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漫长的死因研讯开始了。第一日庭审结束后,周德明步出法院大楼,二三十位记者在等待。自从儿子周梓乐去世后,这是周家第一次开腔,周太太也在一旁。这个父亲表达了心痛,感谢当天曾经抢救儿子的消防员、急救员,同时公开了自己的电话,呼吁有任何线索的人现身联络。
“我想多些资料,令关心这件事的人可以找到真相。”周德明着深色上衣,戴黑色口罩,眉头紧锁,神色平稳。他还不太习惯面对媒体,总对记者说感谢与抱歉。
终年22岁的周梓乐是香港科技大学学生。2019年11月4日凌晨1时许,他在将军澳尚德邨的停车场(以下简称停车场)堕楼,伤重不治,11月8日早上离世。这是去年剧烈的社运风暴中,第一位在示威现场一带受伤身亡的香港市民。时隔一年,死因仍然成迷,成为不少市民心中的郁结。
这一年来,不少公众最为关注的,是警方当晚的行动是否与周梓乐死亡有任何关系。坊间舆论当时曾作出不同揣测:有指他因为躲避催泪弹或催泪烟而失足堕下,有传周梓乐被警员从高处推下等。去年,大量媒体查看停车场内的部分闭路电视,暂时并未发现拍摄到周梓乐堕楼前一刻的任何片段。
香港法院近日为周梓乐死亡事件召开死因庭。这场审讯漫长,至少将持续5个星期。证人数目庞大,将传召当时在现场的警察、消防员、义务急救员,还有医生、政府化验师和天文台职员,约40人上庭作供,另有部分人士不亲自上庭,证人数量超过60名。法庭还可能安排新的证人。由于现场地理复杂,死因庭上摆设了警方制作的1:40现场模型,展示部分停车场构造。另外,法庭首次引入VR增强现实装置。
11月16日,死因庭正式开展,共有13名证人出庭作供,复盘事件当日时、地、人的关系。第一周的证人,集中在事发当晚于停车场附近执勤的三支警察队伍,分别是香港警察东九龙冲锋队第一、三、四小队的指挥官和部分警员,共10人出庭作供。这是香港警方第一次向公众供称周梓乐堕楼前后,警方的部署与行动。
由于不同警察的证词不一,在行动时间、是否发射催泪弹、催泪弹是否射入停车场等问题上并不一致,审讯过程复杂繁琐。端传媒记者多日现场听审,仔细梳理证人供词,目前可以确认的是:一、周梓乐身处停车场时,警方曾多次向停车场高层发射催泪弹;二、目前推测周堕楼的时间段内,警员开始进入停车场,其后经过周急救的位置。
昨日,11月23日(周一),市民蒙伟杰应周父呼吁上庭作供,指在消防员未到之前,已目睹躺在地上的周梓乐,并在消防员到场后拍下一系列照片和影像。端传媒确认,蒙伟杰即是去年端传媒在《科大学生堕楼疑云》报导中采访到的重要证人,当时他化名Ricky。
蒙伟杰在作供后向媒体坦言,自己原本没想过出庭作供,因为“社会风气不好,出来会有风险”,但他听到周父呼吁,看新闻惊觉自己和周梓乐同一天生日,最终决定回应周父呼吁,并接力呼吁其他更早发现伤者的市民现身。
周德明昨日亦再次呼吁,希望其他途经现场的市民“可以鼓起勇气,出来帮忙找回真相”。他特别提及,闭路电视片段中出现过的数名市民,呼吁他们现身,其中包括两名突然急步走上停车场3楼的男子,及一名在去年11月4日1时03分29秒站在升降机附近的黑衣男子。
这是一场撕开伤口,追寻真相的接力赛。
00:35 — 00:56:周梓乐在停车场内,警察曾向停车场高层射催泪弹
综合多名警察供词,去年11月4日凌晨,第三小队率先发现有示威者在将军澳尚德邨停车场外的十字路口聚集及堵路,于是在唐俊街设立防线,并要求支援。0时35分,第四小队到场支援。0时40分开始,两队向身处路障后方的示威者,以及停车场2、3楼的示威者发射催泪弹。
这是当晚第一次有警察朝停车场高层发射催泪弹。
第三小队指挥官郭俊希作供指,0时40分开始,示威者开始投掷玻璃瓶、砖头,停车场外亦出现伞阵,故命令队员向停车场近广明苑出入口的地面发射催泪弹。
而第四小队指挥官黄家伦供称,当时他见到约200名示威者在唐俊街堵路、设伞阵,有40-50名示威者从停车场的2、3楼向警队方向投掷杂物,警告无效后,下令队员射催泪弹。黄家伦指其小队在0时40-56分向地面发射18枚催泪弹,向停车场高层则发射2枚,与呈堂的有线新闻直播显示首轮催泪弹的时间相约。
当时向停车场射催泪弹的两名警员周昭隆与刘协成也有上庭作供。前者指所发弹芯落在停车场及尚德商场之间的天桥下,后者撞到外墙反弹。
根据不同证据,在这期间,周梓乐在停车场中,并有可能曾经出现在停车场2楼,一个可以看见警方防线的开扬露台上。
端传媒去年独家获得周梓乐当晚与友人的对话截图。根据友人子静(化名)所提供的telegram对话截图,0时41分,她问周梓乐,曾发10枚催泪弹的消息是否属实,周回应:“ys”(yes)。
关键的是,根据对话截图,0时46分,周梓乐传送了一张从停车场高处拍摄的、对准十字路口上警方防线的照片。
子静称,这张照片是周梓乐给她的最后信息。因为未得周父母的同意,当时她称不便让媒体公开对话截图。值得留意的是,根据与新闻直播画面的比对,照片几乎不可能在0时46分拍摄,我们无法完全确认这张照片的准确拍摄时间。
子静收到照片的一分钟前,0时45分,周父曾发信息给周梓乐,提醒警方已发射催泪弹,0时48分,周父收到周梓乐给他的信息,让他“关窗”,这是周梓乐发给父亲的最后信息。
根据警方调查去年的推断,周梓乐从停车场3楼堕下的时间介乎1时02分至05分。而这一堕楼地点,离周梓乐拍照的地点,相距约120米。
00:58 — 01:04: 周梓乐最后上线,警方不同小队供词不一
视线回到地面。庭上的新闻片段显示,0时58至59分期间,两队警员向示威者推进,并发射海绵弹、布袋弹及催泪弹。
这次推进,是警察当晚向示威者第二轮发射催泪弹,但究竟催泪弹有没有射向停车场高层?两个小队的证供不一致,在具体时间点上也出现分歧。
第三小队指挥官郭俊希表示,自己队伍向停车场高层方向发射了1枚海绵弹及1枚布袋弹,并指第四小队向停车场高层发射了催泪弹。不过,第四小队的指挥官及第二轮有发射催泪弹的4位队员,都只提及推进到十字路口时,曾向地面的示威人群发射催泪弹,没有射向停车场高层。
时间记录也存在差异。第三小队指挥官郭俊希指,两队大约1时00分推进,并向停车场高层发射防暴弹药;郭看过直播片段后,将时间修正为0时58分至59分。
不过,第四小队指挥官黄家伦指,是1时05分开始推进,与郭的证词存在约7分钟时间差。在周梓乐父母的代表大律师询问下,黄指他的时间记录以手表为准,他指过往执勤一直使用同一手表,唯行动前并没有与队员及其他队伍事先“对表”(校正手表)。
到了1时00分,是周梓乐在Whatsapp的最后上线时间。这前后的数分钟,非常关键。
警方在去年披露,周梓乐在1时00分经往富康花园的天桥离开停车场后,约1分钟后再从同一天桥返回。富康花园即为周梓乐的住址。
昨日(23日)庭上播放该天桥的闭路电视片段,显示1时02分,一名男子从富康花园走向停车场方向,而出庭作供的市民蒙伟杰当时也在天桥上。
蒙伟杰从画面认出该男子的衣著、球鞋特征,疑似就是几分钟后堕楼受伤的周梓乐。
蒙供称,约1时00至02分,他与几位街坊离开他们暂避催泪烟的天桥,走进停车场。此时,他见有一名年轻人迎面跑来,高呼“救命要First Aid,有大镬嘢(有大事)”,他和另一名中年街坊遂走向年轻人跑来的方向。
法庭上,裁判官主动提及,这名求救的年轻人重要。庭上亦播放天桥闭路电视片段,从约1时02分至1时12分左右,蒙伟杰未能辨认出该名年轻人,并指不确定年轻人奔跑的方向。
按照警方去年的推断,周梓乐堕楼的时间正是1时02分与05分之间。
另一边,有线新闻显示,约1时00分,两小队在地面,推进至停车场的另一端,即靠近广明苑的T字路口两边设防线。此时,警员处于停车场西面的对出地面,并非周梓乐堕楼的东边。
第三小队指挥官郭俊希按片段作供,指当时停车场高层有人向楼下的第四小队掷物,第四小队因此向停车场上方发射催泪弹。当时曾发射催泪弹的三名警员作供,有警员指“估计”弹芯落在停车场4楼天台,另一警员则指射入了停车场的2楼。
时间再次在这里出现分歧。第四小队指挥官黄家伦指,其小队向停车场高层发射了3枚催泪弹,不过,供称时间却是1时08至09分,再度与直播片段有异。
6日研讯以来,不同警员提供的催泪弹发射时间互有出入。第四小队的作供警员均表示,发射催泪弹的时间,除少数是现场看表记录外,其余时间点都是当晚返回警署后、接受指挥官训示时被告知的,并表示警员不会质疑指挥官报告的时间。
法官最后表示,“警方掌握的时间一定是不准确的了,我想这很明显。”
01:04 — 01:41:周梓乐堕楼重伤,警方进入停车场,无即时通报有伤者
根据有线新闻片段,1时04分,一队防暴警察循近广明苑的车辆入口进入停车场,而警方早前推断,周梓乐堕楼时间界乎1时02分至05分。
时间再次在这里出现分歧。第四小队指挥官黄家伦记录其小队在1时10分进入停车场,与新闻直播时间相差达6分钟。死因研讯主任曾就时差提问,黄澄清,1时10分指的是他写记事册时手表显示的时间。
而最新出庭作供的市民蒙伟杰称,在1时03至05分,他已见到受伤倒卧在地的周梓乐,此时消防员还没到场。他形容周梓乐当时趴在地上,朝向外面篮球场方向;头部贴地,手放在腰间的位置;双脚互相贴近,脚微微“撑”起,像是曾经想站起来。
综合黄家伦及其他队员的供词,第四小队进入停车场后开始逆时针沿著车路向上层扫荡。
死因裁判官询问下,黄表示刚进停车场时,他仍嗅到“可能有少少(催泪弹)余味”,但不浓烈,而停车场内则没有催泪气味,亦不见有烟。不过,其他队员作供时均表示,他们与黄家伦都有配戴防毒面具,正常不会嗅到催泪烟味,没有在停车场内嗅到任何气味。
按照停车场的闭路电视片段,1时13分,第四小队经过周梓乐接受急救之处,而黄家伦供称的时间则为1时18分。片段所见,小队与消防员之间有私家车及石墙相隔。黄家伦形容当时自己并无离开队伍中间,而是派队员上前了解。
市民蒙伟杰当时也在场,他形容有警员走近查看并呼喝在场人士,态度有些凶狠,但并无跨过石墙。蒙指警员逗留数十秒后,被唤回队伍,其后该队警员全体离去。
黄指,当时消防员向上前查看的警员表示“人手足够,不用帮忙”;义务急救员亦叫警员“不要骚扰”他们处理伤者,吁警离开,第四小队随即继续行动。黄指消防及急救员等并无透露伤者伤势及如何受伤;他与其他队员亦一致表示自己没有见过伤者容貌,当时亦不知悉伤者资料。
周父母的代表律师向黄提问,指现场附近路口被路障堵塞,有两架消防车无法驶入;加上伤者伤势严重,问警方有否考虑伤者如何离开停车场。
黄回应指当时有“更高层次的考虑”,须先找出“隐藏的暴力示威者”及“清除威胁”,以确保在场人士安全;他亦表示不知伤者的危急性,因相信救护车将到场,故扫荡后没有返回伤者位置。
按照黄提供的时间,1时25分,第四小队扫荡到2楼的高层,收到指示可以撤退。其小队遂循后楼梯走到地面,于1时26分离开停车场。他们待回到警署,大约2时才汇报目睹伤者。
按照去年消防处公布的资料,周梓乐是于1时41分才被送上救护车,最终于1时59分到达医院。
第一小队副指挥官林华平作供时表示,其小队一名警长曾于1时37、39及43分,在尚智楼及尚礼楼的马路上,向停车场方向发射3枚催泪弹——首两枚射出时,周梓乐仍未上救护车。
在死因裁判官询问下,林表示他与第三、四小队指挥官均获发通讯器,可互相沟通,但从没有人透过通讯器告知他在停车场内发现伤者。
重重疑点,仍然有待解开
对于周梓乐的死亡事件,舆论关注的疑点并不限于警方当晚的行动细节。另一大焦点,落在接报前来救助的救护车为何延迟到达,尤其救护车是否被任何人或警方阻挠。
按照消防处去年的说法,11月4日1时11分,救护站派出救护车A344前往协助救援,但当晚救护员比服务承诺迟了7分钟,到1时30分才到达周梓乐的位置。消防处曾解释,当时A344受阻,救护员最后必须徒步走入停车场,同时该救护员没有与警方接触。
而当时另一焦点,则是一辆停在尚德十字路口唐俊街的救护车A346,公众质疑其被同样停在该位置的警车阻挡,因而延迟救护,不过消防处对此说法为,这辆救护车当时要处理另一案件。
周梓乐的伤势亦引起大众关注。按照传媒披露的资料,周的主要伤势是位于右边盆骨及右边头部颅底的两处骨折,以及严重的内出血,不过,他的手脚无明显伤患,不符合一般人堕楼时以手脚保护身体的情况。
有专家去年接受媒体访问时推断,周很大可能在堕楼时已失去知觉,舆论对此众说纷纭。
死因庭上,接下来的时间,将传召当晚在场消防员、义务急救员及救护员等关键目击者,亦会审视更多停车场内的闭路电视片段,之后将借助医学专家分析及扩增实景技术,有望还原周梓乐堕楼前后的事发经过。这是一步步接近真相,但难以确认能否完全还原真相的过程。
开庭第一天,周德明回忆说,他最后一次见到儿子,是2019年11月3日的深夜。“穿着一件黑色T恤,深灰色短裤,黑色波鞋,Adidas的黑色袋,戴帽,黑色,水樽是蓝色⋯⋯”周德明清楚描述儿子出门前的模样。当时运动正剧烈升温,周家附近的街头气氛躁郁,示威人群正在聚集。周德明留意到家附近的情况,警方可能会发射催泪弹,又想起曾在新闻报导看到警方会打人,“我好像问,你这么晚还出去啊?他没有回答我。然后我就说,你出去小心点。”
这是父子最后一次的对话。
当日凌晨2时,周梓乐的中学同学拍响他家大门。得知儿子重伤被送往医院后,夫妇两人紧急赶往伊利沙伯医院。医护人员告诉他,周梓乐需要做紧急开颅手术。等候期间,他收到儿子的物品,包括衣服、鞋、袋等。周德明回家后,把衣服丢了,“感觉污糟,有血,令我不安。”又把沾了血的鞋子洗干净,留了下来。
在庭上作供时,周德明的语速始终不徐不疾,谨慎回答大律师提问。在辨认周梓乐当晚行踪的闭路电视截图时,他看着灰白画面上的模糊人影,逐一确认,“衣着看上去是梓乐”,“鞋子和走路姿势似梓乐,不敢肯定”⋯⋯ 唯独在某个片段,周德明迅疾答道,“这个是他”,然后突然说了句题外话,“这张他好似在对着镜头笑。”
(周梓乐死因庭仍在持续传召证人,端传媒将紧密关注,敬请期待。)
梁義士,陳妹妹,周同學,香港人會記住,這是一場記憶對抗遺忘的鬥爭。
最後周爸爸的話好令人鼻酸...
🙏
VR是虛擬實境 AR才是擴增實境 文章內似乎有將兩者搞混
感謝報道,感謝願意響應家人呼籲出庭作供的證人。這一年,相信家人、證人、去年當晚在尙十燃點怒火的手足,大家都不容易。「撕開傷口,追尋真相的接力賽」,能不能跑到終點,終點又會是什麼,都未可知。但這城市裡眾多關心這事卻無處著力的人,仍會繼續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