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疫情3月在欧洲的爆发,我知道病毒迟早会到匈牙利,也料到布达佩斯会封城——这几个月,我几乎没有离开过我的公寓;大流行开始后,我还担心供职的媒体会经营不下去——幸好,还有会员的订阅,工作还在。在给长辈们买了口罩、盯着确诊数据的一段时间后,很幸运,疫情虽然抵达匈牙利,但并没有太严重,进入6月,一些限制已经慢慢解除了。
然而,我在列出那张冗长担忧清单时没有想到、如今却成为现实的是:匈牙利领导人,也即执政的极右翼保守主义政党青民盟(Fidesz)、为首的欧尔班·维克多(Orbán Viktor),会借着百年一遇的大疫情“机会”集权,进一步消除了对手中权力的制衡。疫情打击到的,不止是公共健康,还是匈牙利的民主。
疫情开始时,3月11日,匈牙利政府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crisis situation),开始对公民的公共活动进行控制。3月30日,执政党青民盟利用其在议会中2/3议席的绝对多数,通过了一项以遏制2019冠状病毒为目的的“授权法案”(The Authorization Act,也被称作“冠状病毒法”)。新法案授权政府可以通过政令扩大权力,且规定,“如抗疫需要”,政府可以暂停执行任何现行法律。
凭借这项法律,政府拥有了更多的特殊权力,例如关闭或开放学校和餐馆,关闭国家边境,或向私人公司和医院派遣军事顾问等;而且,在紧急状态解除前,匈牙利也不能举行任何选举和公民投票。反对者称其为: “全能法 ”(omnipotence law)。
“冠状病毒法”的盒子
鉴于目前没有任何客观的因素显示疫情将何时结束,“冠状病毒法”很可能将这些权力无限期地赋予欧尔班带领的政府。理论上,议会只要有2/3的选票就可以取消紧急状态。但是,欧尔班的青民盟党从2010年开始就拥有绝对多数。在过去的10年里,国民议会从未能违背过欧尔班的意愿,因此,谁也不知道紧急状态会持续多久。
欧洲智库外交关系委员会(ECFR)副研究员维格(Zsuzsanna Végh)说:“根据这条法律规定,只要一则法令的推论声明是与冠状病毒紧急情况有关,就可以接受。而且该法案赋予政府的权力不受时间和主体的限制,这是一个新的威胁。”
反对派的社会党(MSZP)主席 Bertalan Tóth 提醒,2015年首次宣布的“紧急状态”——“大规模移民导致的紧急状态”,就被一拖再拖,至今仍在生效。五年前,大量难民涌入欧洲和匈牙利边境,但这一波难民潮在几个月内就结束了。而且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移民来匈牙利。
“冠状病毒法”引起了巨大的舆论哗然,反对党、独立媒体和民间团体都发出了反对的声音。社会党(MSZP)表示反对“赋予欧尔班全能法”,不会“让匈牙利无限期地受制于欧尔班”。右翼的尤比克党主席 Péter Jakab 称,看到这项立法通过,“还不如称这个国家为封建王国”。
根据“冠状病毒法”,国民议会可以自行撤销法案,而宪法法院有权推翻法令,但是,这些机构都在政府的控制之下。由于执政党在议会中拥有绝对多数,而宪法法院中充斥著亲信、亲政府的忠实拥护者,议会和法庭对政府权力的制约,如今只存在于理论上。
根据这项“冠状病毒法”,“在非常规法治下,任何被认为在公众面前主张或散布谎言或歪曲事实,被认为是妨碍或阻止成功防护措施的,就可以被认为是犯了可判处一至五年监禁的罪行。”根据该法,对抗2019冠状病毒的“预防措施”包括医疗、教育、边境管制、经济措施等。这意味著,根据该法,不能进行“阻挠”的措施涉及范围很广。
对此,非政府人权组织匈牙利公民自由联盟(HCLU)立即发出警告,这可能会对对匈牙利媒体产生寒蝉效应,并可能导致记者的自我审查。
人权组织的警告没有错,新法很快被滥用。5月的第一周,在两天内就有两人因涉嫌“散播恐慌”而被匈牙利警方拘留和审讯。第一个被拘留人名为 András,他在Facebook上发布了对政府防疫措施的一些批评。他在帖子中使用了“我们亲爱的独裁者,我们亲爱的领袖”等称呼,并在结尾处写道:“你是一个残忍的暴君,但请记住,到目前为止,所有的独裁者都是失败的。”后来,András 在接受采访时说:“(警察)问我,到底在称谁为独裁者?”
第二天,警察又拘留了一个人:János Csóka-Szűcs,久洛(Gyula)镇当地一个名为 Kossuth Circle 的反对派运动的领导人,也是一个中间党派“动量运动”(Momentum movement)的支持者。他在一个名为“未经审查的久洛聊天室”Facebook群组里发布了一个帖子。当天,久洛举行了一个反政府的示威,János 分享了示威的呼吁,并说:“久洛的1,170张床位被清空了。”——在全国范围内的防疫措施实施期间,所有医院百分之六十的病床都要要求腾空,病人也被送回家;但后来疫情并未很严重,这些措施便显得是无用功。据警方的说法,János 发表出的这一句话,便是“阻碍了政府对抗疫情的努力”。
两位被拘留了几个小时,几天后,对他们的指控也被撤销了。但是,像此类的案件——因为发表批评性的观点或是指出一个事实而被拘留——自20世纪80年代共产党政权还在执政以来,就从来没有在匈牙利发生过了。直到2020年。
正是在1989年共产党政权垮台后,欧尔班开始了他的政治生涯。当时,他还是一个年轻的自由民主党成员。但当他在2010年第二次担任总理到现如今,欧尔班成为了一个利用排外主义作为政治工具的民粹主义独裁者。
欧尔班自己也说过,希望在匈牙利建立一个“非自由主义的民主国家”——为此,他改变了选举法,使之偏向自己的政党;通过任命忠心耿耿的同僚担任前独立机构的领导人,从而移除了几乎所有的权力制衡;匈牙利的媒体版图被亲政府的媒体机构所统治,呼应著政府的宣传。腐败是体制内的一个重要因素。欧尔班的孩童时期好友、曾经的煤气装配工尽用四年时间就成为了匈牙利首富。而欧尔班33岁的女婿在匈牙利的富豪榜单上排名第32。
欧盟直选的立法机构——欧洲议会,启动了针对匈牙利的程序,因为该国侵犯了欧盟的法治和民主等基本权利。据华盛顿智库“自由之家”在2020年5月初发表的报告称,匈牙利已不再是一个民主国家,而是一个混合政体:“匈牙利是欧盟成员国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非民主国家’。”
如维格所说:“执政党对民主的侵犯不是由‘冠状病毒法案’开始的。2010年后,匈牙利政府就在整个政治体系中建立起了全面的控制。”
借疫情的“机会”垄断信息、丢弃透明度、让记者自我审查
“冠状病毒法”发布后,人权组织匈牙利公民自由联盟(HCLU)对匈牙利19家独立媒体的编辑和记者进行了调查,询问他们在疫情危机发生的第一个月里,与政府和其他国家机构采访有关疫情信息时的经历。这份报告称,卫生工作者担心如果向新闻媒体对话,甚至是匿名谈话,就会被开除;而新发布的“冠状病毒法案”,则导致了记者们更多的自我审查。
接受该报告采访的记者表示,可供选择的信息来源已经变得稀缺。官方的信息都是经过过滤的,这使得接收到的信息几乎无法进行交叉核对。“即使保证了匿名性,也没人敢跟记者说话,因为他们怕被报复。医护人员是最恐惧的,而要想知道真实的情况的话,他们的声音是最缺失的。”报告称。
政府完全控制了有关疫情的所有信息来源。处理疫情的主要机构是所谓的“政府运营组”。一开始,政府运营组每日召开新闻发布会,允许记者提问。到后来,每个记者的提问数量被限制为两个,随后限制为一个。进而发展到组织者试图从一个记者手中夺走麦克风。
当被问及有关医院个人防护设备的数量,或为什么进行新型冠状病毒检测的数量极少等问题时,政府运营组显然十分不自在。于是,在疫情爆发后的几周,政府运营组将新闻发布的形式转变为线上,记者们只能透过电子邮件进行提问。这使得未被回答的问题无法重新提交,而被回答的问题都是经过严格筛选。一些媒体被无视,很多敏感问题仍然没有得到回应。
此外,所有其他国家机关——例如医院、各部委、专业机构——都不允许与媒体谈论疫情。所有相关的问题都必须提交给政府运营组。
即使在疫情发生之前,匈牙利的独立记者也处于非常困难的境地。在“无国界记者组织”的新闻自由指数中,匈牙利在欧盟成员国中排名第89位(在欧盟成员国中排名最低)——在欧尔班上台前的2010年,匈牙利是第23位。据“无国界记者组织”在2020年初发布的报告,在匈牙利,“独立记者获取信息的难度越来越大。他们被禁止在议会中自由地询问政客,也无法参加不同的活动。政府政界人士不接受批判政府的媒体的采访。公共机构的新闻部门也通常不回答独立媒体的问题。”
匈牙利全国记者协会主席米科洛什(Miklós Hargitai)坦言:“即使在2019冠状病毒爆发之前,独立新闻界与政府和官员的往来经历也很糟糕,记者也多次受到威胁。”
米科洛什说:“疫情爆发之初,政府就开始建立信息垄断。信息获取的途径非常复杂。关于失业率或死亡率的统计数字现已被隐藏起来,而早些时候,人们可以很容易地找到这些信息。”政府收集了所有的信息,但只与公众分享它想要公众知道的那一部分。
而且,米科洛什说,共享的信息甚至可能是假的。他回忆,在疫情爆发初期的早几日,他所在媒体机构就知道,有3名死者并未出现在官方统计的数字中。而在他们提交了关于这3名死者的提问后的第二天,他们才出现在了统计数字中——在死亡了5天之后。
利用“冠状病毒法案”赋予的权力,政府还在5月的第一天颁布了一项新的法令:推翻了信息自由法(FIOA),并暂停执行欧盟颁布的一般资料保护规范(GDPR)的若干条款,包括查阅及删除个人资料的权利(“被遗忘权”)。匈牙利人很可能会失去对个人数据的控制权。
而根据《信息自由法》(FOI)匈牙利公共机构有15天的时间来答复问询。如果要求的信息数据量太大,机构可以轻易地将期限再延长15天。而现在的新法令则给了他们45天的答复时间,而且还可以再延长45天。
新规定的出台原因依然是“冠状病毒紧急状态”,法令说,因为保持15天的最后期限可能会“危及机构完成与紧急状态有关的公共任务”。
但是,正是因为在紧急状态下,当事情发生和变化如此之快时,尽快收到相关信息将是非常重要的——而不是在90天内。这项新条例立即生效,并在2019冠状病毒紧急状态结束前将一直有效,而且对所有正在进行的 FOI 请求都有效。
权力的滥用
在“冠状病毒法案 ”通过后,一些反对派议员在总理办公室外组织了一次示威游行。由于集会被禁止,示威者们在圆形大厅里鸣笛,当时,这样的抗议并没有遇到问题。之后一周,当他们再次举行示威活动时,警方给参与者开出了罚单,原因是他们“无故鸣笛”。接下来的一周,示威者们又用喇叭鸣笛,这一次,他们中的一些人又被罚款了,这一次是因为在紧急情况下,人们需要有“充分的理由”才能离开家——而表达反对意见显然并不被认为是“充分理由”。
政府也抓住机会,对反对派进行了打击。在2019年秋季的地方选举中,反对派在匈牙利多个城市中获胜,甚至连首都布达佩斯也选出了反对派的领导人。这是一个重要的转折——在过去的10年里,青民盟在全国所有的选举中都取得了胜利。但如今,在紧急状态下,政府将地方市政当局的税收收入转入了中央预算,甚至削减了国家对所有政党的支持。这对反对党的打击最大,因为他们几乎没有其他收入来源。“这些措施对对反对党和市长造成了不利影响。”维格说,“这正显示了政府在滥用权力。”
政府还在议会中通过了其他几个有争议的法律,其中就包括匈牙利最昂贵的基础设施、“一带一路”项目布达佩斯-贝尔格莱德铁路建设,项目的细节在接下来的十年内被归类为了“机密”;此外,匈牙利将不再承认性别转换;而且,政府还将几处昂贵的不动产无偿交给了教会;并将六所大学私有化……疫情仍然占据舆论头条,这成了推动有争议立法的时机。
这项“冠状病毒法”引起了国际媒体的关注。《纽约时报》写道:“宣布本月进入紧急状态的欧尔班先生,是结束这项紧急状态的唯一权利拥有者。”《华盛顿邮报》谴责了这项裁定:“(议会)授予该国民粹主义总理欧尔班·维克多只要他认为适当就可以不受质疑的执政权力。”《经济学人》则批评:“他(欧尔班)掌握著近乎独裁的权力,而欧盟却什么都不做。”
欧盟有一些声音。欧盟委员会主席 Ursula von der Leyen 在一份声明中说:“应对紧急情况的对策,不能以牺牲我们的基本原则和价值观为代价。”然而,她没有直接提及到欧尔班或匈牙利。欧洲议会公民自由委员会主席 Juan Fernando López Aguilar 在一份声明中提出了他的担忧,“大流行时期的非常措施”,应始终确保基本权利、法治和民主原则得到保护。”欧洲委员会秘书长 Marija Pejčinović Burić 则写了公开信给欧尔班:“一个无限期和无控制的紧急状态无法保证民主的基本原则得到遵守,而限制基本人权的紧急应变措施亦与其所要对抗的威胁完全成正比。”
这些批评有用吗?5月最后一个星期,匈牙利副总理 Zsolt Semjén 提案,建议议会呼吁政府撤销紧急状态。政府官员随即表示,他们倾向在6月20日撤销“冠状病毒法”给予政府的特殊权力。
但是,匈牙利公民自由联盟、匈牙利大赦国际和匈牙利赫尔辛基委员会三个非政府组织的分析称,“副总理提出的这条‘消除紧急状态’的提案,并没有从根本上消除紧急状态。”而是给予首席医务官员(chief medical officer)一个启动长达6个月的“医疗紧急状态”的授权;在不受议会监督的情况下,还可以再延长6个月的时间。
一旦宣布进入医疗紧急状态,政府将有权限制所有可能导致疫情蔓延的机构、场所、事件和活动的运作,限制商店的经营和营业时间,限制某些产品的销售和消费,限制客运和货物运输,限制人们的个人接触,限制机构的访问,限制离开某些地区,限制使用保健服务。此外,该法案还将赋予政府暂停适用某些法律、减损法定条款以及采取其他非常措施的权力。
换句话说,关于撤销“授权法案”和终止紧急状态的承诺只是一种假象。三个非政府组织分析说:“如果法案以目前的形式获得通过,将使政府再次以法令进行无限期的统治。”
本文记者是匈牙利的政治记者。感谢实习生李海欣的翻译协助。
波蘭也許要政黨輪替了,這下Fidesz在歐盟沒了掩護,看他還能囂張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