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日早上,连日的暴雨之后,缅甸克钦邦帕敢(Phakant)地区发生了土方塌方事故,近200名手拣工人被塌方造成的泥沙浪潮吞没。就算是2020年,这样伤亡惨重的矿难,仍然令人震惊。
7月3日,缅甸总统府首次成立帕敢矿难调查委员会调查事故,并力图补偿遇难者家属、制订预防措施;事故伤者被送往医院治疗。在家属认领死难者遗体之后,剩余的无名遗体集体葬于矿区附近;
7月5日,委员会发言人称,调查结果显示7.2矿难事故中的死伤者均为非法手拣工人,“他们的贪婪和违章操作是造成死伤的主要原因。”该结果一经发布,再次在缅甸人的社交网络上掀起失望和质疑的波澜。7月6日,当局将给每个遇难者家庭提供50万缅币(约360美元)赔偿金,并对媒体表示将有两名高级军官因“没有尽责”被撤销职务。
对关心缅甸新闻和从事宝石行业的人来说,帕敢地区是世界上最大的翡翠出产地,神秘而活跃。神秘在于产业利益链条难以追查,及矿区所处的克钦邦长期面对缅甸政府军和克钦独立军之间的军事冲突;活跃则体现在大量的玉石交易及走私活动。尽管缺乏清晰明确的数据,但自然资源管理研究院(Natural Resource Governance Institute in Myanmar)曾粗略估计,在2015年至2016年财年,缅甸玉石生产总值在37亿美元至431亿美元之间,其中大部分玉石最后都流向了临近的中国市场。
帕敢的玉石矿场一方面被认为是缅甸军方持有,为军方裙带企业带来巨大的收入,同时也被认为是原本活跃在帕敢地区的克钦独立军的主要收入来源。英国NGO“Globle Witness”曾在2015年发布了一份名为《翡翠:缅甸的“国家秘密”》(Jade:Myanmar’s “big state secret”)的报告,报告中例举了帕敢矿区最具实力且最受益的采矿公司,并根据资金、社会背景将它们分类为“军队和执政党家族企业”、“军方企业”、“亲信企业”、“毒枭企业”等。这些企业在由缅甸前军政府颁布的1995年《缅甸采矿法》框架之下,在帕敢地区占据优先且不受限制的开采特权,并几乎不受政府部门和公众的管理和监督。另一方面,帕敢矿区资源利益的不均匀、不透明分配也继续阻碍着近年缅甸民盟政府与克钦独立组织之间的和平对话进程。在这样的背景下,帕敢地区的生态环境和社会环境变得极不稳定。
其中,大型废渣堆、垃圾场、矿井、大型机械、糟糕的道路以及泛滥的毒品,既导致安全事故频繁发生,也导致当地人长期处于不稳定且贫困的社会环境之中。玉石带来的巨大财富与玉石产地所在的社区之间呈现出了某种割裂状态。7.2矿难,以及帕敢矿区的每一次矿难,都是这种割裂状态的极端表现。
帕敢矿难从来不是一件新鲜事。几乎每年都会出现相关新闻,人们谈论着矿难的死伤,然后遗忘。对那些缺乏工作机会和选择权的年轻劳动力来说,尽管矿难冷酷无情,但他们依然前赴后继——从几乎没有技术门槛的手拣工做起,期待有一天会突然改变命运。毕竟,关于帕敢玉石矿场,除了灾难传闻,更多的是暴富神话。
在过去五年多时间里,缅甸学者Maw Htun Aung Laphai曾作为自然资源管理研究院缅甸区域经理,负责监督国有企业改革的研究和宣传、矿业财政分析、采矿行业透明度倡议、自然资源联邦制和采矿数据公开利用,同时也致力于缅甸自然资源治理透明度和问责制的政策改革倡导工作。他在过去五年里曾多次抵达帕敢矿区,接触了大量活跃在当地的采矿企业、手拣工人以及政府部门。而他的父亲也曾在帕敢经营玉石生意。
在一些采访中,Maw Htun Aung Laphai提到:“我开始从事自然资源治理改革时,曾希望自己能够帮助那些被践踏的人、手拣工人和当地人,让他们能受益于翡翠和宝石带来的财富……五年后,我回头看,发现自己更像是在对抗’弗兰肯斯坦’。”
在电影《弗兰肯斯坦》中,“科学怪人”是永远不会死的。如同帕敢矿区的根本问题,并不会因为矿难和伤亡而立刻得到解决。7.2帕敢矿难后,端传媒采访了Maw Htun Aung Laphai,他强调帕敢的矿难不是自然灾害,而是人为事故,在于行业管理机制缺乏以及现行管理制度的漏洞,这些构成了那个“弗兰肯斯坦”,这也是维持现有大型采矿公司利益的必要条件。
帕敢,罪恶都市
端传媒(以下简称“端”):看见你的名字中有“勒排”,是克钦人中一个很大的姓氏,你自己就是在克钦邦长大的吗?
Maw Htun Aung Laphai:是的。勒排原来是一个很大的姓氏,我们原先有七个姓氏,我们在部落里共用这些名字。我出生在克钦邦,但我是在仰光长大的。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我父亲也是在帕敢的挖玉人,所以那时候我就去过帕敢了。当时的帕敢还很原始,环境还很好,还有绿树覆盖的山。现在到处都已经是荒地了,看起来像是在火星,在另外一个星球了。
父亲那时候不是为自己工作,我想他是在1997年停下一切相关的工作的。因为当时政府在1995年出台了翡翠开采法案,从那时起,一切使用传统手段采矿的人都被驱赶出了开采区域。传统的开采方法和翡翠行业就消失了。立法把当地人边缘化了。
自那个时候起,我父亲的翡翠生意基本上算是毁掉了。他一开始挣到了一点钱,所以才能把我们从密支那(注:克钦邦首府城市)带到仰光去,让我们去仰光上学。这都多亏了他早年间赚到的钱。从1995年开始,整个产业的形式发生了变化,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运作了,于是乎他丢掉了这个饭碗。之后再也没有重操旧业。
端:后来你是什么时候再回到帕敢的?
Maw Htun Aung Laphai:应该是2015年,刚好在新政府来之前。那个时候我就在为自然资源管理研究院工作了。当时看见在帕敢有大量不计后果的开采活动,没有任何环境保护管理部门介入,挺糟糕的。
1995年的时候,帕敢还特别有活力,那时候我们还说帕敢是第二个香港,街上熙熙攘攘的,任何奢侈品,只要是你想要的,你都能在帕敢买到。那时候帕敢是一座灯火通明的罪恶都市。虽然地处缅甸很偏远的地区,但她在急速发展着,我记得那时候街上特别拥挤。那时候人们开采翡翠都是用手动的工具。所以每次都雇用上千人。
我发现那种模式的开矿是对环境友好的,而且很多人都能从中获利,因为需要雇用大量工人。渐渐地,人们开始更多地谈论效率,就有了废渣倾倒的问题,也有了手拣工的问题。那时候还没有什么手拣工人的问题,每个人都是受雇于某个本地的雇主,然后大概20到50人在同一个矿上工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安全网。那时候工人能碰上的最危险的事情是疟疾,如果患上疟疾就得特别小心,我父亲就得过疟疾,即便去了仰光他还是病着的,很糟糕。
端:现在疟疾还是会发生吗?
Maw Htun Aung Laphai:可能现在帕敢的人比蚊子还多了。
一场人为事故
端:你怎么收到这次7.2矿难消息的?
Maw Htun Aung Laphai:我在帕敢地区的朋友会经常在脸书上发布一些照片、视频。因为信息技术,人们能够录下视频并传播。在过去,我们会经常听说这一类的事故,但这一次,因为社交媒体,我们更直接更形象地看到了事故的面貌,而且全世界都看到了。人们开始意识到这是个问题。比较起来讲,缅甸目前有6个人因为COVID-19去世。而这次塌方,只用了不到10秒钟,就夺走了大概200人的生命。而且这是一个人为的事故。所以,这一次公众更加关注这件事也更加愤怒。
端:为什么将这次塌方事故定位为一次“人为事故”?
Maw Htun Aung Laphai:因为帕敢矿区的治理一直是非常松散的,相关法律法规也没有落到实处。管理部门也缺乏能用以系统管理的技术和人力,亦或者他们没有意愿进行良性管理。所以,在这次发生矿难的区域,实际上每个人都可以很轻易地进去采矿。另外一个原因是,私人采矿公司没有遵守法规,他们在无视环境法规的情况下倾倒废渣,形成了像山脉一样的废渣堆。而缅甸雨季期间有很多暴雨,废渣和垃圾都会随着雨水流动。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采矿活动,或者爆破活动在雨季依然会进行。这一切都造成了非常不稳定的状态,当遇到连续暴雨时,就容易形成堰塞湖,或者塌方促成像海啸一样的浪潮,夺取人们的生命。所以,基本上,这更是一个治理和管理层面的问题。
端:大型开采公司和机械开采技术是什么时候进入帕敢矿区的呢?
Maw Htun Aung Laphai:1995年当局颁发《采矿法》之后。一开始,是一些风险投资公司更受政府的青睐。政府把他们领到一大片开采区域,数以亩计的区域。后来,大型开采公司才真正地把风险投资公司聚拢,成为一个勘探的超级大脑,从2008、2009开始,这一进程的速度加快了。
2011和2012年两年间,克钦邦发生了战事,紧接着,开采公司开始变得急躁,开始更快开采。2016年,民盟新政府到来之后,把现存的所有开采许可证都延后了一整期。一些签有十年许可证的公司被延长到了2021年三月,过量开采就加速出现了,这类不计后果的开采越来越多。最终导致一系列致命事件发生。几乎每月都有。
端:缅甸当局每年雨季都会暂停矿区作业3个月左右,为何每年还是不断出现塌方和人员伤亡?
Maw Htun Aung Laphai:让我用比较的方式来说明这个问题。在澳大利亚,会有针对采矿废渣处理的规章制度,但我们没有这个。所以,没有足够好的政府机制来监控采矿和倾倒时具体会发生什么,或者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没有正式的机制来确认这些废渣堆是否会变得不稳定。同时,缅甸当局也没有让这些大型的采矿公司去遵守环境规章,你可以看见,在帕敢的大多数采矿操作是呈垂直状的。如果考虑安全因素,这些操作应该在更缓一点的坡度上进行。你不会在其它任何国家发现这样的情况,这只发生在缅甸。而在大型采矿公司所倾倒的废渣堆附近,总是会有一些零散工作的手拣工人。他们也无从确知哪个区域是安全的,哪个区域是不安全的。这是为什么我说这次矿难是治理和管理层面的问题。
端:你知道这次塌方事故是在哪一个采矿公司的管理范围内吗?
Maw Htun Aung Laphai:存在着不同的说法。因为那是一块过期的矿区,那儿的开采许可已经过期了,政府已经下令禁止开采。但事实上政府并不清楚或者不在意哪些区域的许可是否已过期。即便你知道是哪一家公司,也有时候一家公司会给其他公司许可,现场的公司可以并不是持有许可的公司。
目前在帕敢,只能拿到五年的开采许可证,此外还有两三年的许可。许可证越来越稀缺,时间限度越来越短,导致开采强度也越来越高。其问题就在于,拿到短期许可证的公司不确定政府是否会继续发放后续的许可。所以他们不打算有规划地开采,而是尽可能快地采集到更多原石,不计对社会以及对环境的影响。现在政府彻底停止了许可的发放,所以人们陷入了恐慌,他们开始满负荷开采,全天无休,完全不考虑安全因素,同时造成了更多的环境破坏。
端:可能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在雨季也没有停止开采的原因吧?
Maw Htun Aung Laphai:是的,甚至有些大公司也没有停止开采,不过手拣工人又是另外一码事了。因为他们没有机器的辅助,他们留下的痕迹是很小的,他们也不会用炸药炸矿。比方说,开采公司可以在两到三周之内完成对一座山的开采,前一天你还能看见一座大山,第二天它就不见了。手拣工人就不可能做到了。和公司相比他们几乎留不下什么痕迹。
端:那么,这次事故发生以来,政府采取了什么样的措施?
Maw Htun Aung Laphai:实际上我们是可以预料到这种塌方危险的,但没有政府机制来减少或处理这样的危险,也没有机制来监控矿区的实际情况。十年前就是这样的,现在依然是,管理没有任何改进,采矿操作程序至今也没有规范化。所以这样的事故会不停地发生。
事故发生之后,社会组织和政府机构诸如消防部门、警察、军队、慈善组织、宗教组织都有积极参与到救援工作中。但救援工作是很困难的,因为我们没有很好的救援技术。吞没工人的洪流并非普通的水,而是泥浆,这使得所有救援工作都需要比在正常水域中多付出三、四倍的努力。这也是导致救援行动比较滞缓的原因。
这一次事故有很多国际媒体报导,同时,缅甸人民也在质问政府。所以政府很快就组成了一个调查委员会。这个委员会由自然资源和环境保护部部长领导,其他还有内务部部长、社会福利部部长、克钦邦政府官员等人参与其中。但是他们的调查立足点是试图将责任归咎于那些手拣工人,说那个区域已经被禁止进入了,这些手拣工人不应该出现在那里。
问题在于,不是这些手拣工人导致的塌方事故。塌方是由那些开采这片土地的大型采矿公司造成的。你可以看到当局的官方说法有多麻木不仁,当那些遇难者家属在承受丧失亲人的痛苦,我无法相信官方会给出这样的结论。
当然,如果和五年前比较,缅甸当局在矿产行业的监管透明度上已经有所进步。比如发放了多少采矿执照,或者每个月产出多少,目前已经容易了解到这一类信息。之前公众是没有渠道获得这些信息的。但是,对于管理者来说,需要提升的不仅是透明度,还需要改进负责和管理机制。
另外,调查委员会宣布他们将为死难者家属提供补偿。根据我的了解,这应该是第一次缅甸官方正式宣布会做这样的事。在之前的一些事故中,更多的是靠本土组织与采矿公司私下仲裁,以补偿一些伤亡损失。帕敢地区的主要土著居民是克钦人,克钦人有自己的方式和规则来处理问题。当出现人员伤亡时,他们会以自己的习惯来与采矿公司商洽,以获得赔偿。
一夜暴富的工人梦想
端:在帕敢的工人不止来自克钦邦,也有很多人来自其它地区和其他民族,他们会采取什么样的方式与采矿公司商洽呢?
Maw Htun Aung Laphai:是的,还有来自若开邦、钦邦、克伦邦、掸邦等地的人,他们也会有自己的社群组织。但通常,如果出现采矿公司导致的伤亡事故,他们也会找到当地克钦人的组织来协助谈判。这不是法律机制,而是一种非正式的民间机制。通常,赔偿金的数目取决于许多不同因素,比如事故的发生地点,发生时间,如何发生,以及你是谁。所以赔偿金也常常会有很大的落差。
比如,有的伤亡者如果在帕敢当地没有亲戚,或者没有社会背景,那么家属得到的赔偿也一定会很少,可能只是几百美元就可以息事宁人。但如果一个伤亡者在帕敢当地有很强的社会网络关系,便可以得到更多的赔偿,比如就我所知有人得到近8万美元。这更像是以社区仲裁的方式来处理严重事故,而不是一种法律机制。
端:我们可以如何分类帕敢矿区的工种?
Maw Htun Aung Laphai:基本上,帕敢的开采公司授权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风险投资,加入风险投资即与政府签订协议。比如 缅甸宝石(Myanmar Gems),这类授权有很严格的程序,从矿区地面上产出的所有东西,都必须存入政府的库房。另一类是我们称作“私人授权”的低产量公司。这当中有实际自行开采的公司,也有雇用其他人员的公司,他们只提供资金和设备,最后将收益分成,这又是另一个类型。
然后就是本地人,他们靠在废料场里手拣获取原石,如果能得到公司的许可,他们还可以在已经过期的矿场里自行开采。这些手拣工人里有些是单纯的劳工,他们可能受雇于某个本地的雇主,这个人可能会雇用10到20个工人,他们发现的原石都需要上交。他们领固定薪水,如果有成色好的发现,他们也会得到一定的分成。
另外一些是商贩,还有一些是从中国大陆来的。事实上他们不应该出现在哪里,因为帕敢矿区是不对外国人开放的。在抖音视频和微信视频里可以看到很多这样的中国人,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入这些区域的。
这些就是我所知道的会出现在矿区的各种人了。手拣工人是没有正式职位的,也没有正规的授权,实际上政府是不给他们授权的。
端:所以政府说手拣工是不合法的工作。
Maw Htun Aung Laphai:手拣工人是没有任何职位或授权的。这是一个灰色地带,尽管缅甸的翡翠管理办法比较复杂,但这确实是不被允许的。政府的运作十分缓慢,我们一直在用赞比亚和马达加斯加的例子提醒他们,这些地方的公司是如何与手拣工人并肩劳作的,手拣工人甚至可以组建40、50人的合作组织,并获得授权。那么政府就必须将翡翠产业自由化,但他们并没有这样做。这是亟待解决的一个僵局。这样的局面导致很多人将翡翠走私到中国,因此市场始终在中国而不是缅甸。
采矿公司是不被允许向手拣工人发放采矿许可的。缅甸法律相关的规定很严格。这也是缅甸本土除了一年三次政府举办的的翡翠售卖活动之外,没有翡翠交易中心的原因之一。但是在中国,比如深圳和广州,你能找到全天开放的翡翠交易中心。这是缅甸在翡翠政策方面的一些问题,从业者几乎没有从这个产业中获利,同时又有从业者死于这个产业。
让我有些不解的是,政府并没有任何兴趣来改善下游环境。在中国你能看到很多翡翠制品,像项链、手镯、雕像之类的,都非常精美。但是在缅甸没有这一类的加工公司,尽管我们是翡翠的主要原产地。以前市场主要是在香港,但现在更多的是在广州和深圳。
端:手拣工人的收入情况大致是怎样的?
Maw Htun Aung Laphai:这要视季节而定,而且也很不规律,他们也有可能一夜之间变成百万富翁,只要他们能发现好的原石。但是这就像买彩票一样。因为你知道,有些原石的品质太差,所以不会有什么价值。但是如果能找到品质好的,买家会出一个好价钱。虽然他们不会因为翡翠的销售获利,但是买家有可能会照顾到他们。这种不算是佣金,更像是一种人情。
端:这样的几率有多大?
Maw Htun Aung Laphai:大概也就万分之一或者十万分之一。手拣工人要成为百万富翁的概率依我看来只有十万分之一。你可能会从这十万人里脱颖而出,如果能找到一枚品质出众的原石。我知道一些这样的案例。
政府的迟到
端:过去五年多时间里,自然资源管理研究院在缅甸具体做了一些什么样的工作?
Maw Htun Aung Laphai:在我这份工作期间,我反复去了很多次帕敢矿区,幸运的是我没有亲身经历任何塌方事件。但是,我听说了很多这样的事故。比如2015年也有一次死伤超过100人的塌方事故。
我的工作也和內比都(注:缅甸首都)的政府部门联系密切。我也曾是“宝石政策起草委员会(gemstone policy drafting committee)”的成员,我们提出了一些想法,比如如何有效地改善玉石行业。我们做了近两年的讨论、社区咨询,并提出了政策改革建议。但现在这个政策改革似乎卡在了政府的某个程序。我们完成政策改革建议大概有一年时间了,但政府没能推出这个政策。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能因为改革建议中有一些进步性的元素被政府认定为有威胁性的。
端:这项政策的细节是什么样的?
Maw Htun Aung Laphai:我可以给你一些大致的信息。当我们谈论这一政策时,实际上是在说开采管理办法。例如,授权、勘探授权、加工,也包括了收税一类的事宜。这些就是这个开采管理办法的大概内容。
此外还有法定利益的分成问题。政策中有一条是关于“可追溯性”的,“可追溯性”是指能够了解到原石的去向的机制,以便于管理矿区。还有一项是由我们促成的,是关于税收共享的,比如政府和当地组织间的共享,还有优先分配给当地居民,以及,我们也想要知道如何能掌握大家在开采过程中的参与程度,以免由于开采和政府行为对矿区的破坏、引发的悲剧带来不满情绪。
而且这项政策里环保相关的内容也很多,还有透明度和安全保障措施。总的来说是一套综合性的政策。我们在制定过程中咨询了很多组织,包括所有这些矿区的政府、私有矿区和其他社会组织。遗憾的是,政府并没有及时响应这一政策,所以它还没有能够落实。政府没有及时跟进,这很让人遗憾。
这是项很有进步性的政策,它包含了比如收益权人的概念,这在帕敢人当中已经深入人心了。这项政策的可追溯性也表明了对于走私和逃税行为的严肃态度。还有环保相关的内容和改进生产手段的内容。或许某个从现有的体制中获利的人不愿意看到这些,于是故意拖延。我没有确切的答案,这只是我的猜测。
端:除塌方以外,毒品在帕敢矿区的泛滥似乎也比克钦邦的其他区域更为严重。
Maw Htun Aung Laphai:毒品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相关政策并不是由我们来制定,应该有一些联合国机构和NGO在攻克毒品问题。我所知道的情况是,有很多人因为过量吸毒独自死在大街上,这对帕敢人来说已经不是新鲜事了。毒品、艾滋病、卖淫、非法赌博,什么都有。
因为矿区存在着大量的快钱,人们又从事着重劳力的工作,身体的疲惫和情绪的低落让他们很容易走上吸毒的道路。这几十万劳工都处于抑郁的状况下,找不到离开最底层的途径,他们还能做什么呢?他们会选择毒品作为娱乐的替代品,或是情绪的出口,然后就染上了毒瘾。
端:2011年之后开始的克钦邦的军事冲突如何影响矿区?
Maw Htun Aung Laphai:冲突地点不是在矿区,而是几个因为先前克钦独立军和缅甸政府军之间的战事留下的难民营。除此之外我并不认为有很多冲突。
端:玉石开采行业对帕敢当地社区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呢?
Maw Htun Aung Laphai:首先他们失去了他们的原住环境。我小时候前到访这里时,还能看见清澈见底的小溪在流淌,还有大量的野生动植物。虽然当时也有少量的开采,但无法与现下这种狂热的局面相比。
其次就是对下一代的培养。生活环境不再安全了,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中,家长会担心他们是否会被卡车或者挖掘机撞。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再加上开采区域和居住区域有重叠,人们会担心自己居住的房屋是否会倒塌,因为地基因开采公司的爆破活动已经变得不再稳定了。
而且翡翠矿业也会冲击当地的经济,开采原石的经济对当地的发展是毁灭性的,除非有政府的干预,但政府并没有作为。因此当地的教育、医疗保障都十分落后。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们直到去年才用上政府调拨的电能。
用水也是一个问题,水源都被污染了。而且人们会染上包括哮喘在内的各种疾病,儿童都不健康,因为他们居住在这样的区域,这些开采区域,天空受尘土和各种微粒的影响,始终是灰色的。我得说开采业对当地社区的影响是巨大的,而且通往帕敢的道路甚至都说不上是铺好了的碎石路,只要下雨道路就会很泥泞,没办法通行。
所以尽管这里的人就坐在一大笔财富的正上方,但他们却得不到任何好处。我没有特指某一个群体,每一个居住在那里的人都在受苦。如果和正常的人口增长速率相比的话,我不认为帕敢本土人口会有显著的提高。尽管会有一些自然增长,但并不是可持续的。大家都处于一种无家可归的状况,想象一下,如果人们每年都会因为塌方、洪水等原因需要搬迁的话,会是怎样一种生活。
端:他们会因为搬迁得到补偿吗?他们靠什么完成搬迁?
Maw Htun Aung Laphai:说来其实很好笑,如果将来你有机会能亲眼看到的话。所谓的搬迁其实是向上加盖。当洪水来临的时候,会留下碎石和沙子,这些东西把整个底层掩埋了,他们就必须搬到楼上去,每年都会升高半米到一米的样子。
跨国的翡翠
Maw Htun Aung Laphai:谢谢。我也想问你一些问题:一般来说中国人会关心帕敢的的事情吗?他们真的知道他们的翡翠是从哪里来的吗?
端:我第一次去克钦邦是在2015年,那时候帕敢刚刚发生了很严重的塌方。但几乎没有人谈论这件事,也没有媒体对此感兴趣。可能因为这次事故有被很多国际媒体的关注,所以大家才有所听闻。
Maw Htun Aung Laphai:这就像是和在非洲发生的平行的事件。你听过关于刚果“血钻”的事情吧,钻石导致了冲突和社区的受苦。事实上我觉得我们的土地是被诅咒了。你知道,在中国,翡翠象征着尊贵、祥和、兴盛,但在克钦,它就是个诅咒,一个坏兆头。
这里产出翡翠,但是这里的年轻人总是死于非命,还有诸如毒品之类的社会问题。然后缅甸政府军和克钦独立军之间又有军事冲突,虽然这不是直接由翡翠引起的,但是翡翠也是其中的一个因素。
对我来说宝石、珠宝和贵重的东西对缅甸来说是一种诅咒,如果缅甸没有翡翠,我们的处境会好很多。因为帕敢那块土地实际上很肥沃,很适合发展农业,而且还有森林。在二战期间,帕敢地区曾经为抗日部队提供过补给。因为这里有缅甸最肥沃的土壤,甚至不需要用肥料。因为黑土非常肥沃,只需要撒点水,播上芥菜种,芥菜就能长到一个成年人那么高。
遗憾的是,现在因为翡翠开采产业,人们没有兴趣选择农业这种基础的、低产的经济形式。而且说实话帕敢的地理位置太偏僻了,荒郊野岭的。
我最近看见有个朋友在社交网络上说,尽管目前受到COVID-19的冲击,但中国的翡翠市场依然开放着,交易中心里人山人海的,我真的很意外。说实话,我觉得要想改善本地工人的处境,中国的消费者的作用很重要。他们需要更多地了解我们的境况。
他们在消费翡翠的时候,需要知道这些翡翠都是怎么来的。这样可以迫使这些采矿公司变得更负责任。他们可以要求“我们不想买上面沾了血迹的翡翠,我们要买合法正规的翡翠”。就像“血钻”的事曝光之后,人们会避免购买来自冲突地区的钻石。
端:就是说他们买翡翠的时候应该问清楚,它的来源是否是干净的。但消费者如何确知翡翠来源的信息呢?
Maw Htun Aung Laphai:是的,他们需要去要求玉石公司停止销售来源于事故区域或者问题区域的翡翠。缅甸的政府也需要实行让每块玉石具备可追溯性的政策。这样消费者才能知道他们买的翡翠是来自没有冲突、没有对当地人的剥削的地方的。
端:你认为在帕敢发生的事会如何影响中国的翡翠市场?
Maw Htun Aung Laphai:我想翡翠在中国的售价应该会有上涨的趋势。因为帕敢大量采矿许可证过期,以及开采区区域的缩小,会导致翡翠供不应求。所以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或者一年里,翡翠的售价应该会上涨。这确实会是一门很赚钱的生意,因为你今年买一块玉,两年之后它的价格或许就翻了两倍了,谁知道呢。但是对一般的缅甸人来说,翡翠生意下游的财富是完全触不可及的。
端:一些报导指出缅甸政府计划在葡萄(注:克钦邦辖区内临近喜马拉雅南麓的县域)地区开展采矿项目,当地居民正在尽力反对这个计划,据说也是出于采矿对环境破坏的担忧。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Maw Htun Aung Laphai:我估计这个计划背后是有中国人出资的,因为通常在缅甸开采的矿石会运往云南。你知道云南是整个东南亚最大的金属加工厂区吗?几乎缅甸所有的原材料都会运往云南。你应该也知道在缅甸边境的稀有矿物开采,在缅甸境内的。有人说——我不确定,因为我没有办法查阅中方的数据——从缅甸入境的矿产之类的,如果能公开这些数据,肯定会很有意思,而且也会很有帮助。一个问题是,在我们做研究的时候,有很多数据和资料只能从中国访问,也只有中文,你也不能上谷歌去查,因为中国是完全分隔开的。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
希望端傳媒有跟進報導。謝謝。
血钻
沾滿鮮血的翡翠,對這塊土地的詛咒,真的很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