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丽群评《鸳鸯六七四》:香港的观音敛目,马家辉的金刚低眉

他笔下,其实鸳鸯、龙凤与男女都注定不调和、充满恐惧、战斗的,是你若在上我就得在下的。而如今的香港竟倾城渡世,一如观音敛目,又予人江湖契阔之感⋯⋯
马家辉。
香港 文学 风物

一座城市有性别吗?现实上当然没有,但是以访客的印象来说往往又仿佛有,或者我们措辞更小心一点:“性别气质”。例如巴黎让我联想二十八岁上下的女性,柏林是中年男人,米兰呢,虽然时髦,是时髦的中年太太。曼谷是青少年,东京是少女。

至于香港就总是颠倒之感,但又非灰色或模糊,而是令我像指南针不断在两极瞬跳的方寸大乱。这很难说明白,它是地面上永恒的异国,既不可辨东西亦不可道雌雄,或说这些阵营都不足以归纳香港,有最清洁的山水也有最狞丽的市招,有旧窄街衢也有快线大道,我常常说香港是你必须去过看过才知道什么叫香港,只是此后许多人或者不好再去,那不妨读马家辉的《龙头凤尾》与近作《鸳鸯六七四》。

鸳鸯六七四

马家辉 著

新经典文化

2020/05/20

《鸳鸯六七四》,香港作家马家辉继小说处女作《龙头凤尾》后,再度书写香港帮派、警政、历史的力作,呈现二战后香港在国共英势力暗潮汹涌下,港岛九龙帮派各据地盘,黑白两道难辨忠义的时代。是为其香港三部曲之第二部,首部《龙头凤尾》曾荣获14项文学大奖。

从“龙凤”到“鸳鸯”

而帮会传奇、武侠遗绪、殖民寓言均被这些感伤的描述压溢得七彩斑斓。

谈《鸳鸯六七四》很难不捎带系列前作《龙头凤尾》,从“龙凤”到“鸳鸯”,书名均以阴阳展露某种绞缠状态或许并不是偶然。许多人说马家辉在《龙头凤尾》与《鸳鸯六七四》里写出了活生生的香港,这个“活”之所在,并不止步于小说的语言、问题意识、历史资料与场景细节,这些或许都相较简单,难的在于马家辉有意无意之间全面塑造出香港那个既是龙又是凤、既非鸳也非鸯,完全不合逻辑却又存在即合理的中阴气质。你看《龙头凤尾》里的陆南才,爱著英国男警察但也不妨碍不厌恶与女人逢场作戏,无法简单以同性恋或双性恋的印象去理解他的行动,(又,还记得“陆南才”曾是“陆北才”吗?这“方向感”也非常香港),只能一步一步随著马家辉的写作实地走访他纯洁的情感(也因此最后让人联想《1984》的收尾格外令人动荡);或者《鸳鸯六七四》里的男女主角哨牙炳与阿冰何艳冰,说起来,一个是天生渣男,一个是清贞烈女,可是渣男一辈子最喜欢的是躺在妻子身边什么都不做聊天聊到睡著,而烈女一生唯一一次清白的情债又最鲜血淋漓最负心(然而这一段写作真是精彩万分)。

这类表现如果只在人物塑造,成就的只是角色的纵深(当然那已经很不容易了),但马家辉也以错落的叙事风格来搭唱,为了极写陆南才的情性,《龙头凤尾》往往在杀伐处出现作者犹抱琵琶半遮面、口吻与心境都很现代的抒情警语,一开始我并不喜欢,但读完全书反而出现一种异样而风格化的时间感,它让我想起香港的上环:那些气味最足店招最古的干货店走一转角就是最时髦带欧洲居家香调的精品旅馆,而帮会传奇、武侠遗绪、殖民寓言均被这些感伤的描述压溢得七彩斑斓,例如马家辉写陆南才与英国情人张迪臣在床上,陆南才“断断续续呻吟道:汉奸⋯⋯我是汉奸⋯⋯我是汉⋯⋯奸⋯⋯汉⋯⋯奸⋯⋯”,又是“汉奸”,又是“汉”,又是“奸”,一个短促的笔到即走的段落多层意义鼓胀欲裂。

“上床是开心的事情”

乍看像话本一个人物串过一个人物如走马灯,但最终依旧符合传统有头有尾、有放有收的小说结构。

《鸳鸯六七四》则从《龙头凤尾》的一截线头中抽出另一幅漫天锦绣,《龙头凤尾》的感伤口吻并未延续,或许因为时代背景更接近作者成长年代,是以池中可见的鸳鸯比神话绘卷的龙凤更纤毫毕见,心理描述较少,地景与物质的细节更鲜明考究,节奏更明快,人物更多更复杂,贯彻其中的各类史料也更丰富。《鸳鸯六七四》由黑帮“草鞋”哨牙炳与屠狗女何艳冰的结缡发轫,仍以江湖故事与历史事件为经纬,尽写1950年到1970年的香港情状,主线与旁支交错,篇幅广大,视角发散,乍看像话本一个人物串过一个人物如走马灯,但最终依旧符合传统有头有尾、有放有收的小说结构。

文武庙。
文武庙。

而如何编织这些发散的视角、事件与人物,有时要收束,有时要展开,有时要利用收束来展开,终局则凝结在一个意外但又不意外的爆炸核上,看似闲庭信步,实则环环相扣,调度很不容易。马家辉处理起来有一种天才的游刃有余,更重要是熔炼史料于故事的手法也不落痕迹, 丝毫没有“我查了这么多资料,怎么舍得不大段大段抄下来让大家看看我有多用功”的心魔。这种“说故事就是要好听,不是展示书房”的态度在我看来也非常香港,好像书中哨牙炳与阿冰的对话:哨牙炳在床上问阿冰,适才是否舒服?阿冰说舒服,他却紧接著求婚,阿冰斥骂:“难道我跟你结婚是为了舒服?”哨牙炳回答:“就算是⋯⋯也没有不对⋯⋯上床是开心的事情。”倘若哨牙炳正色说:“舒服才好日后多生孩子。”那可真是让人心烦透顶想叫阿冰千万别嫁给他。

生机皆因不调和

而“鸳鸯六七四”是开牌后的牌型,讲的是一翻两瞪眼的庄闲比拼,也是性的现场中短兵相接。

“上床是开心的事情”,鸳鸯与龙凤都表现了各式各样热闹的性场景,独不见某种当代小说中常见的空疏或森冷,《鸳鸯六七四》开场惊心动魄,讲哨牙炳童年窥见母亲跨坐在情夫腰上摇晃偷欢,母亲早已发现了他在看,却只是“闭上眼睛,嘴角轻轻抖动,有小炳完全无法理解的笑意”,在这里,许多文本中刻板的母亲形象死了,女人的形象带著一丝乱伦禁忌气味出生了,却又不让人感觉不道德。马家辉笔下关键的女性如《龙头凤尾》的阿娟,《鸳鸯六七四》中阿炳的母亲与妻子阿冰,英国人力克的未婚妻露易丝,都有接近疯狂的强悍,受到原欲驱使,让男人害怕,作者仿佛在有意无意之间以半滑稽的方式戳破了在性的现场中男性既表浅又终极的恐惧(所以,贯串两部担任男性精神导引与智识启蒙者的女性必须是女同志珊蒂),因此力克因露易丝成了一个坏人,哨牙炳童年目击第一个女性(同时是自己母亲)后,必须一生以御女作为心理治疗,当然我们也不妨反驳:人总能循线为人生找一个借口。

然而在这里又必须回到《鸳鸯六七四》里,阿冰初遇哨牙炳时求问姻缘得的一支签。签是上上签,签诗却这么说:“鸳鸯飞入凤凰窝,莫听旁人说事破,自是良缘天配汝,不调和处也调和。”书里写,阿冰急急问解签人到底是调和或不调和?解签人说凡事要靠自己,阿冰说,靠自己还算什么上上签?解签人又说,就算是躺著有人把珍馐百味送进你嘴巴,你也得咬它吞它,这都要靠自己的力气,“只不过这力气花得高兴”。

在马家辉笔下,其实鸳鸯、龙凤与男女都注定要“不调和”的,是充满恐惧的,是战斗的,是你若在上我就得在下的。真正温柔调和的一瞬反而是《龙头凤尾》中的女同志珊蒂与佩姬,而陆南才与张迪臣若非困于时局与身份,大概也能有一段平静美好的关系(事实上书中也短短地确实有过)。“龙头凤尾”是牌九的砌牌法,是牌局刚起,情窦初开万物朦胧的感伤气质,而“鸳鸯六七四”是开牌后的牌型,讲的是一翻两瞪眼的庄闲比拼,也是性的现场中短兵相接,像阿冰解的那支签:老天注定要局面不调和,世人非得花力气调和,然而,这份力气花得高兴,花力气的过程就是开枝与散叶,就是情节,就是“生猛”与“活生生”,就是万物生长。

马家辉。
马家辉。

香港的观音敛目,马家辉的金刚低眉

《鸳》想讲的是如何把一手烂牌打成好牌,第三部《双天至尊》要讲另一个人如何把一手好牌打成烂牌。这说起来或许有点想当然耳,但它确实像极了香港数百年的际遇回环。

所以虽然许多时候很厌烦人间各种无聊的二元设计,但或许,这设计存在的目的正是为了制造不调和、对抗与冲决,因不平才有鸣响的动力,才有无意识的发生与有意识的创造, 一旦化干戈为玉帛就是佛系无起灭的涅槃。但涅槃多寂寞。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我感到充满各种人物对峙场面与两性张力的《鸳鸯六七四》,比讲述陆南才私密情感的《龙头凤尾》更“香港”:这城市正是各式各样二元冲决中冲积、填造与琢磨出的明珠,又在东方又在西方,又是山又是海,又阴柔又阳刚,又算计又浪漫,又是无恶不作,又是众善奉行。故我亦想起观音,是男相是女相,非男相非女相,也有“设欲真见观世音 ,金沙滩头马郎妇”的奇情肉身度人传说。读完《鸳》一两天后,书中人影依旧绸缪,哨牙炳、何艳冰、高明雷、陆北风、力克、饶木、烂命德、骆仲衡、鬼手添,甚至那个做人不彻底的小角色财叔⋯⋯角色或主或次,事件或大或小,无一不蹦跳入眼,各得其情,宛如观音有三十二应化身。

《鸳鸯六七四》是马家辉计划中香港三部曲中的第二部,在访谈中,马家辉说,《鸳》想讲的是哨牙炳如何把一手烂牌打成好牌,而在第三部《双天至尊》(天九牌型中的通杀王牌,与鸳鸯六七四恰恰相反),要讲另一个人如何把一手好牌打成烂牌。这说起来或许有点想当然耳,但它确实像极了香港数百年的际遇回环。不过《鸳鸯六七四》里我最喜爱的部分,倒不是这些清晰的象征与主张,而是很侧面的、次要人物高明雷与骆仲衡的一段友情(《龙头凤尾》里也有类似的原型陆南才与张志谦,同样也是我在《龙头凤尾》中最喜爱的部分),这两段笔墨刻画相对都更淡更少,却最为动人:骆仲衡曾送高明雷一幅谢无量的对联:“每恨江湖成契阔,长留篇什继风诗”,对于一个台湾读者而言, 如今的香港竟宛如倾城渡世,一如观音敛目,又确实予人以江湖契阔之感,而作者年过半百后,力挽百年旧时风诗,形式还是如今门槛很高的长篇小说(还要三部曲!),这一切究竟有用无用?又有意义无意义?

我猜,马家辉会挥手一句:“是鸠但啦(编注:随X便吧)!”这是一个湾仔子弟对母土无比有情的金刚低眉。

读者评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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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有趣,心心念念很久了,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