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larus」在中文裏有兩個翻譯,「白俄羅斯」和「白羅斯」。但追根溯源,二者其實沒有區別——「俄羅斯」源於蒙古語對「羅斯」的轉寫,「俄」(o-)是蒙語添加的額外詞綴。在斯拉夫語言中,白羅斯人自稱的「Belarus」和俄羅斯人稱呼的「Belorussia」亦是同源——「russia」是「羅斯」加上希臘化詞尾的國名。
然而,身份焦慮,以及對俄羅斯既親近又恐懼、不安的情緒,令白羅斯人在近年的社會運動中屢屢強調「正名」,哪怕是普遍認為親俄的現政權也無法置身事外。2018年,白駐華使館開始主張在中文中使用「白羅斯」取代「白俄羅斯」,訴求雖未被北京官方認可,卻也折射出這個夾在歐盟和俄羅斯「中間地帶」的東歐國家的複雜心境。
2020年8月9日,在Covid-19疫情蔓延夾雜着國際油價大跌之際,白羅斯舉行了1990年從蘇聯獨立以來的第六次總統大選。已經在位26年、被稱為「歐洲最後獨裁者」的總統盧卡申科(Aliaksandr Lukashenka)毫不意外地宣稱獲得超過80%選票,擊敗反對派候選人季哈諾夫斯卡婭(Svtlana Tsikhanouskaya)。同樣不出意外地,季哈諾夫斯卡婭及反對派指控盧卡申科操縱選舉,杯葛結果並上街抗議。
只是,出乎很多人的意料,這場抗議如野火一般蔓延開來,擴展到社會各界,成為30年來白羅斯最大規模的抗議運動。至發稿時,各方仍在膠着對壘。在這個不尋常的夏秋之交,這場運動會否帶來政治新局,仍未可知。
明斯克的夏日風暴
白羅斯不到一千萬人口,其中近三分之一居住在首都明斯克。這座歷史悠久的首都在二戰中幾乎被夷為平地。戰後,蘇聯將這裏規劃成東歐和莫斯科之間的行政與工商重鎮。共產主義烏托邦的城市規劃意味着大馬路、寬闊的綠化帶,還有千篇一律但功能完備的公寓住宅群。城市正中央是廣場、紀念碑、劇院和博物館——蘇聯加盟共和國首都的標準配置。
8月9日開始的遊行,就是從這些住宅區之間的街道上爆發,再擴展到城市中心和全國各地的。
參加遊行的米基塔(Mikita)告訴我,選舉之後第二天,他和上千名明斯克西區的居民試圖前往市中心抗議,還沒走到地鐵「青年」(Molodiozhnaya)站,守備街頭的警察就對人群投擲了震爆彈(又名閃光彈)。「我們下到地鐵普希金站。這幾個小時有一種團結一心的感覺,人們走出家門支援我們……當局開始封鎖大街,車主停車走向街頭,留在車裏的人則鳴笛以表支持抗議。人們開始用花壇和街頭小攤搭路障。但兩小時後警方開始用榴彈發射器向人群射擊(催淚彈),人們四散奔逃,他們被驅趕到院落裏,然後警方用橡皮子彈近身朝他們開槍並抓捕他們。」
米基塔今年25歲。他介紹自己出生成長在明斯克西郊,長年關注政治。他曾作為候選人參與地方選舉,結果被白羅斯國立大學的新聞學院開除。他後來去了波蘭讀書,如今在明斯克供職一家IT企業。
和往年應對抗議的方式一樣,盧卡申科當局試圖用警力快速將示威壓制下去。那一天,米基塔見到的鎮壓行動在明斯克多地同時展開。政府軍警被派往街頭,用催淚瓦斯、高壓水槍、警棍和裝甲車對付示威者。當晚被抓捕人數超過6000人。「後來聽說那天在地鐵普希金站,警方打死了一個示威者。當監獄裝不下後,他們開始持續數小時把人關在囚車裏,人們在那裏不得不一層疊一層排開躺着,隨後整夜把他們關在體育館裏或扔在街頭,幾天後再開始釋放其中部分人士。」
目前可確認的是,至少有兩人在示威期間喪生。一人是35歲的亞歷山大·塔萊科夫斯基(Aliaksandr Taraikouski),死在普希金站附近。另一個叫做亞歷山大·維霍爾(Aliaksandr Vikhor)的25歲青年死在拘留所裏,家屬認為他是碰巧路過被抓去,死於虐打。
大抓捕和警方的高強度暴力刺激更多人參與了抗議。「前三天外出抗議的主要是16到25歲的青年。」米基塔介紹說,「之後幾天姑娘們開始手持鮮花上街……家長們看到年輕人受傷的照片,也走上了街頭。」
女性身穿白衣手捧花束和標語,成為白羅斯遊行的醒目視覺標誌。25歲的教育從業者斯維特拉娜(Svetlana)是其中一員。她告訴端傳媒,10日夜,她已經和一群女性走上街頭手持鮮花拉起人鏈。但當晚她們被警方驅散。
最開始時,「人們半夜出發聚集,在路上搭路障,阻撓強硬驅散抗議的特警」,斯維特拉娜認為在幾天的衝突之後,軍警的鎮壓緩和了,而示威者也隨即採取了更和平的方式:「現在無論男女都外出和平抗議,舉標語、拉橫幅……示威者特別強調自己和平,比如大家都不會走上車道,而是在人行道走,只有當出現非常大規模的遊行隊伍,道路被封鎖後,才會走上車道。大家都會收拾垃圾,不允許有人挑釁。我認為這是抗議者非常有意識的做法。」
在更多人也走上街頭之後,軍警的行為暫時收斂,似乎當局也在研究對策,一時拿捏不定。內務部長卡拉耶夫(Yuri Karayev)在14日對維持秩序時被軍警「誤傷」的路人表示抱歉。同時,不少被抓捕的示威者被陸續釋放。
8月16日,盧卡申科的支持者在明斯克市中心的獨立廣場舉辦了一場大集會,展現對政府的支持。人們在現場揮動官方的紅綠國旗。官方數字顯示人數超過7萬,而多家媒體則稱人數在3萬左右。同一天,反對派在明斯克「英雄城市」紀念石柱舉辦了大集會,全球媒體紛紛跟進報導。有媒體統計稱反對派集會人數約有20萬人。
在反對派集會上,人們舉着白紅白三色旗,這面旗幟象徵着白羅斯的身份,尤其是反抗者身份。人們同時高舉着各式各樣的標語——我們支持變革(My za peremeny)、誠實選舉(Chestnye vybory)、釋放政治犯(Svobodu politzakliuchionnym)、小鬍子蟑螂(usatyi tarakan)、沒有盧卡申科就沒有暴力(Net Lukashenko – net nasiliia)、白羅斯人是愛和平的人(My belarusy mirnyia liudzi)……與此同時,「下台」(Ukhodi)、「白羅斯萬歲」(Zheve Belarus’)、「不要臉」(Pozor! Han’ba!)、「要自由」(Svobodu)等口號在人群中不斷呼喊。一段現場影片中,遊行隊伍敲打着鼓點唱起了蘇聯搖滾巨星維克多·崔(Victor Tsoi)的名曲《變革》(Peremen)——「變革!我們要變革!在笑聲中在哭聲中在心跳和血管裏,我們要變革!」。
不同行業的人也加入了反對當局的行列。包括部分政府媒體的工作人員、國企職員等等。8月17日,全球第三大礦山車輛製造商 BelAZ 重型汽車製造廠有部分工人發起罷工。與此同時,在製造軍事車輛的明斯克拖拉機廠(MZKT),在全世界最大化肥生產企業之一的Belaruskaliya,以及白羅斯全國不少工廠,都有工人群體發起反盧卡申科的罷工集會。
甚至,白羅斯歷史最悠久的揚卡·庫帕拉國家模範劇院(Natsyianal’ny akademichny teatr imia Ianki Kupaly)也被推上了運動前線。劇院總監,曾擔任文化部長和駐波蘭、法國大使的帕維爾·拉圖什科(Pavel Latushka)在8月13日公開發聲要求終止警暴、重新計票。14日起加入示威者行列。8月17日,劇院開始懸掛白紅白旗,拉圖什科被解職,他分別對演員和聚集在劇院外的數百名示威者發表演講,引來掌聲和歡呼。文化部長尤里·邦達爾(Yuryi Bondar)18日前往劇院試圖調解,但沒有成功。由於邦達爾拒絕滿足劇團的各項訴求,數百名演職人員當場簽下辭職信,拍在他面前。
抗議者們利用Telegram等APP實現信息互聯。在許多公開頻道上,不斷滾動着最新的示威消息和現場圖片,控訴警方暴力,幫助人們發帖文尋找被抓捕的親人。嘲諷盧卡申科的貼圖和笑話也在線上傳遞着。YouTube博主們持續在頻道中上傳短片,呼籲更多人加入抗議行列。在其中一個女性示威者主導的頻道中,端傳媒記者還看到示威者們分發緊急救援和幫助的信息。
「政府一開始切斷了互聯網,試圖阻止人們使用社交媒體」,研究白羅斯社會運動的牛津大學研究員亞歷山大·格拉西緬科(Aliaksandr Herasimanka)告訴端傳媒,「但是他們在技術上很落後,準備一個VPN就可以打破封鎖。而且斷網之後,人們發現商業無法運作,甚至諷刺的是連國營媒體都無法運作了,於是他們只好又恢復了互聯網服務。」
在米基塔看來,盧卡申科當局對示威者的打壓是不遺餘力的。「過去不會使用橡皮子彈、催淚彈、震爆彈,不會對人噴射高壓水龍,但現在這些手法用得非常頻繁,而且不僅僅是在市中心,還在城市的各個區域。」他還說盡管政府在抗議潮擴大後收斂了武力使用,但入夜後小規模的鎮壓和逮捕仍有發生。而政府對記者的限制也十分嚴苛,根據俄羅斯反對派媒體Meduza的報導,在抗議開始後數日內,就有至少50名記者被捕。
「表面上看,鎮壓似乎都是內務部和其他執行者的命令,但人們相信這背後就是盧卡申科的意思。」格拉西緬科認為內務部釋放示威者不過是個姿態。
8月14日,已經出走立陶宛的反對派候選人季哈諾夫斯卡婭宣布將組建政權交接協調委員會。17日,委員會公布了第一批成員名單,18日在明斯克召開了第一次會議,並宣布七人主席團,其中包括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家斯韋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Svetlana Alexievich),阿列克謝耶維奇此前曾公開呼籲盧卡申科下台。當晚,委員會發布決議,宣布了三項訴求:終結政治迫害,追究相關責任;釋放所有政治犯,支付賠償金;重新進行大選。
但截至發稿時,明斯克當局沒有和過渡委員會談判的意思。盧卡申科稱委員會的目的是「篡奪政權」。總檢察長亞歷山大·科紐科(Aliaksandr Kaniuk)在當地時間20日晚宣布,司法部門將立案偵查過渡委員會成員,這被視為更加鷹派的舉措。
「小蘇聯」走向終結?
「這次遊行和之前很不一樣」,牛津大學研究員格拉西緬科告訴端傳媒。在他看來,儘管先前的2006年、2010年、2017年均有因抗議選舉結果或反對盧卡申科的遊行示威,但這次的示威廣泛動員了白羅斯人。
「所有人都被發動起來了」,他回憶說,對比2000年代的遊行,那時候一家人之間可能會對盧卡申科有很不同的看法,爭議很大。但這次這種聲音很少。
他指的是2006年選舉時的抗議示威,波蘭導演米羅斯瓦夫·德姆賓斯基(Miroslaw Dembinski)曾經在紀錄片《來自白羅斯的鬥爭》(Urok belaruskai movy)中拍攝了那段畫面——訴求白羅斯民族主義的年輕人要求公正選舉,佔領了明斯克的廣場。但在鏡頭中,這些年輕人紛紛抱怨和家中長輩意見分歧——「我家裏都投了盧卡申科,我爸說我背叛了全家」、「我爸投了盧卡申科,而我和我媽投了另一個候選人」。
盧卡申科在白羅斯的統治常常被稱為是「歐洲最後的獨裁者」。在前蘇聯解體後出現的國家中,至今仍一人獨大的強人威權統治日漸減少。白羅斯是其中之一。儘管觀察家們認為相比烏茲別克斯坦的曾經獨裁者卡里莫夫,又或相比土庫曼總統別爾德穆哈梅多夫,盧卡申科對待反對派的手腕要遠為「温和」——他大多是先拘捕反對派,判處數年刑期,再擇機「赦免」他們,但盧卡申科治下的白羅斯,沒有任何政治力量能夠挑戰他的獨大地位。
1994年,在總統選舉中,當時還是小人物的盧卡申科異軍突起,擊敗了白羅斯的首任領導人,帶有知識分子氣質的舒什克維奇(Shushkevich)。次年的全民公投中,白羅斯人將獨立後的白-紅-白三色旗換回蘇聯時代加盟共和國的紅綠旗。1996年到1998年,盧卡申科陸續簽訂了和俄羅斯取消邊界和通關限制,邁向俄白兩國一體化的《成立主權國家共同體條約》與《俄白聯盟條約》。他也愈發走向人們心目中的獨裁式治國。1996年,他解散議會,手動任命議員;1998年,他驅逐歐洲數國大使;2004年,他成功修憲,取消了總統的任期限制。
盧卡申科的統治為何穩固?尤其是在盧卡申科對待政敵的手段並不如想像中那樣殘酷的前提下?這緣於白羅斯在他的統治下維持了某種「小蘇聯」的狀態。
在所有的後蘇聯國家中,白羅斯是國有化程度和社會福利開支佔比最大的國家之一。白羅斯的土地貧瘠,農業產出低,也缺少礦產。二戰結束後的蘇聯將這裏設置成了輕重工業的基地,利用地理優勢彙集東歐和俄羅斯的原料,產品銷往蘇聯各地。根據美國學者 Griogory Ioffe 的研究,在蘇聯解體前,白羅斯是聯邦中輕重工業最平衡的加盟共和國之一。
在蘇聯解體後快速推進的私有化進程中,白羅斯是受到衝擊影響最小的一個。當俄羅斯人還在因為政商寡頭崛起而失去養老金和就業機會的時候,白羅斯人選擇了盧卡申科,後者的政策是保留國有化,繼續提供全民養老和全民醫療。換句話說,盧卡申科的強人統治,並非單純依靠暴力,而是源於用福利籠絡追求穩定生活的人民。
盧卡申科的路線在1990年代獲得了巨大成功,在其他前蘇聯國家深陷衰退的時代,白羅斯在1996年就恢復了1990年的國內生產總值。並且之後每年都有經濟增長。全國各地仍然保存着蘇聯式的大型工廠和工人就業。2000年代初,白羅斯生產的巴士佔到獨聯體內產量的70%,卡車佔到30%,拖拉機60%,白羅斯的國產電器也在俄羅斯的二三線城市暢銷。白羅斯產品雖然質量不比西方,但是價格更為低廉,在俄羅斯城市中,常見銷售白羅斯服裝的商店。白羅斯農產品也在俄羅斯民眾中享有「蘇聯質量」的迷思——很多人相信白羅斯保存着蘇聯的質量安全體系,因而願意購買白羅斯農產品,覺得它們要比俄羅斯自產的偽劣產品安全。
國際新聞記者劉怡曾經2016年到訪明斯克,他回憶說在明斯克的高級餐廳中,「大家都穿得衣冠楚楚、禮服裙、西裝革履,點一杯酒或者一份沙拉坐一晚,不要主菜。」,在白羅斯,失業率極低,人人有工作,工資按時發放,但是顯然不高。盧卡申科曾經堅決要求工廠保留原先的員工編制,不裁員,但這也意味着企業的效能較低,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人很難找到理想的工作。
白羅斯在盧卡申科體制下避免了其他前蘇聯國家在1990年代的那種劇烈動盪,但這種體制的特點也是明顯的:白羅斯嚴重依賴在俄羅斯和西方中間轉手能源帶來的收益,和向俄羅斯市場銷售產品的利潤。在所有東歐國家中,白羅斯對俄羅斯經濟的依賴程度是最高的之一——根據2015年的數據,俄羅斯佔到白羅斯貿易出口總量的39%,進口總量的56.6%。這既意味着白羅斯為了經濟生存需要保持俄白之間的一體化,也意味着俄羅斯有足夠的理由向白方索要更多利益,2000年代的數次能源戰中,俄羅斯以供氣量和油氣優惠價格為籌碼,逼迫白羅斯出售國營石油公司的股份給俄羅斯企業,並加強一體化水平,這些爭端成為了盧卡申科和普京關係走差的起點。
2020年對盧卡申科體制更為致命的。本身,在歐洲對俄羅斯禁運導致俄羅斯經濟極度不景氣的前提下,白羅斯近年來的經濟成長已經停滯。而全球疫情中,盧卡申科應對糟糕,他不僅宣稱病毒根本不存在,還在疫情高峰時繼續閲兵式等大型活動。疫情帶來全球消費力鋭減,也進一步推動了全球油價跳水,對依賴出口和油氣轉口的白羅斯經濟,這又是一記沉重打擊。
盧卡申科大權獨攬、社會僵化,年輕人感到不自由,沒有選擇,再加上經濟轉差,共同促成了2020年聲勢浩大的,吸引了更多階層加入的抗議運動。白羅斯的歷次政治反對運動中,年輕人,尤其是高學歷的年輕人都扮演了領頭角色,只不過這次,就連盧卡申科的基本盤——工人,也有相當比例倒向了反對者一邊。8月17日,盧卡申科空降明斯克拖拉機廠(MZKT),向工人發表演說希望他們支持自己,並表示可以通過修改憲法讓渡權利,但絕不接受外來壓力。但在現場,盧卡申科遭到了反對派工人的嘲諷,許多工人甚至對他高喊着「滾!」。這一幕在白羅斯政治上的意味不言而喻。
數字技術在白羅斯此次抗爭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格拉西緬科告訴端傳媒,傳統上,白羅斯的反對派往往推舉知識分子或商人競選總統。但這次的運動,一切源於一個叫做謝爾蓋·季哈諾夫斯基(Siarhei Tsikhanouski)的YouTube主播。他在視頻節目中抨擊盧卡申科無能,並採訪那些盧卡申科的反對者——包括了政治人物和普通人。在疫情中他的節目一炮而紅。5月,他宣布將要參選總統,隨後被官方逮捕。她的夫人,也就是如今的反對派領袖季哈諾夫斯卡婭則完全沒有政治經驗,但接替他參選後,她意料之外成為了最挑戰盧卡申科的候選人。格拉西緬科認為這都是新的傳播形式帶來的變化。
反對者也越來越擅長使用新科技串聯和行動:「過去不會切斷互聯網。但過去也沒有各種軟件、程序來監測選舉的投票率、作假,能夠商定在哪裏碰頭」,米基塔說。在這次大選中,反對盧卡申科的民眾通過互聯網串聯發明了各種各樣的計票方式,從而認定盧卡申科大大篡改了選票統計。「還有一個重要區別是,現在可以通過眾籌來支持被鎮壓的受害者。我們現在通過Facebook籌款。據我所知兩位受到重罪指控的抗議者募集到了5萬美元。」截至發稿時,Facebook上的「白羅斯團結基金」顯示已經籌款超過1200萬美元。這些錢據稱將用以支持那些因為抗議而失去工作的人。
但是,白羅斯的運動仍然面臨人數和規模的瓶頸。「他的支持率肯定超過人們戲說的3%」,米基塔對我解釋他對盧卡申科支持度的評估:「他當然還剩下些忠誠的支持者,農村裏的人,在企業和學校意識形態部門工作的人,但這通常是那些無法保障自己收入的人……一旦國家出現財政困難,付不出退休金和補貼和公職人員的工資,就會把他們也推向反對派。根據我個人的觀察,他這次選舉的支持率在20到25%之間,但暴力鎮壓和平抗議後,已經下降到15%」。
相比蘇聯解體時波羅的海三國兩百萬人在街頭拉起人鏈,白羅斯目前最大規模集會是上週末的20萬人,這意味着示威者的動能依舊有限。
夾在東西之間
盧卡申科早前和俄羅斯總統普京通話討論局勢。8月15日,與普京通話後,盧卡申科對外宣稱俄羅斯將給予白羅斯全力支持。普京則表示到必要時刻可以在集體安全組織(CSTO)和俄白聯盟框架內進行協助。外界普遍將之視為白羅斯政府試圖確保俄羅斯會在關鍵時刻幫助鎮壓示威者。
歐盟方面則在19日(週三)發表聲明拒絕承認選舉結果,並宣布將對選舉舞弊和鎮壓示威的相關人士進行短期制裁。歐洲議會主席米歇爾(Charles Michel)代表歐盟國家呼籲白政府與反對派進行對話,實現和平的轉型。
白羅斯的未來「在白羅斯自身,不在布魯塞爾,也不在莫斯科。」米歇爾對媒體表示。
德國總理默克爾稱她已經向普京表達了立場,反對任何軍事干預。此前的18日晚間,默克爾和普京通電話討論了白羅斯的形勢。默克爾稱明斯克政府需要剋制自己的武力,釋放被捕的示威者。而克里姆林宮則在電話中強調,任何外來的干預都不可接受。
和以往數次示威不同,此次遊行的畫面中很少見飄揚的歐盟旗——那曾意味着訴求白羅斯加入歐盟乃至北約,和俄羅斯脱離當前的緊密關係。在一段影片中,有示威者舉出歐盟旗幟,但被周圍人勸阻。這意味着人們在歐洲和俄羅斯之間的位置很謹慎。
2014年的烏克蘭廣場運動中,示威者的訴求是脱離俄羅斯的勢力範圍,成為歐盟和北約的一部分。與許多地方的觀感不同,今天的東歐對烏克蘭運動的感受是複雜的。烏克蘭示威運動中心「獨立廣場」的簡稱「Maidan」,成為了白羅斯示威者們用以比較的座標。「白羅斯的情況和Maidan很不同」,米基塔告訴我,「我們畢竟是一個相當統一的單族裔國家,沒有民族矛盾,絕大多數城市居住的都是白羅斯人。大多數人對俄羅斯的態度非常冷靜,沒有攻擊性……人們對俄羅斯有恐懼心理。有一定比例的人確實懷念蘇聯,渴望兩國合併,但對其他人來說,俄羅斯實在稱不上經濟、政治成功發展的典範,因此多數人還是想讓白羅斯保持中立,做獨立國家。」他認為有四分之一的白羅斯人更為激進,希望和西方融合。
蘇聯時代的白羅斯因為教育發達,培養了大批知識精英,沒有像許多加盟共和國一樣引入大量的俄羅斯族精英移民,因而在人口結構上,白羅斯的絕大多數人口都是「白羅斯人」。但是,長期的歷史中白羅斯人也成為了「俄羅斯化」程度最深的族群,2009年的政府調查顯示,72%的白羅斯人在家中說俄語,只有約50%的人能夠讀、說白俄語。
「蘇聯解體後白羅斯恢復了1918年白羅斯人民共和國國旗,幾年後的憲法公投恢復了蘇聯時的國旗,我出生時已經在用紅綠旗了」,米基塔操着一口標準腔俄語告訴端傳媒記者。「小學裏開始宣傳紅綠旗,宣傳與俄羅斯融合,宣傳蘇聯時代生活有多好,這種宣傳非常貧乏,讓人心生排斥,所以根據我的觀察,年輕一代又重新傾向於民族旗幟。現在在足球賽中,球迷舉的也都是白紅白旗,在網上會用的也都是白紅白旗。我自然也更傾向於白羅斯民族的白紅白旗,因為紅綠旗總是讓我聯想到蘇聯,鎮壓,饑荒,短缺,各種我不認同的經濟、政治理念。」
許多研究者發現,白羅斯人的身份認同與其說是民族主義,不如說是一種「公民民族主義」,他們強調俄語作為國家通用語的地位,認為有必要和近鄰俄羅斯保持良好關係。這是1995年白羅斯人公投恢復蘇聯時代國旗國徽的原因之一,也是以白羅斯民族主義情緒動員的反對力量長久以來無法獲得足夠支持的重要原因。但同樣是白羅斯公民民族主義,也會拒絕被俄羅斯主宰,拒絕被控制內政外交,也擔心俄羅斯的影響力過大。米基塔認為,在2020年的選舉中,盧卡申科試圖將自己塑造為一個能夠保護白羅斯民族,抵禦俄羅斯影響的人物,然而白羅斯人並不買賬。
「一般人對這次遊行示威都很樂觀,但是我們這些思考得比較多的就會很焦慮」,格拉西緬科告訴端傳媒記者。他認為,無論盧卡申科是否下台,白羅斯都需要面對俄羅斯可能的動作。
俄羅斯可能幫助盧卡申科鎮壓遊行示威,也有可能利用這個機會把盧卡申科變成克里姆林宮的傀儡,俄羅斯也可能支持示威者——只要能夠選出一個親俄的領導人。無論哪種結局,俄羅斯在明斯克的存在陰影都是無法迴避的事實。
不過,普京的長期執政與俄羅斯經濟政治的糟糕境況,讓白羅斯民眾和不少俄羅斯人產生了共鳴。8月15日,莫斯科的一場球賽上,中央陸軍隊的白籍前鋒打入兩球,俄羅斯球迷開始高呼示威口號「白羅斯萬歲」(Zhyve Belarus),至少15名球迷被捕。在俄羅斯的另一頭,持續數星期的遠東城市哈巴羅夫斯克(Khabarovsk)的街頭反普京抗議也喊出了支持白羅斯民眾的口號。這些畫面和消息同時傳到了白羅斯人的社交媒體上。
目前,俄羅斯仍然選擇作壁上觀。與2014年烏克蘭抗議時的反應不同,俄羅斯官方和私營媒體均對白羅斯的抗議予以了大幅而詳盡的報導。俄羅斯反對派媒體Meduza稱,接觸到的俄羅斯官員表示克里姆林宮並沒有對如何報導白羅斯情況予以明確指示,媒體可以自由選擇角度。報導稱這意味着克里姆林宮並沒有選擇支持盧卡申科,毋寧說是在觀望事態發展。
白-俄之間長期因為石油貿易關係有大大小小的衝突。儘管在公開場合,普京和盧卡申科常常顯得親密,但2000年代開始,雙方就在油氣利益上反覆角力。近期的2018年,普京還以石油優惠條件為威脅,試圖換取白方執行《俄白聯盟條約》,和盧卡申科僵持不下。研究者 Margarita Balmaceda 在研究著作《身在明斯克高處》(Living Minsk’s High Life)中提到,白羅斯的「中間商」位置需要不斷讓利給俄羅斯的油氣寡頭和地方官員,以換取克里姆林宮在其他利益上的照顧,維持穩定的石油氣供應和低廉價格。這反過來也意味着,一旦俄羅斯的能源寡頭和政治集團認定盧卡申科的統治不利於自身利益,就會慫恿克宮出手促成白羅斯的政權更迭——這可以是一場政變。相比長期被壓制的公民社會自下而上的改變,「在人民壓力下出現一場政變更可能是東歐國家的常態」,格拉西緬科說。而可以預料到的是,到那時,進一步以私有化改革的藉口攫取控制白羅斯國民經濟,對俄羅斯政商寡頭來說,不可謂不吸引。
另一邊的歐洲也同樣對白羅斯的高素質人才與市場虎視眈眈。之前的例子是,在烏克蘭2014年革命後,經濟狀況迫使大量烏克蘭人在東歐和西歐務工,為歐洲的市場補充了高素質的廉價勞動力。《金融時報》就在近日刊出一則評論,期待白羅斯政權更迭後,私有化進程能夠讓西歐公司進軍白羅斯的肥料和能源產業,並把白羅斯培養的科技人才吸引到西歐就業。倒向歐盟也意味着國營的退休金制度不保,這對不少白羅斯人來說無疑也是一場災難。但被考慮更多的是,一旦完全倒向西歐,俄羅斯可能會有理由對白羅斯作出更為攻擊性的行動,而西歐又無法真的提供保護。
被歐洲私有化?或是被俄羅斯私有化?盧卡申科體制弊病叢生,難以為繼,白羅斯人急需一場改變,但他們也看到,長期困在「小蘇聯」中的白羅斯,也是東西兩邊鄰居眼裏藴藏着豐富經濟潛力的一隻肥鵝。但運動已經點燃,就無法停步,因為一旦運動失敗,盧卡申科將很可能以更極端的姿態向公民社會發起反撲。
在明斯克的這個夏秋之交,白羅斯的公民社會將如何行動,變得愈發關鍵。
注:俄語中通常將白羅斯稱為Belorussia,而1991年白羅斯獨立後,白當局決定將其白俄語國名Belarus也沿用到其俄語正式國名上來。但俄羅斯的學者和政治家則認為Belarus不符合俄語的規範與法則,堅持使用Belorussia。在後蘇聯空間,這種用民族語言地名取代或再規範俄語地名的例子屢見不鮮,但往往不為俄方接受,如吉爾吉斯斯坦的國名、哈薩克斯坦最大城市阿拉木圖、摩爾多瓦首都基希訥烏、愛沙尼亞首都塔林等,俄方都堅持使用自己的傳統拼寫。而烏克蘭和俄羅斯兩國甚至為俄語中烏克蘭國名前應該使用哪個介詞打了二十幾年口水仗。這個地名爭議背後還有歷史與身份認同之爭。古代的東斯拉夫人,也就是羅斯人(rus)由於外族侵略和分治等因素,逐漸分化成了大羅斯、小羅斯、白羅斯三個兄弟民族,也就是今天的俄羅斯人、烏克蘭人和白羅斯人,三者間難免會有誰是「羅斯正統」之爭。俄羅斯光在名稱上似乎就佔盡優勢,表示俄羅斯國家的Rossia是「羅斯」直接加上希臘、拉丁傳統中的國名後綴-ia而得,而表示俄羅斯民族的russkii乾脆就是「羅斯」的形容詞形式。白羅斯似乎並不奢求佔據頭把交椅,但至少也要爭取能和俄羅斯平起平坐——Belarus形式上看起來至少能直接對接rus,而Belorussia就更像是Rossia的一個分支了,尤其在英語中更是如此。
原本已經錯綜複雜的俄語地名紛爭到了華語語境下更是變成一團亂麻。在20世紀60年代前,曾同時有「別洛露西亞」和「白俄羅斯」兩種譯名並行,60年代後統一為後者。但在2018年,白駐華使館開始將華語官方國名改為「白羅斯」。但改名事宜卻未獲中國官方機構認可。而儘管使館解釋了為什麼要用「白羅斯」,卻沒有解釋為何不用「白俄羅斯」。
問題又在於,華語中「俄羅斯」的「俄」字並不像「白」、「大」、「小」一樣是個修飾語,而是最初蒙古人在翻譯「羅斯」時為了契合蒙語中流輔音不置詞首的規則而添加的詞首元音音綴(「斡羅思」),因此「俄羅斯」其實就是Rus的對應,於是變「白俄羅斯」為「白羅斯」反倒也「不符合華語規範」了。不過實際的語用中已經不再顧及詞源上的嚴格對應,用「羅斯」來指代Rus,用「俄羅斯」專指Rossia,這樣來說,白羅斯使館的正名訴求就有其合理依據了。
文中“维克多崔”的英文名应该是Viktor Tsoi
《秦晖:了解一个真实的东欧》
(本文摘自《从“东欧”到“新欧洲”:20年转轨再回首》,金雁 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4月)
https://cul.qq.com/a/20150422/025376.htm
楼上上提出的改革意见虽说看着在理,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即视感……
深度好文。白俄罗斯的现状某个角度有点像台湾,老一辈习惯的东西年轻人不买账了,一次次选举后,随着老人凋零,终将改变
我觉得白俄罗斯不需要重走90年代新自由主义改革代表的“休克疗法”,因为对未来十年经济发展会是灾难性的,即使是转型较顺利的捷克与波兰,“休克疗法”带来的社会创伤至今依旧在消化。
不如趁此时好好想想,这一次该如何转型?可不可以不再用“休克疗法”。
比如,是否需要先进行再就业培训,让大家先有转型准备,再深一步开放外资进入白俄罗斯,提供工作岗位,吸收从原来国营工厂中下岗的员工。
别忘了白俄罗斯前十几年对IT产业的投资是非常成功的,至少证明白俄罗斯依然有可以掉头的经济空间,而且近二十年来白俄罗斯的劳动力流失也并不是新闻,如何缓解乡村的凋敝也是重要的社会问题。
這篇好完整也夠深,好好看
好文章,詳盡又條理分明。謝謝端。
说到“白俄罗斯”到“白罗斯”的改名,不得不提当年“汉城”到“首尔”的改名。如果发生在今天,能否成功恐怕也是未知之数。但毕竟身份认同是一件私人的事情,外人无权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