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e We One? 线上影展拆穿了多少多元化谎言?

如何才能避免落坑,不被烂片围困,也不成为行业垄断和白人中心主义的帮凶?
戛纳短片Le Grand Saut的海报上是一个黑人男孩的侧影。

由世界上主要大电影节联合发起的 We Are One 在线电影节于5月30日粉墨登场,说实话这个节目来得真不是时候,纵观全球很多国家已经开始“经济复苏”在家里呆不住;哪怕疫情依旧严重的地方也已经忙着反种族歧视的抗议,究竟谁有空看这些并不新鲜出炉的在线电影?

不过这个披着慈善外衣的活动,毕竟得到众多大佬级影展加持,无论北美称霸的Sundance, Tribecca, Toronto,还是传统“欧洲三大”都值得期待。所以我也就伸进脑袋瞧一瞧,可是感觉这么一个电影节“托拉斯”集合的场面,不但没有显示出应有的多元,反而更加暴露出“艺术电影”这个略畸形的产业对当下全球化各种问题的无知,甚至可能负有的责任。

首先我按照电影节官方指示预定了在线首映的提醒,康城/坎城/戛纳短片通常是不容错过的节目。Youtube 邮件提醒我收看短片 Le Grand Saut,海报上是一个黑人男孩的侧影,点进去,全片却是关于做跳海极限运动的法国(白人)孩子。广告式的烂俗视听语言,主人公旁白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的中产梦。影片给了几个同样从事该行业的黑人镜头,没有他们的叙述和视角,却堂而皇之地用了这个画面做宣传页面。我不知道多少人会为了这个假装“多元”的海报点进去看的,这种卑鄙手法可比中国中央电视台在小品中为中国喜剧演员画黑脸装扮黑人,或者好莱坞/荷里活当年的 yellow facing。真不幸,种族包容是包装出来的。

威尼斯的短片节目 No One Left Behind,这个名字取得够政治正确,讲一个美国军官带领士兵前往被遣返而自杀的墨西哥士兵的葬礼上慰问的故事。整个过程都在渲染“美墨一家亲”的平淡温情,回忆亡故士兵的点点滴滴⋯⋯这些都还过得去,可是末尾出军官对坟墓的深情表白让我无法接受“you fought for our country, but we don’t fight for you”。这让我想起来几年前的金棕榈得主 Square,影片以男主角带着儿子去被贫民窟里被冤枉的男孩家里道歉结束。大艺术电影节已经习惯了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好莱坞/荷里活三幕剧式政治救赎么?这种伪善只让正在吃午饭的我想要呕吐。不好意思,我看这种“人文关怀”相当虚伪。

除了影片本身,不少电影节也推出各种在线的“大师讲座”,大部分是往年活动的录影,而耶路撒冷电影节用心地专门为此采访了当红的金熊得主 Davad Lapid。且不说导演本人有多么尬聊,而主持人又毫无准备,表情紧张,整个过程闲扯了导演个人生活琐事,对于与影片息息相关的以色列国族认同、强制兵役当然毫无触及。文化审查下光天化日地避重就轻。原来就连言论自由是捏造的。

好的,我们再来说性别话题。当然有电影节要说我们有女导演,我们有同性恋题材。可是这些电影节的 intersetionality 都被狗吃了?柏林电影节选择了史上最可怕的白人女性主义导演 Ulrike Ottinger,她的好几部影片中充满了对于非白人角色的客体化、异域风情的呈现。必须要说我已经感恩戴德,毕竟这次放的 Bildnis einer Trinkerin 是部纯白人片,我们不必被她对亚洲人的呈现一再羞辱。这种没有交叉议题的性别视角并不多元。

当然,影展后面还是有些节目值得期待,但是看了这几部已经让人恼火非常。不禁思忖,这个俗套的名字“We Are One”里那个“ONE”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们是一家人?这不可能,否则为什么疫情一来各个国家赶紧关门放狗;我们是同一种生物?此刻坐在比弗利山上俯瞰夜景的好莱坞/荷里活大亨,跟东非遭受疫情和蝗灾双重劫难的贫苦农民,他们的差别几乎大于龙虾和螃蟹;这个“ONE”对于那些没有网络甚至没有家的赤贫者来说毫无意义;对于中国网民来说,这个 YouTube 独家的电影节,只在 VPN 牢固的情况下还算存在。审视当下跟疫情有关或者无关的尖锐种族矛盾,这个团结的口号何其讽刺。

疫情之下,焉有完卵。可想而知,这么一个全球化议题的设置哪怕对于再有经验的策展人都是挑战。更何况整合二十多个不同的电影节的资源,还要说服电影公司和导演接受在线发行可能存在的盗版风险。如果说这个网络活动的拼凑感是不得已而为之,那么仔细观察实体的大电影节和奖项的近年表现又如何?

2020年2月9日,92届奥斯卡颁奖电影上,娜塔莉.波特曼在礼服上写有被排除在最佳导演提名名单上的女导演名字。
2020年2月9日,92届奥斯卡颁奖电影上,娜塔莉.波特曼在礼服上写有被排除在最佳导演提名名单上的女导演名字。

今年奥斯卡颁奖电影上,Natalie Portman 在礼服上写有被排除在最佳导演提名名单外的女导演名字,在政治正确的好莱坞/荷里活引起轩然大波。于此同时也不禁感叹这个话题的老生常谈,几乎无论说多少年也没有用。毕竟奥斯卡的提名和评奖机制由几千名学院成员决定,难免失衡。而近年来号称奥斯卡前哨的威尼斯电影节,对于性别平等的忽略早已是众矢之的。2019年入围主竞赛的21部影片中仅有两名女性导演作品,而这个数字在2018是孤零零的一位。康城/坎城/戛纳在这方面的表现与威尼斯半斤八两。

如果说威尼斯和康城/坎城/戛纳早已经打定了只注重艺术品质,不在乎政治正确的口碑,那么向来喜欢讲政治的柏林呢?今年柏林的竞赛评委阵容是令人大跌眼镜的,Jeremy Irons 率领的几乎是一水的白人成员,如果说选择评委上要有区域、专长、资历等等不同考量,就连来自巴西、美国这样种族如此多元国家的评委为什么也要是白人?难以置信没有少数族裔、旗鼓相当的人选。

这背后到底是什么原因?来自南加大 Annenberg Inclusion Initiative 中心在2019年对全球“五大国际电影节”做出的一份详细的研究报告,这样影展的主竞赛节目选片人中,75%为男性,而65%为白人。可想而知他们眼中所理解多元化的政治是什么样的。

可是不禁又要问,这些人能爬到这个位子上,毕竟还是接受过相当多的教育,见识过很多的电影和电影人。俗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可好的艺术鉴赏,是“见过猪跑”就能通透的吗?而组织一个电影节,几乎需要面面具到的知识,而大部分人岂止做不到这一点,更是对历史、现状存在颇多盲区;抑或希望政治正确,却又缺乏交叉议题的经验;还有的只会一味喊口号,却在具体行动、认知上非常匮乏。

今年柏林电影节前夕,德国媒体爆出内幕,前任电影节主席 Alfred Bauer 曾经担任纳粹宣传部高官。消息一出,影展官方撤销了为纪念他而命名的艺术贡献奖,而此前该奖项的得主包括张艺谋、关锦鹏等著名导演,这些人的家中摆放了那么多年的纳粹奖杯,让人情何以堪。而此事时隔三十多年才被发现,对于向来敏于历史的德国人来说非常讽刺。今年该影展的另一桩丑闻莫过于浸入式模仿历史拍摄的奇片 DAU,被多家媒体揭露剧组涉嫌虐待演职人员,很难想象选片人对这些幕后故事充耳不闻。

如果说只是双脚踏入其中一个电影节的影院,偶尔被这种呈现和疏漏烦扰到,可能还不必有这么强烈的反感。反倒网络和全球化酝酿出来这么一个怪物,如此集中地晾晒出问题。

假如现实如同一部电影,影展的多元化剧情发展会朝着好的方向吗?联合国不还有 He For She 鼓励男性参与女权话题?这次全球化的反种族抗议也引得颇多白人参加,以及深刻自省?艺术电影如何从创作上鼓励多元,这不免要从命根子上解决问题:钱从哪里来?很不幸大部分参加电影节的影片并不能自负盈亏,多由各国电影委员会扶持,地方政府赞助,总之大都是公家的钱。而且尤以西、北欧国家政府最有资源,这些国家也开始逐渐反思行业内的相关问题。

“英国电影学会”BFI 几年前推出了“多元化标准”政策,对性别、种族等边缘群体倾向性地扶持;“瑞典电影学会”提出了50/50 X 2020的激进标准,即到2020年实现扶持项目中,要至少有超过一半为女性导演或者联合导演,同时该学会也在积极向别的国际积极推广该模式的运行方向。2019年的圣丹斯/辛丹斯电影节/日舞影展上,来自不同电影节的相关人士发起了“Programmers of Color Collective”,目的在于从电影节的组织、策划层面改变现状,解决结构性的种族歧视问题。

政策本身无疑是好的,但是执行也存在着众多争议。首先,身份政治的这碗水太难端平,一个非裔难民直男导演的自传剧情片,和一个白人女性导演拍摄酷儿青少年的纪录片,项目同样优秀的情况下如何抉择?另一方面,上面提到的这些政治正确的资源,其实很难惠及全球。除了个别电影基金全球征案外,大部分国家的艺术基金仅对本国公民或者居民的作品或者合拍作品开放,在申请、使用上也有很多复杂的限制。毕竟要对纳税人负责。

中国这个超级经济体,早已被大部分国际电影扶持基金排除在外,但其实中国的独立影片长期和审查打游击,完全不在主流院线的话语体系。这也是中国电影产业红火的时候,艺术片反而急转直下的原因。我曾作为北京酷儿影展的策展人参加过两次“Programmers of Color Collective”的活动,都是作为仅有的中国大陆参与者。很难想像主流的上海、北京国际电影节会有人认同这个组织的出发点。

不久,疫情所带来的经济、文化损失将迅速显现。而且我们早已经有前车之鉴:1918年的西班牙流感给好莱坞/荷里活带来重创,当时剧院关停,人们在家里居安思危的场面不亚于现在。时年派拉蒙创始人 Adolph Zukor 就是在这个时候趁火打劫,疯狂低价收购影院、公司,甚至动用不当竞争,挤垮对手。而这种垄断之下,毫不留情地把众多女性、少数族裔赶出好莱坞/荷里活。这些种族、性别的歧视更蔓延到其他行业和领域,并且影响至今。

2017年5月24日,康城影展上,导演苏菲亚·哥普拉(Sofia Coppola)带领演员们拍照。
2017年5月24日,康城影展上,导演苏菲亚·哥普拉(Sofia Coppola)带领演员们拍照。

难道恰好在百年之后要让历史重演?在影院不开的情况之下,如何才能避免落坑,不被烂片围困,也不成为行业垄断和白人中心主义的帮凶?首先,其实We Are One中也有不少好的节目应当支持:

多伦多电影推荐的 Crazy World 是一部乌干达本土导演手工制作的动作片,土法炮制的五毛钱特技配上演员的精湛演技跟眼花缭乱的打斗,绝对突破你对电影的认知;

纽约电影节推出塞内加尔女导演 Mati Diop 鲜见的处女作 Atlantiques,这部作品也是她的获奖长片 Atlantics 的前身;

澳门电影节这次播放了澳门本地女导演徐欣羡的《骨妹》,平实的手法讲述了鲜见的澳门故事,片中的姐妹情谊颇为感人;

柏林电影节的大师班有李安和是枝裕和两位亚洲大师温情而又启发性的奇妙对话⋯⋯

另外艺术片爱好者不妨试试著名艺术片发行公司 Criterion Channel 的在线平台,任何时候千部好片随便看,该平台编辑用心地制作了女导演专题,而专门为六月骄傲月所做的 LGBT 专题更堪称好的策展模范样本。在线平台的分类越来越细,说到骄傲月,对酷儿/同志电影爱好的观众也可以尝试专为该类型影片打造的GagaOOLala

我们真的不必粉饰太平假装同在一起,有时候保有自己的空间,比什么都重要。

讀者評論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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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用同一套多元化体系去要求全世界所有的国家并不明智

  2. 點開了Criterion Channel 的在線平台 感謝安利!

  3. “政治正確”被無限放大的結果就是成了枷鎖

  4. Nadav Lapid, not Davav Lap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