做过间谍)而不是“a spy who turned to writing”(从间谍转向写作)。他不以成为间谍为荣,那个职业只是他见识残酷风景的一道窗口。我们该庆幸他没有妄想成为一个改变世界,希望世界变得更美好的间谍,而成为一位用通俗小说启发我们思考生存这命题的伟大作家。
“2012年才兵釋前嫌”, 錯別字了; 應是冰釋前嫌, 12月18日已經匯報這個錯誤還是沒更正過來…..
我是侦探小说迷,但是还真很少看间谍小说。读了这篇文章,也很想去看看他的作品了。多谢!
《冷戰諜魂》獲英國犯罪作家協會(Crime Writers’ Association)將《完美的間諜》評選為「匕首中的匕首」
{將《完美的間諜》}是否應該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