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钟那一枪之前,杨子俊是那种审慎得会在寄出求职信到学校前,逐个社交媒体帖文去检查,手动存封那些自觉政治立场太鲜明的文字的人。那还是几年前,香港教育界的气氛尚未有今日这样紧张。但当时还是二十来岁的杨子俊,已经知道进入学校,政治立场还是低调为妙的潜规则。况且,他教的是最容易被骂“洗脑”的高中通识科。
那一枪之后,杨子俊中枪右眼视力只余约5%,那是失明的状态,是大大的不幸;同时,事情的后续,也让他触犯了所有教育界的红线:眼睛重创报,他成了运动中一个知名人物,中枪之后被警方控以暴动。老师最怕被点名点相,杨子俊的知名度,却让他成为很负面的“暴动老师/仇警老师”或很有勇气的“逆权老师”。每一次的报导都会把他的名字和学校捆绑一起,而没有一间香港学校,希望与“暴动”扯上了关系,何况那是老师?
事情发生急速,都不由得他审慎筹谋。但杨子俊说,“洗湿左个头,时也命也,成了半个公众人物。如我不亮相、发声,其他老师更加不会。”今年一月,他甚至亮相教协“对抗白色恐怖集会”,在台上说老师要有政治立场,当一个有血有肉的老师。2019学年,他仍然是一个全职老师,踩尽教育界的红线和地雷的杨子俊。在香港,尽责好老师可以同时是敢言公民吗?
杨子俊:香港大学社会科学系毕业,入职香港名校女拔萃书院任教通识科约四年。去年反修例运动中,6月12日曾于金钟爆发大规模警民冲突,杨子俊疑遭警方橡胶子弹击中右眼,流血及视力受损,其后证实右眼视力只余5%。杨子俊回想当日,质疑现场“速龙小队”未有展示编号及委任证属违宪,就此提出司法复核。
“始终通识科是要为学生舖陈不同观点。我居然若无其事说明警察在执法时候的一些理念,谈谈执法者使用较高武力的合理性。”
黑色幽默:上课要为警察辩护
运动爆发之后,杨子俊留意到学生稍有转变。他教的是精英名校,学生是香港最标青的一群,放眼世界,毕业后许多都到本地或外国最顶尖大学升学——他们往往关心美国大选多于区区香港的事。但经过撼动整个社会的社运后,他发现,这批学生都开始会关心本地事了。
上学期有一节通识科,大家做时事简报。学生选的,是警察在社运期间使用过大武力,“学生其实很体贴,可能怕我难受,没有刻意引用我作为例子。”当时,整个课室都是一面倒批判警方使用武力的程度与方式。
眼睛的伤势,其实大大影响杨子俊的日常工作,就是戴上眼罩之后,依然有一大幅幻光在中枪右眼前晃动,改簿备课时,难以集中精神。杨子俊一直在追究警察当日对他使用的武力,早前亦公开征集当天的警察开枪片段,并且已经入禀控诉警方使用不合法武力,“就算诉讼输了,起码官司过程可迫使警方公开警察通例〈武力及枪械的使用〉的内容。”
而杨子俊没想过,要由他—一个入禀控告警方的原告人——亲自向学生提供多角度,让学生反思警方使用武力的“合理性”,“始终通识科是要为学生舖陈不同观点嘛。回想起来,我也挺佩服自己,居然若无其事‘chok’一些从前读书时关于Criminology的知识,说明警察在执法时候的一些理念,谈谈执法者使用较高武力的合理性。”这是杨子俊万料不到的黑色幽默。
然后他笑道,“我当然不完全同意。但这一年,我是很提醒自己要抽离一点。一来自己的抗争经验,本来已经很容易被指为利用课堂煽动学生;二来是,学生都知道我的故事。如果我在课堂顺应他们的讨论气氛,一起大力批评警察,其实我很难再实践到学科的精神(为学生展示社会的各种观点)。”
“路过他们,点个头,不语,就走开。我觉得自己像一个‘风眼’,一出现,就会破坏了他们很纯粹的活动。”
路过只是点个头
杨子俊说,自己最珍重的,始终通识老师的身份,“我是旧学制通识科的受惠者。如若当日没有修这一科而播下种子,我不会如此关心社会议题的。”
不过,“通识科”却是香港高中科目中,最惹争议、最受建制、内地媒体批评的一科。在5月疫情稍为受控的时候,林郑月娥甚至公开指教育不可以成为“无掩鸡笼”,年内要宣布如何“处理”通识科;最新近的通识科“事件”,乃是五月期间考评局通识科高层人员卢家耀被《大公报》及《文汇报》以头版“报导”其Facebook发表支持反修例运动,及批判特首的帖文。随后该名高层人员(及其下属)均辞去在考评局的职务,而事件仿佛成了通识科在教育制度内“命不久矣”的又一例证。该学科其实是第一任特首、现任全国政协副主席董建华任内“千禧教改”的一个重要项目——尽管他在七一立法会一役后,也加入批判行列,指学科“彻底失败”。自2009年成为香港中学文凭试(大学入学公开试)考生的必修科,鼓励学生探索中港及世界议题,旨在培养学生的论证及思考能力,而在灌输一个预设立场。翻查现任教育大学社会学讲座教授赵永佳在2018年发表的学术研究,发现修读该科,对于学生实际政治社会参与没有影响。尽管如此,自反国教后,通识科成了内地及建制舆论的批判对像。
今天的杨子俊,已经成了教育界少数代表抗争一方的icon。但他在校内,与校外的公共生活,其实颇割裂。
“在学校内,我的形像不热血、不抗争。受伤后其实更甚。”去年9月,校内有同学在搞集会。常理联想,作为教育界抗争代表人物的杨子俊,最该去探望学生,表达支持,“真的没有,路过他们,点个头,不语,就走开。我觉得自己像一个‘风眼’,一出现,就会破坏了他们很纯粹的活动。”他担心是,他与热衷抗争的学生走得近,传了出去,会演变成“暴动黄师煽动学生”的戏码,“我与学生交流关于时事、社运的看法,充其量只会在课后在线上进行。”
“那是整个行业的结构性问题,一天香港没有真正的民主自由,制度上的改变,通识科以至整个教育界的生态都不会改变。”
校内外双重生活
杨子俊说,数年前初入行时,在通识课堂中可以畅所欲言谈民主自由的社会价值,谈政治参与。只要设定专业,考卷以公民抗命作题目要学生评价,不是一件要“担心”的事,“但是伞运、鱼蛋之后,我们(老师)会觉得好多东西都会惹投诉,所以潜意识觉得,有争议的,不要说,讲少一点比‘出事’好。或者,会选择‘唔落簿’(不刻意白纸黑字写在笔记、工作纸留底),那么‘感觉’会安全一点。一些重要的价值,就算要谈,口讲就算。”那怕在教授自己珍视的通识科,他也将之变成一副帮同学教好公开试的工具;要真诚交流,很困难。
事实上,杨子俊自言是考试能手,也是通识考试“鸡精书”(精读)作者。翻阅他那本风格接近“说明书”的考试精读,详尽,不带趣味,就像是价值真空的说明书;在校内,他的上司负责落实通识课的教学议题。有时,杨子俊认会为他的取态太保守,不尽同意。然而,在这些场景,他却不会花好多时间坚持、执拗,“首先我是科组成员,某程度理解学校的顾虑。但更重要是,我会觉得那不是‘一次性’问题,靠争辩一次,学科生态就健康起来。那是整个行业的结构性问题,一天香港没有真正的民主自由,制度上的改变,通识科以至整个教育界的生态都不会改变。”
在他的计算中,时间有限,与其在校内争拗,不如花时间在校外公共参与、发声,彻底改善香港的环境。也就是他不时挂在口边“洗湿左个头”(已经开了头),“如果我想通识科‘长治久安’,不是单纯担心哪一天会不会被政府‘杀科’、哪天被人抽住你在课上的某一句说话,那得靠政治制度的改变、社会的改变。所以,既然命运令我‘出左样’(传媒上刊出),行内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谁。不如利用这个身份,去说一些大部分老师难以开口说的话。”
“但是伞运、鱼蛋之后,我们(老师)会觉得好多东西都会惹投诉,所以潜意识觉得,有争议的不要说,讲少一点比‘出事’好。”
公民还是雇员?学校还是社运?
在主题为“对抗白色恐怖”的工会集会,他是台上的发言嘉宾。那个集会,许多教师刻意戴上口罩(无关疫情),穿风褛(大衣)、套上帽子以免被认出。对部分老师而言,单单“出席”集会也要勇气。
他的发言在社交媒体被大量转载:他公开指,老师应该要有政治立场,做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面对学生对社会的疑问,不可以只说“不知道”——他的说话,是在回应教育局在去年开学时的指引。指引说,在谈及社会状况的问题,教师可以表示“不知道”。事件引起公众哗然,批评局方鼓励教师回避争议、向学生“扮唔知”(装作不知道)。
杨子俊那段五分钟“有关教师应有政治立场”的发言,最后也招人向教育局投诉,而校方也得启动投诉机制处理。
612事件之后,学校在确认杨子俊身体适合复工之后,就和杨子俊达成共识,觉得校外参与是他的个人自由,但希望他能把所有政治争议留在校外。去年六月底,他出院回到学校复工,他很记得校长在早会中,向同学宣布,杨老师已经回来了,但为免增加老师的压力,就尽量不要再谈这件事。当然,始终也有热心同学,要求想造一块“民主墙”,表达对受伤老师的关心,“这些非官方的‘民间活动’,学校也批淮的。但很有趣,学校会把它安排在一个房间当中,所有关于我的问候、同学的心声,都在那个特定空间之内发生。”他顿了一顿笑说,“感觉有点像疫情防控,大家在校内有情绪、有感受要爆发的话,就在那里有限度爆发吧。”校方那种安排,舒服吗?“我觉得算是双赢的安排,起码学校可以把我带来的影响减至最低。而某程度上,我在上班的时候,压力反为轻了。就只是教书,外面的事都不想。”
“我少了一只眼睛,人生上毫无疑问是‘蚀’的。如果我不利用这件事带给我的身份,去创造一些意义,或价值,我会更加难过。”
只是,他始终是让公众记住的抗争人物,被控暴动(虽然去年10月已拒绝继续保释,获警方无条件释放,保留检控权利),又毫不避忌以个人身份在校外具名受访、大谈追究警暴、支持抗争。每一次他出现在公众,媒体都一定会将他与校名捆绑一起——无论是会批判他为“暴动黄师”还是追捧他为“逆权老师”的媒体都一样;他在外面的组织参与也较从前多,例如与区议员蒋旻正组成教育平台,希望支援抗争还押的学生的学业。“学校的前辈,会很善意的提醒我,劝我‘小心点’。他们会觉得,我那么年轻,值得有一个安稳事业。只要低调,别人就会忘记你之前抗争的事,以后就可以安心教书。我虽然不同意,但也感谢他们。”
确实,学校的管理层,是要为杨子俊多处理额外的行政事务,例如校外或家长许多查询或意见,又例如,那些处理他的投诉,“在讨论投诉时候,大家对话是专业的。他们也同意,那些投诉是不合理的。但他们同时会表达,其实我在公众场合、媒体的曝光,是令学校担心、影响学校运作。”学校是雇主,彼此的矛盾可以化解吗?“不可以的。”他苦笑,“有时,大家address了彼此的关注或想法后,其实无法达成一个结论。可以的话,我会在有媒体曝光前,有行动前,知会他们,让他们有心理准备吧。”
任何一个对香港现况有认识的人,都会觉得,杨子俊那些坚持,像玩火。始终他是合约教员,而他口中也说自己是学校的“小薯”(小角色)——那些执著,却与学校利益有冲突,你不怕?
“梗系(当然)怕啦!我是普通人,稳定收入是很重要的。这次事件,我少了一只眼睛,人生上毫无疑问是‘蚀’的。如果我不利用这件事带给我的身份,去创造一些意义,或价值,我会更加难过。”杨子俊说。
林贻对此文亦有重大贡献
警察使用武力是否合理,请看看最近英国首相约翰逊是如何为游行示威中警察处置暴徒的就知道了,双标玩得那叫一个溜┓( ´∀` )┏
@tyy_herbert 竟然有這種事!我們如果演奏什麼共產黨小紅歌,大概是被輿論抨擊,但不大可能解僱老師的,而且要也是學生首當其衝吧。(嗯,如果是私立學校那確實不好說,公立是沒有權力這樣解僱老師的。)
@光點 這是我們香港人理想的願景,但始乎香港的教育界在朝著相反方向走。教師,學生通通被禁聲。剛剛早幾天,就有一個音樂教師,因為在考試時容許學生演奏《願榮光歸香港》而被無理解僱。
教師、律師、記者和醫生,大陸內的四大高危人群,如今在香港也開始受到擠壓,難以想象政治凌駕專業后,這座城還何以繼續成為全球最自由經濟體之一。
Take care
感謝這篇讓我了解香港教育現場的切面。沒想到在幾年前就已經會使人需要自我審查了,想想真是令人難過的事。
雖然在大概10多年前,台灣國中高中教師也會比較謹慎一點,不過大學就真是都沒在忌諱了。到了近5年,國高中老師也越來越會在課堂上和同學討論甚至辯論政治和社會的議題。
“旨在培養學生的論證及思考能力,而在灌輸一個預設立場”…是漏了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