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larus”在中文里有两个翻译,“白俄罗斯”和“白罗斯”。但追根溯源,二者其实没有区别——“俄罗斯”源于蒙古语对“罗斯”的转写,“俄”(o-)是蒙语添加的额外词缀。在斯拉夫语言中,白罗斯人自称的“Belarus”和俄罗斯人称呼的“Belorussia”亦是同源——“russia”是“罗斯”加上希腊化词尾的国名。
然而,身份焦虑,以及对俄罗斯既亲近又恐惧、不安的情绪,令白罗斯人在近年的社会运动中屡屡强调“正名”,哪怕是普遍认为亲俄的现政权也无法置身事外。2018年,白驻华使馆开始主张在中文中使用“白罗斯”取代“白俄罗斯”,诉求虽未被北京官方认可,却也折射出这个夹在欧盟和俄罗斯“中间地带”的东欧国家的复杂心境。
2020年8月9日,在Covid-19疫情蔓延夹杂着国际油价大跌之际,白罗斯举行了1990年从苏联独立以来的第六次总统大选。已经在位26年、被称为“欧洲最后独裁者”的总统卢卡申科(Aliaksandr Lukashenka)毫不意外地宣称获得超过80%选票,击败反对派候选人季哈诺夫斯卡娅(Svtlana Tsikhanouskaya)。同样不出意外地,季哈诺夫斯卡娅及反对派指控卢卡申科操纵选举,杯葛结果并上街抗议。
只是,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这场抗议如野火一般蔓延开来,扩展到社会各界,成为30年来白罗斯最大规模的抗议运动。至发稿时,各方仍在胶着对垒。在这个不寻常的夏秋之交,这场运动会否带来政治新局,仍未可知。
明斯克的夏日风暴
白罗斯不到一千万人口,其中近三分之一居住在首都明斯克。这座历史悠久的首都在二战中几乎被夷为平地。战后,苏联将这里规划成东欧和莫斯科之间的行政与工商重镇。共产主义乌托邦的城市规划意味着大马路、宽阔的绿化带,还有千篇一律但功能完备的公寓住宅群。城市正中央是广场、纪念碑、剧院和博物馆——苏联加盟共和国首都的标准配置。
8月9日开始的游行,就是从这些住宅区之间的街道上爆发,再扩展到城市中心和全国各地的。
参加游行的米基塔(Mikita)告诉我,选举之后第二天,他和上千名明斯克西区的居民试图前往市中心抗议,还没走到地铁“青年”(Molodiozhnaya)站,守备街头的警察就对人群投掷了震爆弹(又名闪光弹)。“我们下到地铁普希金站。这几个小时有一种团结一心的感觉,人们走出家门支援我们……当局开始封锁大街,车主停车走向街头,留在车里的人则鸣笛以表支持抗议。人们开始用花坛和街头小摊搭路障。但两小时后警方开始用榴弹发射器向人群射击(催泪弹),人们四散奔逃,他们被驱赶到院落里,然后警方用橡皮子弹近身朝他们开枪并抓捕他们。”
米基塔今年25岁。他介绍自己出生成长在明斯克西郊,长年关注政治。他曾作为候选人参与地方选举,结果被白罗斯国立大学的新闻学院开除。他后来去了波兰读书,如今在明斯克供职一家IT企业。
和往年应对抗议的方式一样,卢卡申科当局试图用警力快速将示威压制下去。那一天,米基塔见到的镇压行动在明斯克多地同时展开。政府军警被派往街头,用催泪瓦斯、高压水枪、警棍和装甲车对付示威者。当晚被抓捕人数超过6000人。“后来听说那天在地铁普希金站,警方打死了一个示威者。当监狱装不下后,他们开始持续数小时把人关在囚车里,人们在那里不得不一层叠一层排开躺着,随后整夜把他们关在体育馆里或扔在街头,几天后再开始释放其中部分人士。”
目前可确认的是,至少有两人在示威期间丧生。一人是35岁的亚历山大·塔莱科夫斯基(Aliaksandr Taraikouski),死在普希金站附近。另一个叫做亚历山大·维霍尔(Aliaksandr Vikhor)的25岁青年死在拘留所里,家属认为他是碰巧路过被抓去,死于虐打。
大抓捕和警方的高强度暴力刺激更多人参与了抗议。“前三天外出抗议的主要是16到25岁的青年。”米基塔介绍说,“之后几天姑娘们开始手持鲜花上街……家长们看到年轻人受伤的照片,也走上了街头。”
女性身穿白衣手捧花束和标语,成为白罗斯游行的醒目视觉标志。25岁的教育从业者斯维特拉娜(Svetlana)是其中一员。她告诉端传媒,10日夜,她已经和一群女性走上街头手持鲜花拉起人链。但当晚她们被警方驱散。
最开始时,“人们半夜出发聚集,在路上搭路障,阻挠强硬驱散抗议的特警”,斯维特拉娜认为在几天的冲突之后,军警的镇压缓和了,而示威者也随即采取了更和平的方式:“现在无论男女都外出和平抗议,举标语、拉横幅……示威者特别强调自己和平,比如大家都不会走上车道,而是在人行道走,只有当出现非常大规模的游行队伍,道路被封锁后,才会走上车道。大家都会收拾垃圾,不允许有人挑衅。我认为这是抗议者非常有意识的做法。”
在更多人也走上街头之后,军警的行为暂时收敛,似乎当局也在研究对策,一时拿捏不定。内务部长卡拉耶夫(Yuri Karayev)在14日对维持秩序时被军警“误伤”的路人表示抱歉。同时,不少被抓捕的示威者被陆续释放。
8月16日,卢卡申科的支持者在明斯克市中心的独立广场举办了一场大集会,展现对政府的支持。人们在现场挥动官方的红绿国旗。官方数字显示人数超过7万,而多家媒体则称人数在3万左右。同一天,反对派在明斯克“英雄城市”纪念石柱举办了大集会,全球媒体纷纷跟进报导。有媒体统计称反对派集会人数约有20万人。
在反对派集会上,人们举着白红白三色旗,这面旗帜象征着白罗斯的身份,尤其是反抗者身份。人们同时高举着各式各样的标语——我们支持变革(My za peremeny)、诚实选举(Chestnye vybory)、释放政治犯(Svobodu politzakliuchionnym)、小胡子蟑螂(usatyi tarakan)、没有卢卡申科就没有暴力(Net Lukashenko – net nasiliia)、白罗斯人是爱和平的人(My belarusy mirnyia liudzi)……与此同时,“下台”(Ukhodi)、“白罗斯万岁”(Zheve Belarus’)、“不要脸”(Pozor! Han’ba!)、“要自由”(Svobodu)等口号在人群中不断呼喊。一段现场影片中,游行队伍敲打着鼓点唱起了苏联摇滚巨星维克多·崔(Victor Tsoi)的名曲《变革》(Peremen)——“变革!我们要变革!在笑声中在哭声中在心跳和血管里,我们要变革!”。
不同行业的人也加入了反对当局的行列。包括部分政府媒体的工作人员、国企职员等等。8月17日,全球第三大矿山车辆制造商 BelAZ 重型汽车制造厂有部分工人发起罢工。与此同时,在制造军事车辆的明斯克拖拉机厂(MZKT),在全世界最大化肥生产企业之一的Belaruskaliya,以及白罗斯全国不少工厂,都有工人群体发起反卢卡申科的罢工集会。
甚至,白罗斯历史最悠久的扬卡·库帕拉国家模范剧院(Natsyianal'ny akademichny teatr imia Ianki Kupaly)也被推上了运动前线。剧院总监,曾担任文化部长和驻波兰、法国大使的帕维尔·拉图什科(Pavel Latushka)在8月13日公开发声要求终止警暴、重新计票。14日起加入示威者行列。8月17日,剧院开始悬挂白红白旗,拉图什科被解职,他分别对演员和聚集在剧院外的数百名示威者发表演讲,引来掌声和欢呼。文化部长尤里·邦达尔(Yuryi Bondar)18日前往剧院试图调解,但没有成功。由于邦达尔拒绝满足剧团的各项诉求,数百名演职人员当场签下辞职信,拍在他面前。
抗议者们利用Telegram等APP实现信息互联。在许多公开频道上,不断滚动着最新的示威消息和现场图片,控诉警方暴力,帮助人们发帖文寻找被抓捕的亲人。嘲讽卢卡申科的贴图和笑话也在线上传递着。YouTube博主们持续在频道中上传短片,呼吁更多人加入抗议行列。在其中一个女性示威者主导的频道中,端传媒记者还看到示威者们分发紧急救援和帮助的信息。
“政府一开始切断了互联网,试图阻止人们使用社交媒体”,研究白罗斯社会运动的牛津大学研究员亚历山大·格拉西缅科(Aliaksandr Herasimanka)告诉端传媒,“但是他们在技术上很落后,准备一个VPN就可以打破封锁。而且断网之后,人们发现商业无法运作,甚至讽刺的是连国营媒体都无法运作了,于是他们只好又恢复了互联网服务。”
在米基塔看来,卢卡申科当局对示威者的打压是不遗余力的。“过去不会使用橡皮子弹、催泪弹、震爆弹,不会对人喷射高压水龙,但现在这些手法用得非常频繁,而且不仅仅是在市中心,还在城市的各个区域。”他还说尽管政府在抗议潮扩大后收敛了武力使用,但入夜后小规模的镇压和逮捕仍有发生。而政府对记者的限制也十分严苛,根据俄罗斯反对派媒体Meduza的报导,在抗议开始后数日内,就有至少50名记者被捕。
“表面上看,镇压似乎都是内务部和其他执行者的命令,但人们相信这背后就是卢卡申科的意思。”格拉西缅科认为内务部释放示威者不过是个姿态。
8月14日,已经出走立陶宛的反对派候选人季哈诺夫斯卡娅宣布将组建政权交接协调委员会。17日,委员会公布了第一批成员名单,18日在明斯克召开了第一次会议,并宣布七人主席团,其中包括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作家斯韦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Svetlana Alexievich),阿列克谢耶维奇此前曾公开呼吁卢卡申科下台。当晚,委员会发布决议,宣布了三项诉求:终结政治迫害,追究相关责任;释放所有政治犯,支付赔偿金;重新进行大选。
但截至发稿时,明斯克当局没有和过渡委员会谈判的意思。卢卡申科称委员会的目的是“篡夺政权”。总检察长亚历山大·科纽科(Aliaksandr Kaniuk)在当地时间20日晚宣布,司法部门将立案侦查过渡委员会成员,这被视为更加鹰派的举措。
“小苏联”走向终结?
“这次游行和之前很不一样”,牛津大学研究员格拉西缅科告诉端传媒。在他看来,尽管先前的2006年、2010年、2017年均有因抗议选举结果或反对卢卡申科的游行示威,但这次的示威广泛动员了白罗斯人。
“所有人都被发动起来了”,他回忆说,对比2000年代的游行,那时候一家人之间可能会对卢卡申科有很不同的看法,争议很大。但这次这种声音很少。
他指的是2006年选举时的抗议示威,波兰导演米罗斯瓦夫·德姆宾斯基(Miroslaw Dembinski)曾经在纪录片《来自白罗斯的斗争》(Urok belaruskai movy)中拍摄了那段画面——诉求白罗斯民族主义的年轻人要求公正选举,占领了明斯克的广场。但在镜头中,这些年轻人纷纷抱怨和家中长辈意见分歧——“我家里都投了卢卡申科,我爸说我背叛了全家”、“我爸投了卢卡申科,而我和我妈投了另一个候选人”。
卢卡申科在白罗斯的统治常常被称为是“欧洲最后的独裁者”。在前苏联解体后出现的国家中,至今仍一人独大的强人威权统治日渐减少。白罗斯是其中之一。尽管观察家们认为相比乌兹别克斯坦的曾经独裁者卡里莫夫,又或相比土库曼总统别尔德穆哈梅多夫,卢卡申科对待反对派的手腕要远为“温和”——他大多是先拘捕反对派,判处数年刑期,再择机“赦免”他们,但卢卡申科治下的白罗斯,没有任何政治力量能够挑战他的独大地位。
1994年,在总统选举中,当时还是小人物的卢卡申科异军突起,击败了白罗斯的首任领导人,带有知识分子气质的舒什克维奇(Shushkevich)。次年的全民公投中,白罗斯人将独立后的白-红-白三色旗换回苏联时代加盟共和国的红绿旗。1996年到1998年,卢卡申科陆续签订了和俄罗斯取消边界和通关限制,迈向俄白两国一体化的《成立主权国家共同体条约》与《俄白联盟条约》。他也愈发走向人们心目中的独裁式治国。1996年,他解散议会,手动任命议员;1998年,他驱逐欧洲数国大使;2004年,他成功修宪,取消了总统的任期限制。
卢卡申科的统治为何稳固?尤其是在卢卡申科对待政敌的手段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残酷的前提下?这缘于白罗斯在他的统治下维持了某种“小苏联”的状态。
在所有的后苏联国家中,白罗斯是国有化程度和社会福利开支占比最大的国家之一。白罗斯的土地贫瘠,农业产出低,也缺少矿产。二战结束后的苏联将这里设置成了轻重工业的基地,利用地理优势汇集东欧和俄罗斯的原料,产品销往苏联各地。根据美国学者 Griogory Ioffe 的研究,在苏联解体前,白罗斯是联邦中轻重工业最平衡的加盟共和国之一。
在苏联解体后快速推进的私有化进程中,白罗斯是受到冲击影响最小的一个。当俄罗斯人还在因为政商寡头崛起而失去养老金和就业机会的时候,白罗斯人选择了卢卡申科,后者的政策是保留国有化,继续提供全民养老和全民医疗。换句话说,卢卡申科的强人统治,并非单纯依靠暴力,而是源于用福利笼络追求稳定生活的人民。
卢卡申科的路线在1990年代获得了巨大成功,在其他前苏联国家深陷衰退的时代,白罗斯在1996年就恢复了1990年的国内生产总值。并且之后每年都有经济增长。全国各地仍然保存着苏联式的大型工厂和工人就业。2000年代初,白罗斯生产的巴士占到独联体内产量的70%,卡车占到30%,拖拉机60%,白罗斯的国产电器也在俄罗斯的二三线城市畅销。白罗斯产品虽然质量不比西方,但是价格更为低廉,在俄罗斯城市中,常见销售白罗斯服装的商店。白罗斯农产品也在俄罗斯民众中享有“苏联质量”的迷思——很多人相信白罗斯保存着苏联的质量安全体系,因而愿意购买白罗斯农产品,觉得它们要比俄罗斯自产的伪劣产品安全。
国际新闻记者刘怡曾经2016年到访明斯克,他回忆说在明斯克的高级餐厅中,“大家都穿得衣冠楚楚、礼服裙、西装革履,点一杯酒或者一份沙拉坐一晚,不要主菜。”,在白罗斯,失业率极低,人人有工作,工资按时发放,但是显然不高。卢卡申科曾经坚决要求工厂保留原先的员工编制,不裁员,但这也意味着企业的效能较低,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很难找到理想的工作。
白罗斯在卢卡申科体制下避免了其他前苏联国家在1990年代的那种剧烈动荡,但这种体制的特点也是明显的:白罗斯严重依赖在俄罗斯和西方中间转手能源带来的收益,和向俄罗斯市场销售产品的利润。在所有东欧国家中,白罗斯对俄罗斯经济的依赖程度是最高的之一——根据2015年的数据,俄罗斯占到白罗斯贸易出口总量的39%,进口总量的56.6%。这既意味着白罗斯为了经济生存需要保持俄白之间的一体化,也意味着俄罗斯有足够的理由向白方索要更多利益,2000年代的数次能源战中,俄罗斯以供气量和油气优惠价格为筹码,逼迫白罗斯出售国营石油公司的股份给俄罗斯企业,并加强一体化水平,这些争端成为了卢卡申科和普京关系走差的起点。
2020年对卢卡申科体制更为致命的。本身,在欧洲对俄罗斯禁运导致俄罗斯经济极度不景气的前提下,白罗斯近年来的经济成长已经停滞。而全球疫情中,卢卡申科应对糟糕,他不仅宣称病毒根本不存在,还在疫情高峰时继续阅兵式等大型活动。疫情带来全球消费力锐减,也进一步推动了全球油价跳水,对依赖出口和油气转口的白罗斯经济,这又是一记沉重打击。
卢卡申科大权独揽、社会僵化,年轻人感到不自由,没有选择,再加上经济转差,共同促成了2020年声势浩大的,吸引了更多阶层加入的抗议运动。白罗斯的历次政治反对运动中,年轻人,尤其是高学历的年轻人都扮演了领头角色,只不过这次,就连卢卡申科的基本盘——工人,也有相当比例倒向了反对者一边。8月17日,卢卡申科空降明斯克拖拉机厂(MZKT),向工人发表演说希望他们支持自己,并表示可以通过修改宪法让渡权利,但绝不接受外来压力。但在现场,卢卡申科遭到了反对派工人的嘲讽,许多工人甚至对他高喊着“滚!”。这一幕在白罗斯政治上的意味不言而喻。
数字技术在白罗斯此次抗争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格拉西缅科告诉端传媒,传统上,白罗斯的反对派往往推举知识分子或商人竞选总统。但这次的运动,一切源于一个叫做谢尔盖·季哈诺夫斯基(Siarhei Tsikhanouski)的YouTube主播。他在视频节目中抨击卢卡申科无能,并采访那些卢卡申科的反对者——包括了政治人物和普通人。在疫情中他的节目一炮而红。5月,他宣布将要参选总统,随后被官方逮捕。她的夫人,也就是如今的反对派领袖季哈诺夫斯卡娅则完全没有政治经验,但接替他参选后,她意料之外成为了最挑战卢卡申科的候选人。格拉西缅科认为这都是新的传播形式带来的变化。
反对者也越来越擅长使用新科技串联和行动:“过去不会切断互联网。但过去也没有各种软件、程序来监测选举的投票率、作假,能够商定在哪里碰头”,米基塔说。在这次大选中,反对卢卡申科的民众通过互联网串联发明了各种各样的计票方式,从而认定卢卡申科大大篡改了选票统计。“还有一个重要区别是,现在可以通过众筹来支持被镇压的受害者。我们现在通过Facebook筹款。据我所知两位受到重罪指控的抗议者募集到了5万美元。”截至发稿时,Facebook上的“白罗斯团结基金”显示已经筹款超过1200万美元。这些钱据称将用以支持那些因为抗议而失去工作的人。
但是,白罗斯的运动仍然面临人数和规模的瓶颈。“他的支持率肯定超过人们戏说的3%”,米基塔对我解释他对卢卡申科支持度的评估:“他当然还剩下些忠诚的支持者,农村里的人,在企业和学校意识形态部门工作的人,但这通常是那些无法保障自己收入的人……一旦国家出现财政困难,付不出退休金和补贴和公职人员的工资,就会把他们也推向反对派。根据我个人的观察,他这次选举的支持率在20到25%之间,但暴力镇压和平抗议后,已经下降到15%”。
相比苏联解体时波罗的海三国两百万人在街头拉起人链,白罗斯目前最大规模集会是上周末的20万人,这意味着示威者的动能依旧有限。
夹在东西之间
卢卡申科早前和俄罗斯总统普京通话讨论局势。8月15日,与普京通话后,卢卡申科对外宣称俄罗斯将给予白罗斯全力支持。普京则表示到必要时刻可以在集体安全组织(CSTO)和俄白联盟框架内进行协助。外界普遍将之视为白罗斯政府试图确保俄罗斯会在关键时刻帮助镇压示威者。
欧盟方面则在19日(周三)发表声明拒绝承认选举结果,并宣布将对选举舞弊和镇压示威的相关人士进行短期制裁。欧洲议会主席米歇尔(Charles Michel)代表欧盟国家呼吁白政府与反对派进行对话,实现和平的转型。
白罗斯的未来“在白罗斯自身,不在布鲁塞尔,也不在莫斯科。”米歇尔对媒体表示。
德国总理默克尔称她已经向普京表达了立场,反对任何军事干预。此前的18日晚间,默克尔和普京通电话讨论了白罗斯的形势。默克尔称明斯克政府需要克制自己的武力,释放被捕的示威者。而克里姆林宫则在电话中强调,任何外来的干预都不可接受。
和以往数次示威不同,此次游行的画面中很少见飘扬的欧盟旗——那曾意味着诉求白罗斯加入欧盟乃至北约,和俄罗斯脱离当前的紧密关系。在一段影片中,有示威者举出欧盟旗帜,但被周围人劝阻。这意味着人们在欧洲和俄罗斯之间的位置很谨慎。
2014年的乌克兰广场运动中,示威者的诉求是脱离俄罗斯的势力范围,成为欧盟和北约的一部分。与许多地方的观感不同,今天的东欧对乌克兰运动的感受是复杂的。乌克兰示威运动中心“独立广场”的简称“Maidan”,成为了白罗斯示威者们用以比较的坐标。“白罗斯的情况和Maidan很不同”,米基塔告诉我,“我们毕竟是一个相当统一的单族裔国家,没有民族矛盾,绝大多数城市居住的都是白罗斯人。大多数人对俄罗斯的态度非常冷静,没有攻击性……人们对俄罗斯有恐惧心理。有一定比例的人确实怀念苏联,渴望两国合并,但对其他人来说,俄罗斯实在称不上经济、政治成功发展的典范,因此多数人还是想让白罗斯保持中立,做独立国家。”他认为有四分之一的白罗斯人更为激进,希望和西方融合。
苏联时代的白罗斯因为教育发达,培养了大批知识精英,没有像许多加盟共和国一样引入大量的俄罗斯族精英移民,因而在人口结构上,白罗斯的绝大多数人口都是“白罗斯人”。但是,长期的历史中白罗斯人也成为了“俄罗斯化”程度最深的族群,2009年的政府调查显示,72%的白罗斯人在家中说俄语,只有约50%的人能够读、说白俄语。
“苏联解体后白罗斯恢复了1918年白罗斯人民共和国国旗,几年后的宪法公投恢复了苏联时的国旗,我出生时已经在用红绿旗了”,米基塔操着一口标准腔俄语告诉端传媒记者。“小学里开始宣传红绿旗,宣传与俄罗斯融合,宣传苏联时代生活有多好,这种宣传非常贫乏,让人心生排斥,所以根据我的观察,年轻一代又重新倾向于民族旗帜。现在在足球赛中,球迷举的也都是白红白旗,在网上会用的也都是白红白旗。我自然也更倾向于白罗斯民族的白红白旗,因为红绿旗总是让我联想到苏联,镇压,饥荒,短缺,各种我不认同的经济、政治理念。”
许多研究者发现,白罗斯人的身份认同与其说是民族主义,不如说是一种“公民民族主义”,他们强调俄语作为国家通用语的地位,认为有必要和近邻俄罗斯保持良好关系。这是1995年白罗斯人公投恢复苏联时代国旗国徽的原因之一,也是以白罗斯民族主义情绪动员的反对力量长久以来无法获得足够支持的重要原因。但同样是白罗斯公民民族主义,也会拒绝被俄罗斯主宰,拒绝被控制内政外交,也担心俄罗斯的影响力过大。米基塔认为,在2020年的选举中,卢卡申科试图将自己塑造为一个能够保护白罗斯民族,抵御俄罗斯影响的人物,然而白罗斯人并不买账。
“一般人对这次游行示威都很乐观,但是我们这些思考得比较多的就会很焦虑”,格拉西缅科告诉端传媒记者。他认为,无论卢卡申科是否下台,白罗斯都需要面对俄罗斯可能的动作。
俄罗斯可能帮助卢卡申科镇压游行示威,也有可能利用这个机会把卢卡申科变成克里姆林宫的傀儡,俄罗斯也可能支持示威者——只要能够选出一个亲俄的领导人。无论哪种结局,俄罗斯在明斯克的存在阴影都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不过,普京的长期执政与俄罗斯经济政治的糟糕境况,让白罗斯民众和不少俄罗斯人产生了共鸣。8月15日,莫斯科的一场球赛上,中央陆军队的白籍前锋打入两球,俄罗斯球迷开始高呼示威口号“白罗斯万岁”(Zhyve Belarus),至少15名球迷被捕。在俄罗斯的另一头,持续数星期的远东城市哈巴罗夫斯克(Khabarovsk)的街头反普京抗议也喊出了支持白罗斯民众的口号。这些画面和消息同时传到了白罗斯人的社交媒体上。
目前,俄罗斯仍然选择作壁上观。与2014年乌克兰抗议时的反应不同,俄罗斯官方和私营媒体均对白罗斯的抗议予以了大幅而详尽的报导。俄罗斯反对派媒体Meduza称,接触到的俄罗斯官员表示克里姆林宫并没有对如何报导白罗斯情况予以明确指示,媒体可以自由选择角度。报导称这意味着克里姆林宫并没有选择支持卢卡申科,毋宁说是在观望事态发展。
白-俄之间长期因为石油贸易关系有大大小小的冲突。尽管在公开场合,普京和卢卡申科常常显得亲密,但2000年代开始,双方就在油气利益上反复角力。近期的2018年,普京还以石油优惠条件为威胁,试图换取白方执行《俄白联盟条约》,和卢卡申科僵持不下。研究者 Margarita Balmaceda 在研究著作《身在明斯克高处》(Living Minsk’s High Life)中提到,白罗斯的“中间商”位置需要不断让利给俄罗斯的油气寡头和地方官员,以换取克里姆林宫在其他利益上的照顾,维持稳定的石油气供应和低廉价格。这反过来也意味着,一旦俄罗斯的能源寡头和政治集团认定卢卡申科的统治不利于自身利益,就会怂恿克宫出手促成白罗斯的政权更迭——这可以是一场政变。相比长期被压制的公民社会自下而上的改变,“在人民压力下出现一场政变更可能是东欧国家的常态”,格拉西缅科说。而可以预料到的是,到那时,进一步以私有化改革的借口攫取控制白罗斯国民经济,对俄罗斯政商寡头来说,不可谓不吸引。
另一边的欧洲也同样对白罗斯的高素质人才与市场虎视眈眈。之前的例子是,在乌克兰2014年革命后,经济状况迫使大量乌克兰人在东欧和西欧务工,为欧洲的市场补充了高素质的廉价劳动力。《金融时报》就在近日刊出一则评论,期待白罗斯政权更迭后,私有化进程能够让西欧公司进军白罗斯的肥料和能源产业,并把白罗斯培养的科技人才吸引到西欧就业。倒向欧盟也意味着国营的退休金制度不保,这对不少白罗斯人来说无疑也是一场灾难。但被考虑更多的是,一旦完全倒向西欧,俄罗斯可能会有理由对白罗斯作出更为攻击性的行动,而西欧又无法真的提供保护。
被欧洲私有化?或是被俄罗斯私有化?卢卡申科体制弊病丛生,难以为继,白罗斯人急需一场改变,但他们也看到,长期困在“小苏联”中的白罗斯,也是东西两边邻居眼里蕴藏着丰富经济潜力的一只肥鹅。但运动已经点燃,就无法停步,因为一旦运动失败,卢卡申科将很可能以更极端的姿态向公民社会发起反扑。
在明斯克的这个夏秋之交,白罗斯的公民社会将如何行动,变得愈发关键。
注:俄语中通常将白罗斯称为Belorussia,而1991年白罗斯独立后,白当局决定将其白俄语国名Belarus也沿用到其俄语正式国名上来。但俄罗斯的学者和政治家则认为Belarus不符合俄语的规范与法则,坚持使用Belorussia。在后苏联空间,这种用民族语言地名取代或再规范俄语地名的例子屡见不鲜,但往往不为俄方接受,如吉尔吉斯斯坦的国名、哈萨克斯坦最大城市阿拉木图、摩尔多瓦首都基希讷乌、爱沙尼亚首都塔林等,俄方都坚持使用自己的传统拼写。而乌克兰和俄罗斯两国甚至为俄语中乌克兰国名前应该使用哪个介词打了二十几年口水仗。这个地名争议背后还有历史与身份认同之争。古代的东斯拉夫人,也就是罗斯人(rus)由于外族侵略和分治等因素,逐渐分化成了大罗斯、小罗斯、白罗斯三个兄弟民族,也就是今天的俄罗斯人、乌克兰人和白罗斯人,三者间难免会有谁是“罗斯正统”之争。俄罗斯光在名称上似乎就占尽优势,表示俄罗斯国家的Rossia是“罗斯”直接加上希腊、拉丁传统中的国名后缀-ia而得,而表示俄罗斯民族的russkii干脆就是“罗斯”的形容词形式。白罗斯似乎并不奢求占据头把交椅,但至少也要争取能和俄罗斯平起平坐——Belarus形式上看起来至少能直接对接rus,而Belorussia就更像是Rossia的一个分支了,尤其在英语中更是如此。
原本已经错综复杂的俄语地名纷争到了华语语境下更是变成一团乱麻。在20世纪60年代前,曾同时有“别洛露西亚”和“白俄罗斯”两种译名并行,60年代后统一为后者。但在2018年,白驻华使馆开始将华语官方国名改为“白罗斯”。但改名事宜却未获中国官方机构认可。而尽管使馆解释了为什么要用“白罗斯”,却没有解释为何不用“白俄罗斯”。
问题又在于,华语中“俄罗斯”的“俄”字并不像“白”、“大”、“小”一样是个修饰语,而是最初蒙古人在翻译“罗斯”时为了契合蒙语中流辅音不置词首的规则而添加的词首元音音缀(“斡罗思”),因此“俄罗斯”其实就是Rus的对应,于是变“白俄罗斯”为“白罗斯”反倒也“不符合华语规范”了。不过实际的语用中已经不再顾及词源上的严格对应,用“罗斯”来指代Rus,用“俄罗斯”专指Rossia,这样来说,白罗斯使馆的正名诉求就有其合理依据了。
文中“维克多崔”的英文名应该是Viktor Tsoi
《秦晖:了解一个真实的东欧》
(本文摘自《从“东欧”到“新欧洲”:20年转轨再回首》,金雁 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4月)
https://cul.qq.com/a/20150422/025376.htm
楼上上提出的改革意见虽说看着在理,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即视感……
深度好文。白俄罗斯的现状某个角度有点像台湾,老一辈习惯的东西年轻人不买账了,一次次选举后,随着老人凋零,终将改变
我觉得白俄罗斯不需要重走90年代新自由主义改革代表的“休克疗法”,因为对未来十年经济发展会是灾难性的,即使是转型较顺利的捷克与波兰,“休克疗法”带来的社会创伤至今依旧在消化。
不如趁此时好好想想,这一次该如何转型?可不可以不再用“休克疗法”。
比如,是否需要先进行再就业培训,让大家先有转型准备,再深一步开放外资进入白俄罗斯,提供工作岗位,吸收从原来国营工厂中下岗的员工。
别忘了白俄罗斯前十几年对IT产业的投资是非常成功的,至少证明白俄罗斯依然有可以掉头的经济空间,而且近二十年来白俄罗斯的劳动力流失也并不是新闻,如何缓解乡村的凋敝也是重要的社会问题。
這篇好完整也夠深,好好看
好文章,詳盡又條理分明。謝謝端。
说到“白俄罗斯”到“白罗斯”的改名,不得不提当年“汉城”到“首尔”的改名。如果发生在今天,能否成功恐怕也是未知之数。但毕竟身份认同是一件私人的事情,外人无权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