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佰》不只是在影像语言和服化道上把中国的战争电影提升到一个新的层次。在民族主义的表达上,它不同于过去的僵化叙事,与时代精神有了更深层的“共振”。管虎在主题表达上用了很多障眼法,让粗心的观众和评论家误以为他在各种主题和线索中迷失——这到底是一个反对战争祈祷和平的故事,还是一个铭记历史不忘牺牲的故事?这些要素当然是有的,却都不是电影真正要讲的主题。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八佰》的核心线索,那么另一部经典电影的标题将十分贴切:一个国家的诞生。
粗略地说,欧美国家的民族主义是一种自下而上的扩散,具体的国家需要服务于同样具体的民族。对英语圈甚至法语圈来说,“民族的”/“爱国的”表述具有特定的价值内涵。美国军队的使命有着明确界定——保卫美国的《宪法》和“生活方式”,这是同一件事的不同表现方式。身为英国人、美国人、法国人,不但意味着特定的文化实践,也意味着对特定的社会和政治价值无可分割的体认。
对于面临转型的后发传统帝国来说,这一过程则是反过来的。他们首先需要铸造自己的身体(国家建构),然后才能在这具身体的鼻孔里吹一口气(民族发明),让身体获得灵魂。这往往意味着国家是生活方式和价值实践的毁灭者和再造者。当成熟的民族-国家以价值来评判自我与他者,有待出生的民族却以尚待产生的那个实体来评判价值。
日本军在这部电影里的形象与其说是传统抗日剧中的脸谱化的恶人,不如说是中国的镜像。在镜头语言的呈现中,中国士兵业余、怯战,租界对岸的“群众”感到战争事不关己;日本军队专业、残忍、行动毫不拖泥带水。剧中几次出现日军“慰灵”的细节,对应的是谢晋元团长几次向屏幕外的观众恳求不要忘记他们的牺牲。日军有拿中国士兵做刺杀靶子这样表现出残暴的镜头,但“善恶”的对比却在中国守军虐杀日本战俘中变得暧昧。中国观众和影评人习惯性称赞《八佰》摆脱了对敌人滑稽戏式的描摹,却没有意识到这种“去价值观”化对应的是更加纯粹的民族主义主题。
在故事开始的时候,“中国”和“中华民族”还是个暧昧不清的形象。谁是中国人?哪里又是中国?尽管主要视角跟随的是那批残兵败将,但“受过教育的德械师”才是真正的主角。他们的德式头盔和锃亮的水壶在视觉上显出中国军事现代化精华的努力。他们来自天南地北,却放弃了自己的地方认同和生活方式,完全把自己献给了名为中华民族的集体。简而言之,“他们”才是中国人,而“他们”也成了真实和想像中和日军对抗的主心骨。
电影中何香凝说,如果四万万国人都像八百壮士一样,日寇怎么敢进犯中国呢?这句话背后的现实是,尽管账面上有一个很大的数字,大部分中华民国的国民却不是真正现代民族-国家意义上的“中国人”。湖北保安团的民兵们关心的是乡土和自己的生活。苏州河对岸的租界人并不觉得对面的战争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们甚至在法律上也并不属于“中国”的管辖。租界暧昧的国际和国内地位,恰好是整个故事张力得以展开的前提背景。
历史上真正的四行仓库保卫战并不仅有仪式意义。88师524团的坚守为国军主力撤退争取了宝贵的时间。但在管虎的叙事里,这一实际战术层面的考虑完全退隐不见。谢团长从一开始就莫名其妙的认为自己是在“保卫上海”。然而他身后的租界不是中国领土,也不需要他来保护(反倒是租界在为国军提供保护),而隶属国民政府上海特别市的中国领土早已沦亡在日军铁蹄之下。上海背后是南京不假,可谁也没指望他们这一支孤军像斯巴达三百一样扼守温泉关,日军也不必非要拿下四行仓库才能继续前进。
这里的秘密在于,“保卫”不过是大义名分,导演想要掩盖的是这场战争的实质。《八佰》的战争描写随着剧情推进,实写性越来越淡薄,而仪式性越来越强。赵云的出场可以算是其中的转折点。“护旗”的画面显然参照了硫磺岛那幅著名的照片。如果《父辈的旗帜》是对美国国家英雄叙事背后现实的丰富完善(从而某种程度上也是解构),那么《八佰》就通过完全抽离“护旗”这一行动在军事上和实际逻辑上的合理性,将其仪式元素发挥到极限。
前赴后继血肉模糊的士兵终于揭露了这个故事的实质:这是一场献祭,一场召唤名为“中华民族”的利维坦的血肉仪式。而整个四行仓库就是巨大的祭坛。无论是欧豪饰演的士兵还是那三位想要参军的学生仔,都是铸造中华民族的原料。只有经过血与火的考验,他们才能变成中国人,作为中国人而活,为了中国去死。
《八佰》相对于传统抗日神剧的突破恰恰在于,不再哪怕是假惺惺地用超越性的价值为民族辩护。日本人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坏人,而更多是单纯的敌人。民族本身成为自足的、如果不是最高的价值承载者。这正是2020年代中国民族主义的新面貌——从知乎到微博,“看到我的国家这么流氓就放心了”、“真理在大炮的射程之内”成为流行文化的口头禅。我们不再从价值观上批判美国的霸权主义,我们更多想要的是代替它——这种思路最新的表达就是前一阵风起云涌的“入关学”。
电影中谢团长沉浸于自己召唤来的中华民族的影子。特派员却提醒他“这些都会过去”。这种呈现错失了实证意义上的历史真实,但在比喻的层面上呈现了抗战历史更深一层的真实。不论管虎本身的意图如何,这都指向中国当代史一个深层次的叙事母题:国家和民族的铸造是一个前赴后继不断累积的过程,需要不断地投入和牺牲。
四行仓库守军区区四百人的祭品是不够的,国民革命军几百万军人的性命也是不够的。四行仓库是整个淞沪会战的缩影。而淞沪会战何尝不是八年抗战的缩影。无数中国军民的牺牲换来蒋中正梦寐以求的跻身四大国的地位。他作为中国领袖的身份也暂时无人挑战。通过接收敌产和国防建设,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已经掌控了国家经济的命脉,可以进一步展开野心勃勃的现代化。日本和英国帝国主义的势力经此终于荡然无存,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将苏联的势力范围及其代理人彻底清理出中国的边疆。
历史会告诉我们,蒋中正梦想的中国需要更加强硬的政治身体和更加坚定的政治意志。他本人和他所铸造的那个“中国”无法承担这个任务——他们提供“祭品”的能力和意志已经达到极限。
电影最后给了当今的四行仓库和上海一个短暂的剪影。曾经在电影里扮演着天堂和地狱分界线的苏州河如今已经彻底融入在周边林立的高楼中。在《八佰》的故事之后它又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沧桑,已经丧失其本来的文化、法律和地理意义。上海不再拥有独立于中国的身份和存在方式,与此同时,一个不断繁荣和上升的“中华民族”,正雄心勃勃地看向世界。
(麦克李,文化评论员)
我覺得整部電影尾聲都在自欺欺人
我倒覺得文中『(蔣介石)本人和他所鑄造的那個「中國」無法承擔這個任務——他們提供「祭品」的能力和意志已經達到極限。』意指國民黨塑造的「中華民族」撐不起、填不滿中國人的民族想像,而今天共產黨塑造的「中華民族」做到了。很好奇在作者的思路裡兩者有什麼差異。
给我最深刻记忆的是,欧豪扮演的湖北小哥面对想要逃走的老算盘最终放下了枪杆,那一刻我感觉到了文章中所说的中国人的诞生
一个巨大的血肉仪式,进行了一场献祭,随后一个主体诞生。像是做了一个壳,吹了一口气。这个画面感真是太强烈了。感觉很适合放在一个带有强烈象征意义的实验戏剧中。
先mark到创作灵感里。
真正的中國戰爭敍事窠臼——不論是抗日還是內戰——不僅是以道德化他者來鞏固己身的說服力,而是慣性滑向「歸一」,以服務於國家主義的統一需要,欠缺認知上必要的懸擱(反思)空間。大哉問也就只有小兵的「打來打去有什麼意義?」(我也可以問打中大理大有什麼意義?打香港有什麼意義?)
從這個角度來說,我覺得,電影前半部分才是最接近歷史敍述的理想狀態。但那蘇州河兩岸刻意為之的對比寫滿了創作者的主觀褒貶:無論是從視覺效果上還是象徵意義上,這邊軍心躁動渙散時(具象化為白馬受驚亂跑,白馬即民族精神的化身),對岸卻像馬戲團一樣ridiculous,雞零狗碎、混亂空虛沒有依托。最後作為民族外延收編進了新生的民族精神。說是一個國家的誕生,不如公平點吧!這只是一個國家敍事的誕生——從分散到統一,從個人到民族,從私(關雲長)到公(趙雲)的規定動作。蘇州河兩岸既是對比也是觀看與被觀看、定義與被定義的關係。倉庫這邊是從中國看世界,對岸是從世界看中國,有了相互參照,小兵才知道了自己的位置,自我定位由他者折射。他第一次勇敢就是因為女神的青睞。只是到最後,這種關係出現了逆轉,倉庫成舞台,對岸是什麼由他們來定義,對岸最後以倉庫來定義自己。中國對世界的影響力呼之欲出。
我看不到哪裏出現了虐殺日本人的場面,也不覺得槍決日本兵是在模糊善惡分界,日本人刀刺人耙子的毫不猶豫,旁雜打排球的漫不經心,來並列中國兵的心慈手軟苦苦掙扎,其中的抑揚有那麼難看出來?沒以前低手刻意是真的,但該有的指定動作這片子沒少做,包括片頭片尾贊辭;國軍不叫「撤退」而是「跑路」。他們或許沒那麼狠手對日本人進行敗德的渲染,但對國軍還是沒留手。
說到讓我最疑惑的點,數「這片子更能與新時代精神共振」。這新時代精神到底是什麼?就是只剩比力(量)了。我不記得有哪部片子裏的兵哥說要把旗子插到富士山的。雖然中印邊境都擺不平,精神上倒先佔領人家的國家象徵了。這與「去道德化」互為表裏,還不讓人滴汗?你道德化批判人家,自己也逃不掉被道德化批判,環看現實中國,其道德蒼白虛弱實在不宜作為國族意識的燃料。這是策略性轉變,才有入關說吧!不去道德人家,也就擺脫了被道德。中國要裸奔。距離名實相符的chinazi還有多遠?
好吧!一個國家的誕生,這片子讓我想起了中大理大。這樣一置換,作者能適應嗎?
當然,還是那像油污一樣除不去的「英美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是要幫我們」,相隔大半個世紀,這想法像幽靈一樣纏住中國人的腦子。香港人的分別在於,是為自己的利益又怎樣?不應該嗎?人家也沒有義務要幫你。
終究,香港還是有獨立於中國的身份和存在方式。即便是上海,也不好說。
全文最邪門是這句「國家和民族的鑄造是一個前赴後繼不斷累積的過程,需要不斷地投入和犧牲」,行軍禮那個小妞就是今天的韭菜,國家需要她的投入和犧牲。
言民族本身就是價值,它的出現就是價值所在,它的存在就像那竿旗一樣就是價值本身。大家都死了也得圍着它,可怕吧!把這說成後發國家無可避免的發展邏輯合適嗎?日本算是前發還是後發?日本軍官把最後戰鬥回歸個人榮譽,又是什麼邏輯?文本邏輯上是為了映襯真實故事裏的撤退選擇(為公)。哪有擺脫過價值化日本人?不過,既然要把民族精神說成自足的,更多的力氣自然是用來描述那個自發的過程。
一個國家的誕生,把這種場面換到香港,中共又該放在哪個位置?
「 就要(分)辯(辨)一辯了」
喲,謝謝「平常用戶」等我。因為我還沒看這電影,但文中「在民族主義的表達上,它不同於過去的僵化敘事,與時代精神有了更深層的「共振」。」一句讓我的毛豎起來了。彷彿中國人發展演化出了對民族主義的、新的時代精神。那是什麼?
有些敍述不僅於描摹,也是在建構,作者怎麼論說這個問題,要小心推敲,精確掌握或評斷。但在還沒地毯式理解他的具體意思前,我是感到這「新的時代精神」並不比舊的怡人,而作者尾段卻給出了滿滿的肯定。這就是辯一辯了。
two flags under the war, the win or lose was determined by their ability to draw people’s sacrifices and the allocation of the time.
中华民族这个概念也不过是到了清末民初才被发明,是战争和宣传才让它成为了人民的共同意识,真正成了一个想象的共同体。
“恰好在这种革命危机时代,他们战战兢兢地请出亡灵来给他们以帮助,借用它们的名字、战斗口号和衣服,以便穿着这种久受崇敬的服装,用这种借来的语言,演出世界历史的新场面。”
《黑格尔在某个地方说过,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可以说都出现两次。他忘记补充一点: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笑剧出现。科西迪耶尔代替丹东,路易·勃朗代替罗伯斯比尔,1848—1851年的山岳党代替1793—1795年的山岳党,侄儿代替伯父。在雾月十八日事变再版的那些情况中,也可以看出一幅同样的漫画!》-马克思
“歷史會告訴我們,蔣中正夢想的中國需要更加強硬的政治身體和更加堅定的政治意志。他本人和他所鑄造的那個「中國」無法承擔這個任務——他們提供「祭品」的能力和意志已經達到極限。”
很好,下山摘桃的共產黨在這樣的敘事中成為了國民黨的繼承人,大家都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一個歷史時刻。
相當於習近平自願繼承蔣介石,而把周恩來的教誨忘得一乾二淨的時候,中共這個“世界人民大團結”的共產黨國家也變成又一個陷入中國盛衰週期的封建專制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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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再好好看一次這文章
病得更嚴重和離題萬丈了,這樣的自我解釋和定位
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