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甸帕敢礦難:他們坐在財富的正上方,卻付出更慘痛的代價

「這裏產出翡翠,但是這裏的年輕人總是死於非命。寶石、珠寶和貴重的東西對緬甸來說是一種詛咒。」
2020年7月2日緬甸,人們聚集在緬甸北部克欽邦帕敢地區一個玉礦場的受害者屍體旁。
國際 東南亞 緬甸

7月2日早上,連日的暴雨之後,緬甸克欽邦帕敢(Phakant)地區發生了土方塌方事故,近200名手揀工人被塌方造成的泥沙浪潮吞沒。就算是2020年,這樣傷亡慘重的礦難,仍然令人震驚。

7月3日,緬甸總統府首次成立帕敢礦難調查委員會調查事故,並力圖補償遇難者家屬、制訂預防措施;事故傷者被送往醫院治療。在家屬認領死難者遺體之後,剩餘的無名遺體集體葬於礦區附近;

7月5日,委員會發言人稱,調查結果顯示7.2礦難事故中的死傷者均為非法手揀工人,「他們的貪婪和違章操作是造成死傷的主要原因。」該結果一經發布,再次在緬甸人的社交網絡上掀起失望和質疑的波瀾。7月6日,當局將給每個遇難者家庭提供50萬緬幣(約360美元)賠償金,並對媒體表示將有兩名高級軍官因「沒有盡責」被撤銷職務。

對關心緬甸新聞和從事寶石行業的人來說,帕敢地區是世界上最大的翡翠出產地,神秘而活躍。神秘在於產業利益鏈條難以追查,及礦區所處的克欽邦長期面對緬甸政府軍和克欽獨立軍之間的軍事衝突;活躍則體現在大量的玉石交易及走私活動。儘管缺乏清晰明確的數據,但自然資源管理研究院(Natural Resource Governance Institute in Myanmar)曾粗略估計,在2015年至2016年財年,緬甸玉石生產總值在37億美元至431億美元之間,其中大部分玉石最後都流向了臨近的中國市場。

帕敢的玉石礦場一方面被認為是緬甸軍方持有,為軍方裙帶企業帶來巨大的收入,同時也被認為是原本活躍在帕敢地區的克欽獨立軍的主要收入來源。英國NGO「Globle Witness」曾在2015年發布了一份名為《翡翠:緬甸的「國家秘密」》(Jade:Myanmar’s 「big state secret」)的報告,報告中例舉了帕敢礦區最具實力且最受益的採礦公司,並根據資金、社會背景將它們分類為「軍隊和執政黨家族企業」、「軍方企業」、「親信企業」、「毒梟企業」等。這些企業在由緬甸前軍政府頒布的1995年《緬甸採礦法》框架之下,在帕敢地區佔據優先且不受限制的開採特權,並幾乎不受政府部門和公眾的管理和監督。另一方面,帕敢礦區資源利益的不均勻、不透明分配也繼續阻礙着近年緬甸民盟政府與克欽獨立組織之間的和平對話進程。在這樣的背景下,帕敢地區的生態環境和社會環境變得極不穩定。

其中,大型廢渣堆、垃圾場、礦井、大型機械、糟糕的道路以及氾濫的毒品,既導致安全事故頻繁發生,也導致當地人長期處於不穩定且貧困的社會環境之中。玉石帶來的巨大財富與玉石產地所在的社區之間呈現出了某種割裂狀態。7.2礦難,以及帕敢礦區的每一次礦難,都是這種割裂狀態的極端表現。

帕敢礦難從來不是一件新鮮事。幾乎每年都會出現相關新聞,人們談論着礦難的死傷,然後遺忘。對那些缺乏工作機會和選擇權的年輕勞動力來說,儘管礦難冷酷無情,但他們依然前赴後繼——從幾乎沒有技術門檻的手揀工做起,期待有一天會突然改變命運。畢竟,關於帕敢玉石礦場,除了災難傳聞,更多的是暴富神話。

在過去五年多時間裏,緬甸學者Maw Htun Aung Laphai曾作為自然資源管理研究院緬甸區域經理,負責監督國有企業改革的研究和宣傳、礦業財政分析、採礦行業透明度倡議、自然資源聯邦制和採礦數據公開利用,同時也致力於緬甸自然資源治理透明度和問責制的政策改革倡導工作。他在過去五年裏曾多次抵達帕敢礦區,接觸了大量活躍在當地的採礦企業、手揀工人以及政府部門。而他的父親也曾在帕敢經營玉石生意。

在一些採訪中,Maw Htun Aung Laphai提到:「我開始從事自然資源治理改革時,曾希望自己能夠幫助那些被踐踏的人、手揀工人和當地人,讓他們能受益於翡翠和寶石帶來的財富……五年後,我回頭看,發現自己更像是在對抗『 弗蘭肯斯坦』。」

在電影《弗蘭肯斯坦》中,「科學怪人」是永遠不會死的。如同帕敢礦區的根本問題,並不會因為礦難和傷亡而立刻得到解決。7.2帕敢礦難後,端傳媒採訪了Maw Htun Aung Laphai,他強調帕敢的礦難不是自然災害,而是人為事故,在於行業管理機制缺乏以及現行管理制度的漏洞,這些構成了那個「弗蘭肯斯坦」,這也是維持現有大型採礦公司利益的必要條件。

2020年7月2日緬甸,救援人員在緬甸北部克欽邦帕敢地區的一個玉礦場帶回一名遇難者的屍體。
2020年7月2日緬甸,救援人員在緬甸北部克欽邦帕敢地區的一個玉礦場帶回一名遇難者的屍體。

帕敢,罪惡都市

端傳媒(以下簡稱「端」):看見你的名字中有「勒排」,是克欽人中一個很大的姓氏,你自己就是在克欽邦長大的嗎?

Maw Htun Aung Laphai:是的。勒排原來是一個很大的姓氏,我們原先有七個姓氏,我們在部落裏共用這些名字。我出生在克欽邦,但我是在仰光長大的。在我十二三歲的時候,我父親也是在帕敢的挖玉人,所以那時候我就去過帕敢了。當時的帕敢還很原始,環境還很好,還有綠樹覆蓋的山。現在到處都已經是荒地了,看起來像是在火星,在另外一個星球了。

父親那時候不是為自己工作,我想他是在1997年停下一切相關的工作的。因為當時政府在1995年出台了翡翠開採法案,從那時起,一切使用傳統手段採礦的人都被驅趕出了開採區域。傳統的開採方法和翡翠行業就消失了。立法把當地人邊緣化了。

自那個時候起,我父親的翡翠生意基本上算是毀掉了。他一開始掙到了一點錢,所以才能把我們從密支那(注:克欽邦首府城市)帶到仰光去,讓我們去仰光上學。這都多虧了他早年間賺到的錢。從1995年開始,整個產業的形式發生了變化,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運作了,於是乎他丟掉了這個飯碗。之後再也沒有重操舊業。

端:後來你是什麼時候再回到帕敢的?

Maw Htun Aung Laphai:應該是2015年,剛好在新政府來之前。那個時候我就在為自然資源管理研究院工作了。當時看見在帕敢有大量不計後果的開採活動,沒有任何環境保護管理部門介入,挺糟糕的。

1995年的時候,帕敢還特別有活力,那時候我們還說帕敢是第二個香港,街上熙熙攘攘的,任何奢侈品,只要是你想要的,你都能在帕敢買到。那時候帕敢是一座燈火通明的罪惡都市。雖然地處緬甸很偏遠的地區,但她在急速發展着,我記得那時候街上特別擁擠。那時候人們開採翡翠都是用手動的工具。所以每次都僱用上千人。

我發現那種模式的開礦是對環境友好的,而且很多人都能從中獲利,因為需要僱用大量工人。漸漸地,人們開始更多地談論效率,就有了廢渣傾倒的問題,也有了手揀工的問題。那時候還沒有什麼手揀工人的問題,每個人都是受僱於某個本地的僱主,然後大概20到50人在同一個礦上工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安全網。那時候工人能碰上的最危險的事情是瘧疾,如果患上瘧疾就得特別小心,我父親就得過瘧疾,即便去了仰光他還是病着的,很糟糕。

端:現在瘧疾還是會發生嗎?

Maw Htun Aung Laphai:可能現在帕敢的人比蚊子還多了。

一場人為事故

端:你怎麼收到這次7.2礦難消息的?

Maw Htun Aung Laphai:我在帕敢地區的朋友會經常在臉書上發布一些照片、視頻。因為信息技術,人們能夠錄下視頻並傳播。在過去,我們會經常聽說這一類的事故,但這一次,因為社交媒體,我們更直接更形象地看到了事故的面貌,而且全世界都看到了。人們開始意識到這是個問題。比較起來講,緬甸目前有6個人因為COVID-19去世。而這次塌方,只用了不到10秒鐘,就奪走了大概200人的生命。而且這是一個人為的事故。所以,這一次公眾更加關注這件事也更加憤怒。

端:為什麼將這次塌方事故定位為一次「人為事故」?

Maw Htun Aung Laphai:因為帕敢礦區的治理一直是非常鬆散的,相關法律法規也沒有落到實處。管理部門也缺乏能用以系統管理的技術和人力,亦或者他們沒有意願進行良性管理。所以,在這次發生礦難的區域,實際上每個人都可以很輕易地進去採礦。另外一個原因是,私人採礦公司沒有遵守法規,他們在無視環境法規的情況下傾倒廢渣,形成了像山脈一樣的廢渣堆。而緬甸雨季期間有很多暴雨,廢渣和垃圾都會隨着雨水流動。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採礦活動,或者爆破活動在雨季依然會進行。這一切都造成了非常不穩定的狀態,當遇到連續暴雨時,就容易形成堰塞湖,或者塌方促成像海嘯一樣的浪潮,奪取人們的生命。所以,基本上,這更是一個治理和管理層面的問題。

端:大型開採公司和機械開採技術是什麼時候進入帕敢礦區的呢?

Maw Htun Aung Laphai:1995年當局頒發《採礦法》之後。一開始,是一些風險投資公司更受政府的青睞。政府把他們領到一大片開採區域,數以畝計的區域。後來,大型開採公司才真正地把風險投資公司聚攏,成為一個勘探的超級大腦,從2008、2009開始,這一進程的速度加快了。

2011和2012年兩年間,克欽邦發生了戰事,緊接着,開採公司開始變得急躁,開始更快開採。2016年,民盟新政府到來之後,把現存的所有開採許可證都延後了一整期。一些簽有十年許可證的公司被延長到了2021年三月,過量開採就加速出現了,這類不計後果的開採越來越多。最終導致一系列致命事件發生。幾乎每月都有。

2020年7月2日緬甸,救援人員在緬甸北部克欽邦帕敢地區的一個玉礦場搜救。
2020年7月2日緬甸,救援人員在緬甸北部克欽邦帕敢地區的一個玉礦場搜救。

端:緬甸當局每年雨季都會暫停礦區作業3個月左右,為何每年還是不斷出現塌方和人員傷亡?

Maw Htun Aung Laphai:讓我用比較的方式來說明這個問題。在澳大利亞,會有針對採礦廢渣處理的規章制度,但我們沒有這個。所以,沒有足夠好的政府機制來監控採礦和傾倒時具體會發生什麼,或者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沒有正式的機制來確認這些廢渣堆是否會變得不穩定。同時,緬甸當局也沒有讓這些大型的採礦公司去遵守環境規章,你可以看見,在帕敢的大多數採礦操作是呈垂直狀的。如果考慮安全因素,這些操作應該在更緩一點的坡度上進行。你不會在其它任何國家發現這樣的情況,這只發生在緬甸。而在大型採礦公司所傾倒的廢渣堆附近,總是會有一些零散工作的手揀工人。他們也無從確知哪個區域是安全的,哪個區域是不安全的。這是為什麼我說這次礦難是治理和管理層面的問題。

端:你知道這次塌方事故是在哪一個採礦公司的管理範圍內嗎?

Maw Htun Aung Laphai:存在着不同的說法。因為那是一塊過期的礦區,那兒的開採許可已經過期了,政府已經下令禁止開採。但事實上政府並不清楚或者不在意哪些區域的許可是否已過期。即便你知道是哪一家公司,也有時候一家公司會給其他公司許可,現場的公司可以並不是持有許可的公司。

目前在帕敢,只能拿到五年的開採許可證,此外還有兩三年的許可。許可證越來越稀缺,時間限度越來越短,導致開採強度也越來越高。其問題就在於,拿到短期許可證的公司不確定政府是否會繼續發放後續的許可。所以他們不打算有規劃地開採,而是儘可能快地採集到更多原石,不計對社會以及對環境的影響。現在政府徹底停止了許可的發放,所以人們陷入了恐慌,他們開始滿負荷開採,全天無休,完全不考慮安全因素,同時造成了更多的環境破壞。

端:可能這就是為什麼他們在雨季也沒有停止開採的原因吧?

Maw Htun Aung Laphai:是的,甚至有些大公司也沒有停止開採,不過手揀工人又是另外一碼事了。因為他們沒有機器的輔助,他們留下的痕跡是很小的,他們也不會用炸藥炸礦。比方說,開採公司可以在兩到三週之內完成對一座山的開採,前一天你還能看見一座大山,第二天它就不見了。手揀工人就不可能做到了。和公司相比他們幾乎留不下什麼痕跡。

端:那麼,這次事故發生以來,政府採取了什麼樣的措施?

Maw Htun Aung Laphai:實際上我們是可以預料到這種塌方危險的,但沒有政府機制來減少或處理這樣的危險,也沒有機制來監控礦區的實際情況。十年前就是這樣的,現在依然是,管理沒有任何改進,採礦操作程序至今也沒有規範化。所以這樣的事故會不停地發生。

事故發生之後,社會組織和政府機構諸如消防部門、警察、軍隊、慈善組織、宗教組織都有積極參與到救援工作中。但救援工作是很困難的,因為我們沒有很好的救援技術。吞沒工人的洪流並非普通的水,而是泥漿,這使得所有救援工作都需要比在正常水域中多付出三、四倍的努力。這也是導致救援行動比較滯緩的原因。

這一次事故有很多國際媒體報導,同時,緬甸人民也在質問政府。所以政府很快就組成了一個調查委員會。這個委員會由自然資源和環境保護部部長領導,其他還有內務部部長、社會福利部部長、克欽邦政府官員等人參與其中。但是他們的調查立足點是試圖將責任歸咎於那些手揀工人,說那個區域已經被禁止進入了,這些手揀工人不應該出現在那裏。

問題在於,不是這些手揀工人導致的塌方事故。塌方是由那些開採這片土地的大型採礦公司造成的。你可以看到當局的官方說法有多麻木不仁,當那些遇難者家屬在承受喪失親人的痛苦,我無法相信官方會給出這樣的結論。

當然,如果和五年前比較,緬甸當局在礦產行業的監管透明度上已經有所進步。比如發放了多少採礦執照,或者每個月產出多少,目前已經容易了解到這一類信息。之前公眾是沒有渠道獲得這些信息的。但是,對於管理者來說,需要提升的不僅是透明度,還需要改進負責和管理機制。

另外,調查委員會宣布他們將為死難者家屬提供補償。根據我的了解,這應該是第一次緬甸官方正式宣布會做這樣的事。在之前的一些事故中,更多的是靠本土組織與採礦公司私下仲裁,以補償一些傷亡損失。帕敢地區的主要土著居民是克欽人,克欽人有自己的方式和規則來處理問題。當出現人員傷亡時,他們會以自己的習慣來與採礦公司商洽,以獲得賠償。

2016年3月13日緬甸,玉石商人展示他待售的玉。
2016年3月13日緬甸,玉石商人展示他待售的玉。

一夜暴富的工人夢想

端:在帕敢的工人不止來自克欽邦,也有很多人來自其它地區和其他民族,他們會採取什麼樣的方式與採礦公司商洽呢?

Maw Htun Aung Laphai:是的,還有來自若開邦、欽邦、克倫邦、撣邦等地的人,他們也會有自己的社群組織。但通常,如果出現採礦公司導致的傷亡事故,他們也會找到當地克欽人的組織來協助談判。這不是法律機制,而是一種非正式的民間機制。通常,賠償金的數目取決於許多不同因素,比如事故的發生地點,發生時間,如何發生,以及你是誰。所以賠償金也常常會有很大的落差。

比如,有的傷亡者如果在帕敢當地沒有親戚,或者沒有社會背景,那麼家屬得到的賠償也一定會很少,可能只是幾百美元就可以息事寧人。但如果一個傷亡者在帕敢當地有很強的社會網絡關係,便可以得到更多的賠償,比如就我所知有人得到近8萬美元。這更像是以社區仲裁的方式來處理嚴重事故,而不是一種法律機制。

端:我們可以如何分類帕敢礦區的工種?

Maw Htun Aung Laphai:基本上,帕敢的開採公司授權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風險投資,加入風險投資即與政府簽訂協議。比如 緬甸寶石(Myanmar Gems),這類授權有很嚴格的程序,從礦區地面上產出的所有東西,都必須存入政府的庫房。另一類是我們稱作「私人授權」的低產量公司。這當中有實際自行開採的公司,也有僱用其他人員的公司,他們只提供資金和設備,最後將收益分成,這又是另一個類型。

然後就是本地人,他們靠在廢料場裏手揀獲取原石,如果能得到公司的許可,他們還可以在已經過期的礦場裏自行開採。這些手揀工人裏有些是單純的勞工,他們可能受僱於某個本地的僱主,這個人可能會僱用10到20個工人,他們發現的原石都需要上交。他們領固定薪水,如果有成色好的發現,他們也會得到一定的分成。

另外一些是商販,還有一些是從中國大陸來的。事實上他們不應該出現在哪裏,因為帕敢礦區是不對外國人開放的。在抖音視頻和微信視頻裏可以看到很多這樣的中國人,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進入這些區域的。

這些就是我所知道的會出現在礦區的各種人了。手揀工人是沒有正式職位的,也沒有正規的授權,實際上政府是不給他們授權的。

端:所以政府說手揀工是不合法的工作。

Maw Htun Aung Laphai:手揀工人是沒有任何職位或授權的。這是一個灰色地帶,儘管緬甸的翡翠管理辦法比較複雜,但這確實是不被允許的。政府的運作十分緩慢,我們一直在用贊比亞和馬達加斯加的例子提醒他們,這些地方的公司是如何與手揀工人並肩勞作的,手揀工人甚至可以組建40、50人的合作組織,並獲得授權。那麼政府就必須將翡翠產業自由化,但他們並沒有這樣做。這是亟待解決的一個僵局。這樣的局面導致很多人將翡翠走私到中國,因此市場始終在中國而不是緬甸。

採礦公司是不被允許向手揀工人發放採礦許可的。緬甸法律相關的規定很嚴格。這也是緬甸本土除了一年三次政府舉辦的的翡翠售賣活動之外,沒有翡翠交易中心的原因之一。但是在中國,比如深圳和廣州,你能找到全天開放的翡翠交易中心。這是緬甸在翡翠政策方面的一些問題,從業者幾乎沒有從這個產業中獲利,同時又有從業者死於這個產業。

讓我有些不解的是,政府並沒有任何興趣來改善下游環境。在中國你能看到很多翡翠製品,像項鍊、手鐲、雕像之類的,都非常精美。但是在緬甸沒有這一類的加工公司,儘管我們是翡翠的主要原產地。以前市場主要是在香港,但現在更多的是在廣州和深圳。

端:手揀工人的收入情況大致是怎樣的?

Maw Htun Aung Laphai:這要視季節而定,而且也很不規律,他們也有可能一夜之間變成百萬富翁,只要他們能發現好的原石。但是這就像買彩票一樣。因為你知道,有些原石的品質太差,所以不會有什麼價值。但是如果能找到品質好的,買家會出一個好價錢。雖然他們不會因為翡翠的銷售獲利,但是買家有可能會照顧到他們。這種不算是佣金,更像是一種人情。

端:這樣的機率有多大?

Maw Htun Aung Laphai:大概也就萬分之一或者十萬分之一。手揀工人要成為百萬富翁的概率依我看來只有十萬分之一。你可能會從這十萬人裏脱穎而出,如果能找到一枚品質出眾的原石。我知道一些這樣的案例。

政府的遲到

端:過去五年多時間裏,自然資源管理研究院在緬甸具體做了一些什麼樣的工作?

Maw Htun Aung Laphai:在我這份工作期間,我反覆去了很多次帕敢礦區,幸運的是我沒有親身經歷任何塌方事件。但是,我聽說了很多這樣的事故。比如2015年也有一次死傷超過100人的塌方事故。

我的工作也和內比都(注:緬甸首都)的政府部門聯繫密切。我也曾是「寶石政策起草委員會(gemstone policy drafting committee)」的成員,我們提出了一些想法,比如如何有效地改善玉石行業。我們做了近兩年的討論、社區諮詢,並提出了政策改革建議。但現在這個政策改革似乎卡在了政府的某個程序。我們完成政策改革建議大概有一年時間了,但政府沒能推出這個政策。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可能因為改革建議中有一些進步性的元素被政府認定為有威脅性的。

端:這項政策的細節是什麼樣的?

Maw Htun Aung Laphai:我可以給你一些大致的信息。當我們談論這一政策時,實際上是在說開採管理辦法。例如,授權、勘探授權、加工,也包括了收税一類的事宜。這些就是這個開採管理辦法的大概內容。

此外還有法定利益的分成問題。政策中有一條是關於「可追溯性」的,「可追溯性」是指能夠了解到原石的去向的機制,以便於管理礦區。還有一項是由我們促成的,是關於税收共享的,比如政府和當地組織間的共享,還有優先分配給當地居民,以及,我們也想要知道如何能掌握大家在開採過程中的參與程度,以免由於開採和政府行為對礦區的破壞、引發的悲劇帶來不滿情緒。

而且這項政策裏環保相關的內容也很多,還有透明度和安全保障措施。總的來說是一套綜合性的政策。我們在制定過程中諮詢了很多組織,包括所有這些礦區的政府、私有礦區和其他社會組織。遺憾的是,政府並沒有及時響應這一政策,所以它還沒有能夠落實。政府沒有及時跟進,這很讓人遺憾。

這是項很有進步性的政策,它包含了比如收益權人的概念,這在帕敢人當中已經深入人心了。這項政策的可追溯性也表明了對於走私和逃税行為的嚴肅態度。還有環保相關的內容和改進生產手段的內容。或許某個從現有的體制中獲利的人不願意看到這些,於是故意拖延。我沒有確切的答案,這只是我的猜測。

端:除塌方以外,毒品在帕敢礦區的泛濫似乎也比克欽邦的其他區域更為嚴重。

Maw Htun Aung Laphai:毒品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相關政策並不是由我們來制定,應該有一些聯合國機構和NGO在攻克毒品問題。我所知道的情況是,有很多人因為過量吸毒獨自死在大街上,這對帕敢人來說已經不是新鮮事了。毒品、艾滋病、賣淫、非法賭博,什麼都有。

因為礦區存在着大量的快錢,人們又從事着重勞力的工作,身體的疲憊和情緒的低落讓他們很容易走上吸毒的道路。這幾十萬勞工都處於抑鬱的狀況下,找不到離開最底層的途徑,他們還能做什麼呢?他們會選擇毒品作為娛樂的替代品,或是情緒的出口,然後就染上了毒癮。

2016年1月30日緬甸,玉石商人在緬甸的曼德勒玉器市場與顧客坐在小桌交易。
2016年1月30日緬甸,玉石商人在緬甸的曼德勒玉器市場與顧客坐在小桌交易。

端:2011年之後開始的克欽邦的軍事衝突如何影響礦區?

Maw Htun Aung Laphai:衝突地點不是在礦區,而是幾個因為先前克欽獨立軍和緬甸政府軍之間的戰事留下的難民營。除此之外我並不認為有很多衝突。

端:玉石開採行業對帕敢當地社區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呢?

Maw Htun Aung Laphai:首先他們失去了他們的原住環境。我小時候前到訪這裏時,還能看見清澈見底的小溪在流淌,還有大量的野生動植物。雖然當時也有少量的開採,但無法與現下這種狂熱的局面相比。

其次就是對下一代的培養。生活環境不再安全了,孩子在這樣的環境中,家長會擔心他們是否會被卡車或者挖掘機撞。這樣的事情時有發生。再加上開採區域和居住區域有重疊,人們會擔心自己居住的房屋是否會倒塌,因為地基因開採公司的爆破活動已經變得不再穩定了。

而且翡翠礦業也會衝擊當地的經濟,開採原石的經濟對當地的發展是毀滅性的,除非有政府的干預,但政府並沒有作為。因此當地的教育、醫療保障都十分落後。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他們直到去年才用上政府調撥的電能。

用水也是一個問題,水源都被污染了。而且人們會染上包括哮喘在內的各種疾病,兒童都不健康,因為他們居住在這樣的區域,這些開採區域,天空受塵土和各種微粒的影響,始終是灰色的。我得說開採業對當地社區的影響是巨大的,而且通往帕敢的道路甚至都說不上是鋪好了的碎石路,只要下雨道路就會很泥濘,沒辦法通行。

所以儘管這裏的人就坐在一大筆財富的正上方,但他們卻得不到任何好處。我沒有特指某一個群體,每一個居住在那裏的人都在受苦。如果和正常的人口增長速率相比的話,我不認為帕敢本土人口會有顯著的提高。儘管會有一些自然增長,但並不是可持續的。大家都處於一種無家可歸的狀況,想像一下,如果人們每年都會因為塌方、洪水等原因需要搬遷的話,會是怎樣一種生活。

端:他們會因為搬遷得到補償嗎?他們靠什麼完成搬遷?

Maw Htun Aung Laphai:說來其實很好笑,如果將來你有機會能親眼看到的話。所謂的搬遷其實是向上加蓋。當洪水來臨的時候,會留下碎石和沙子,這些東西把整個底層掩埋了,他們就必須搬到樓上去,每年都會升高半米到一米的樣子。

跨國的翡翠

Maw Htun Aung Laphai:謝謝。我也想問你一些問題:一般來說中國人會關心帕敢的的事情嗎?他們真的知道他們的翡翠是從哪裏來的嗎?

端:我第一次去克欽邦是在2015年,那時候帕敢剛剛發生了很嚴重的塌方。但幾乎沒有人談論這件事,也沒有媒體對此感興趣。可能因為這次事故有被很多國際媒體的關注,所以大家才有所聽聞。

Maw Htun Aung Laphai:這就像是和在非洲發生的平行的事件。你聽過關於剛果「血鑽」的事情吧,鑽石導致了衝突和社區的受苦。事實上我覺得我們的土地是被詛咒了。你知道,在中國,翡翠象徵着尊貴、祥和、興盛,但在克欽,它就是個詛咒,一個壞兆頭。

這裏產出翡翠,但是這裏的年輕人總是死於非命,還有諸如毒品之類的社會問題。然後緬甸政府軍和克欽獨立軍之間又有軍事衝突,雖然這不是直接由翡翠引起的,但是翡翠也是其中的一個因素。

對我來說寶石、珠寶和貴重的東西對緬甸來說是一種詛咒,如果緬甸沒有翡翠,我們的處境會好很多。因為帕敢那塊土地實際上很肥沃,很適合發展農業,而且還有森林。在二戰期間,帕敢地區曾經為抗日部隊提供過補給。因為這裏有緬甸最肥沃的土壤,甚至不需要用肥料。因為黑土非常肥沃,只需要撒點水,播上芥菜種,芥菜就能長到一個成年人那麼高。

遺憾的是,現在因為翡翠開採產業,人們沒有興趣選擇農業這種基礎的、低產的經濟形式。而且說實話帕敢的地理位置太偏僻了,荒郊野嶺的。

我最近看見有個朋友在社交網絡上說,儘管目前受到COVID-19的衝擊,但中國的翡翠市場依然開放着,交易中心裏人山人海的,我真的很意外。說實話,我覺得要想改善本地工人的處境,中國的消費者的作用很重要。他們需要更多地了解我們的境況。

他們在消費翡翠的時候,需要知道這些翡翠都是怎麼來的。這樣可以迫使這些採礦公司變得更負責任。他們可以要求「我們不想買上面沾了血跡的翡翠,我們要買合法正規的翡翠」。就像「血鑽」的事曝光之後,人們會避免購買來自衝突地區的鑽石。

端:就是說他們買翡翠的時候應該問清楚,它的來源是否是乾淨的。但消費者如何確知翡翠來源的信息呢?

Maw Htun Aung Laphai:是的,他們需要去要求玉石公司停止銷售來源於事故區域或者問題區域的翡翠。緬甸的政府也需要實行讓每塊玉石具備可追溯性的政策。這樣消費者才能知道他們買的翡翠是來自沒有衝突、沒有對當地人的剝削的地方的。

端:你認為在帕敢發生的事會如何影響中國的翡翠市場?

Maw Htun Aung Laphai:我想翡翠在中國的售價應該會有上漲的趨勢。因為帕敢大量採礦許可證過期,以及開採區區域的縮小,會導致翡翠供不應求。所以在接下來的幾個月或者一年裏,翡翠的售價應該會上漲。這確實會是一門很賺錢的生意,因為你今年買一塊玉,兩年之後它的價格或許就翻了兩倍了,誰知道呢。但是對一般的緬甸人來說,翡翠生意下游的財富是完全觸不可及的。

端:一些報導指出緬甸政府計劃在葡萄(注:克欽邦轄區內臨近喜馬拉雅南麓的縣域)地區開展採礦項目,當地居民正在盡力反對這個計劃,據說也是出於採礦對環境破壞的擔憂。你怎麼看待這件事?

Maw Htun Aung Laphai:我估計這個計劃背後是有中國人出資的,因為通常在緬甸開採的礦石會運往雲南。你知道雲南是整個東南亞最大的金屬加工廠區嗎?幾乎緬甸所有的原材料都會運往雲南。你應該也知道在緬甸邊境的稀有礦物開採,在緬甸境內的。有人說——我不確定,因為我沒有辦法查閲中方的數據——從緬甸入境的礦產之類的,如果能公開這些數據,肯定會很有意思,而且也會很有幫助。一個問題是,在我們做研究的時候,有很多數據和資料只能從中國訪問,也只有中文,你也不能上谷歌去查,因為中國是完全分隔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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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評論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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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

  2. 希望端傳媒有跟進報導。謝謝。

  3. 沾滿鮮血的翡翠,對這塊土地的詛咒,真的很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