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如何改变了你的四年?第一辑:千禧一代

普通美国人在特朗普四年任期中的喜怒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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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来临之际,端传媒记者通过面谈、电话或视讯的方式,走访了生活在美国不同地区、从事不同职业、不同肤色的人群。这些人里,有生活在中西部的共和党白人,有来自亚洲或拉丁美洲的新移民或移民第二代,有退伍军人、小企业主、农民、自由职业者,也有科学家、教授和政府雇员。

他们中很多人从未接受过媒体访问,几乎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听说端传媒的名字——向中文读者讲述自己在过去四年的经历,有的人兴奋,有的人辛酸,有的人警觉,有的人五味杂陈。抛开那些枯燥、艰深的时政报道,我们希望借由这些鲜活、真实的个体故事,向读者展示政治的另一面:四年一届的总统任期是如何改变了普通人的生活与事业?

从本周至美国总统大选日,端传媒将在每个周末为读者呈现这些故事。第一辑是三位“千禧一代”在这四年中的喜怒哀乐。

“告诉家人我是特朗普的支持者,比出柜还难。”

—— Daniel L.L. 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商业咨询师,共和党人,同性恋者

“我生活在美国的首都,这里原本应该是最能体现美国全貌、最多元化的地方,然而,这是全美国最蓝的地方,民主党支持者高达九成以上,共和党人、特朗普支持者都是少数派。”

“我就是一个少数派。作为一个Trumper生活在这里,比作为同性恋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更加艰难。”

“让我告诉你我为什么支持特朗普。我父母是来自北非,当初是因为宗教信仰问题逃到美国来的。我是移民二代,出生在这里,在这里读书、受教育、立业、寻找伴侣。我父母当初离开那个极权国家到美国来,就是因为过去被管的太宽了,从头到脚政府都要管,而美国是一个自由的国度,在法律的范围内,你可以做任何事。”

“我们全家都是民主党人,除了我。他们觉得自己是移民,所以希望政府更多照顾少数族裔。但这个逻辑是错的!为什么大家都要强调少数族裔、肤色、性少数这些?在这个自由的国家,只要你能获得成功,只要在任何一个领域取得卓越的成绩,你就不再是minority!所有人都会跟着你走,你懂吗?”

“我当年和父母出柜时,他们很宽容,他们是支持我的。但是我妈妈对我说,‘你出门要小心,不要打扮的太出格,不然别人会欺负你,你会压力很大的’。他们一直是那种受害者心态,他们希望我把真实的自己藏起来,你懂吗?但我不想那样。我穿女装,我涂口红,我去Gay bar,我大大方方的,怎么了?”

“我父母现在英文口音依然很重,生活方式也不像美国人,不看美国电视,不吃美国菜。他们把自己放在弱者的位置。我不喜欢他们这样。他们希望国家的政策倾斜到弱者身上,但过分地扶持弱者,会让弱者更加边缘化。”

“这个社会是崇拜强者的。我觉得特朗普就是一个强者。我也要做一个强者。”

“我长着一张穆斯林的脸,又是同性恋。我不知道你能否体会遭人另眼相看的感受。但是我在现在的公司做到业绩第一,客户最多,那我就是最受欢迎的人。我的男朋友也是帅气和温暖的人。我们衣着得体、做事周到,在邻里间非常有人缘。”

“特朗普当选后,我真的很开心。但我不敢对家人同事说。过去,即便是在首都这个政治中心,公司里是不怎么聊政治的。有的同事我认识已经快10年了,我都不知道他的政治倾向。直到特朗普打败希拉里,全公司的人都很沮丧,都开始讨论政治,一起痛骂特朗普,除了我,我发现我又成了少数派了。好苦闷啊。”

“像我这样的人有一个小圈子,叫做‘D.C. Log Cabin Republicans’,你可以理解为特区的‘深柜’共和党人。”

“我们平时与大家融为一体,但私下为不能公开自己的政治倾向而感到苦恼,比同性恋出柜的压力还大。”

“有时候,我会偷偷把公司茶水间放新闻的那台电视频道从CNN换到Fox,没有人知道是我干的。我这样做是为了让他们意识到,你身边是有共和党人潜伏着的!”

“特朗普在任四年,这些事情就困扰了我四年。我希望下一个四年,他还在,我也可以像当年在父母面前出柜一样,大声地说,我是特朗普的支持者,我不是少数派。”

“我从所有心思都放在考试成绩上的大学生,变成社会运动人士。”

——Kristin,加州,越南与中国移民二代,Black Lives Matter社运人士

“我原本只是单纯地讨厌支持特朗普的那群人,觉得他们又笨又不可理喻。但是从我父母身上,我觉得和他们一味对立起来是没有用的,而是要去理解他们的背景,教育他们。”

“我的父母都喜欢特朗普,他们觉得特朗普注重经济发展,讲究法律和秩序。”

“我的母亲是战争时期逃难来美国的越南人,父亲是福建偷渡来纽约的中国人。”

“他们原本也都是移民,我父亲甚至还是非法移民。现在他们自己有了美国护照,却希望特朗普遣返其他像他们一样走投无路的人,我在家里和他们大吵了一架,我骂他们太自私了!”

“直到2018年,我们的关系才稍微缓和了一点。我的父母说,他们刚来美国的时候什么都没有,靠每天打三份工,靠四处求师拜艺,靠白天黑夜地在餐馆里忙碌,日子终于越来越好。他们在洛杉矶郊区买了有四个房间的别墅,餐馆也在圣盖博市开了分店,所以觉得那些其他族裔的人,也应该靠自己的努力过上更好的日子,而不是靠政府的补贴,免费的医疗保险,和有钱人多缴纳的税收活下去。”

“他们觉得自己苦的时候,也没有得到什么特别的优惠。”

“我从小在父母开的餐馆长大,每天下午,没有客人的时候,我就坐在餐馆的桌子上写作业、画画。如果父母忙不过来,我就要帮他们去给客人点餐、上菜。餐馆的顾客大多数是手头拮据的亚裔和墨西哥裔的建筑工人。我上的小学是教育质量偏低的公立小学,我从小就觉得自己是社会的边缘人,和白人为主流文化的社会格格不入。”

“但是我十六岁之后,父母就不让我去餐馆帮忙了。他们花了很多钱给我请了申请大学的顾问,希望我读名牌大学,最好是读律师或者医生专业。我说我想要念人文科学,他们不允许,觉得毕业了找不到工作。”

“我本科上了南加州大学,硕士和博士期间得到了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奖学金,进修心理学,是一名注册的心理治疗师。心理学算是和医学和人文科学都沾边,这是我和父母讨论之后,做出的折中选择。”

“疫情爆发以来,我所在的社群好几次组织给低收入的人群包括流浪汉捐助口罩和食物。我们召集了许多第二代、第三代的亚裔移民,他们被认为是‘模范少数族裔’,却不甘做沉默的那一群人。BLM运动爆发,我们参加了游行,还组织和非裔人群的对话。”

“过去的四年里,我从所有心思都放在考试成绩上的大学生,变成了关心社会问题的社会运动人士。”

“和父母冷战的那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也能够理解到他们曾经贫穷过,害怕高昂的税收会让他们回到贫穷的日子里。所以我们的关系缓和了一些。疫情期间,我们每隔一天通一次电话。”

“但是,从我父母身上,我意识到许多人对这个社会上存在的问题认识太少了。比如对少数族裔和女性的歧视、医疗保险制度的问题、教育制度的问题,并不是像我的父母那样,用一句‘自己不够努力’就能解释的。”

“离开和平队之后,我当上了美国公务员。”

—— John D. 密歇根州,联邦政府雇员,前美国“和平队”志愿者

“特朗普执政的四年里,有两年我是美国和平队(Peace Corps)志愿者,在一所中国高校里教书。”

“今年1月,特朗普政府终结了和平队的中国项目。那时新型冠状病毒疫情初起,世界上绝大多数人还不知道这件事。和平队不是因为疫情而撤出中国的,而是被当作一个政治筹码,悄无声息地就被划上句号了。特朗普政府不明白,这个预算微不足道的项目在中国造就了深远的影响。这个项目除了做善事,没别的了。”

“听说和平队在中国要结束的时候,我感觉很超现实。在中国当志愿者时,我看到这个项目有许多可以改善的地方,但我从来没想象过,自己会是通过和平队接触中国老百姓的最后一代美国人之一。”

“悲观地想,两国的平凡人以这样的方式建立深厚友谊,是不是在未来十年都不太可能了。”

“中国人很热衷于探究特朗普的个性作风。我有一回给学校师生做一个关于美国政治体系和社会的演讲,之后观众的大部分提问都是围绕特朗普的。师生们不太关注美国政治体系是怎么运作的,他们只看到一个强人领袖,犹如习近平或普京那样的人物。中国人因此非常急迫地想去了解特朗普。但美国政治有权力制衡,不应该像极权政府那样,都绕着一个头号领袖转。比起美国,中国似乎更早地接受了特朗普的强大权力。”

“我希望我的(中国)学生能明白,一个国家的人们有许许多多不同观点,不是说一国政府就代表了所有国民。有的学生曾经私底下对我表达过这个意思,中国人民不等同于中国政府。反之亦然,我也期盼他们能够理解,美国政府的立场也不代表每个美国人。”

“离开和平队之后,我当上了美国公务员。我可能是特朗普政府下令冻结政府招聘多年之后,重启招聘的首批公务员之一。我加入之后听同事们说,他们之前既忙碌又焦虑,人手不足,还害怕在推进的项目资金批不下来,连自己的饭碗也要不保。”

“我在和平队学到了一件事,无论在工作上面临怎样的困境,你可以把工作做好。就算我无法认同权力金字塔最顶端的老板,我还是能够想方设法做好我的本职工作。这也是千千万万美国人的共同精神。有在政府里摸爬滚打几十年的前辈说,我们要努力工作,山不转水转,世事千变万化。当白宫更新换代,你的老板可能换了人当,但我们还会在这里。我们是超越党派的公务员,我们是替美国人民工作。”

端传媒将在10月2日(周六)推出《特朗普如何改变了你的四年?》(第二辑:自由捍卫者)。敬请关注。

读者评论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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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真好,,看着都很冶愈,生话就是这样吧,去掉政治标签,和我们观点不同的人,和我们样都是人

  2. 很棒的选题,支持一下

  3. 社达是Trump支持者共性之一果然没错。

  4. 这种纪实访谈的题材真的超赞 期待下一弹!

  5. 第一个受访者…反而很有社达的味道。他的回答里隐约透露着“落后就要挨打”。诚然作为少数群体,要对社会压力说出“去你*的”,但他后面提到的…哎这能算一回事吗… 他能幸运的摆脱这些不利因素,但是有更多像他的人在贫民窟里挣扎。拿这个例子去看中国,跟一些穷了一辈子的底层民众的想法有些类似…

  6. 這種題材好睇

  7. 第一个人到底是什么精神分裂,如果强大起来就可以摆脱歧视者的歧视那可真是太不了解歧视者了。另一方面自己说不在少数身份,又如此在意深柜共和党的少数立场。表达的逻辑也太不自洽了。

  8. 第一个人真的是傻 在DC蓝的progressive的地方感觉不怎么被歧视就以为美国就不存在歧视 让他去德州看看?LGBT招摇过市不怕被打个半死 这种就是典型的过得好就离地 站着说话不腰疼 把别人努力营造的平等环境taken for granted的free rider 还真想看如果4more years之后他自己的下场🤮

  9. @kes 我觉得作者的意思是管得太“宽泛”。有一句歇后语叫“太平洋警察 — 管得宽”。在福建使用的普通话也常用“管得宽”来形容某人多管闲事。

  10. 就是因為過去被管的「太寬了」…
    這樣寫會理解成 「太寬鬆」,被訪者真的是這個意思嗎?

  11. 我非常非常敬重第二位主人公。我觉得她能静下来去思考父母的立场,去思考他们对于返贫的恐惧是十分有意义的。
    确实,对于没有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华一代而言,在美国实在太难了,能立足下来的人,账户的每一分钱都是用巨大的屈辱和隐忍换来的。我觉得不能完全地用社达或者说自卑型自负去完整概括他们的人生体验。对于他们而言,他们由于教育所限,根本没有办法理解美国政治体制的运作,也没有办法理解特朗普对于美国法制的巨大破坏。我念law school的同学之所以反对特朗普,是因为他们懂法律,懂经济也懂政治。但这种懂得,使用几十万美元垒砌成的,这本身也是一种特权。
    但我也要讲,两代人的人生体验不同,他们那个年代实在太容易成功了。那个年代读law school的人,基本上毕业就进入大所。往往领着十分诱人的薪水,而且也有着通往合伙人的稳定预期。可年轻人呢,进入大律所的竞争就已经很激烈了,而合伙人呢,基本上Asian是无缘了。即使升了合伙人,也有事务性和权益性的区别。前者往往是Asian的天花板,基本是那种哈佛耶鲁毕业的人中前5%的级别。这些人total package约40万美元到60万美元上下,在美国的税务体系下大概拿回家38万美元左右,然后这辈子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了。而那种几百万美元的equity partner完全是白人的天下。那这个时候从事专业服务的亚裔当然会不满,凭什么活是我们累死累活的干,结果钱却由你们白人老爷拿?
    总而言之,两代人的政治偏好和他们的人生经历完全是挂钩的。如果新移民们教育程度高,真正被美国社会系统性毒打过的话,也就不可能说得出”在这个自由的国家,只要你能获得成功,只要在任何一个领域取得卓越的成绩,你就不再是minority!”这种梦话了。

  12. 第二个人的父亲真的是非常典型的华裔Trumpster了:自己非法移民靠子女转正,一生在中餐馆打工。现在跑来谴责后来的非移,觉得他们吃了政府福利,生怕所有人没吃过和他一样的哭。那要不调查一下他当非移的那些年,缴过多少税?

  13. 社達gay的言論像極小時候看的狗血電視劇女二對白

  14. @自由風 可能是「社達」和 gay 的 minority性質 有差異吧

  15. 很喜歡這樣的訪問報導👍

  16. 回覆@rickdom:「社達」應該是指社會達爾文主義,跟Gay是分開的概念。我從未聽過也不知道為何會這樣用,語意含糊不清又容易混淆。這樣隨意組合名詞會讓其他人不容易理解。

  17. 想問一下評論者,「社達GAY」是什麼意思啊?台灣似乎沒有這個詞

  18. 喜歡這些小人物的故事<3 很refreshing

  19. 社达gay和非法移民父母是明显的自卑人格型自负性格,通常这种从小被歧视过的人通过自我奋斗实现阶级逾越,就对歧视行为选择性失明了。这种不质疑加害者行为的正当性与否反而去鞭挞受害者不够努力的脑回路除了自卑也想不出别的解释了。

  20. 第一个故事里得社达gay,第二个故事里的小市民父母,事实证明全世界第三世界国家的平民心态都是一样的,好在有第二个故事里的女儿和第三个故事里的老师在,这个世界才没有变得更糟
    你不必是理想主义者,但这个世界需要理想主义者

  21. 同意這些採訪應該做成播客

  22. 社達GAY真是跨國界的存在。

  23. 這種題材應該做podca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