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我香港,我街道》编者:五十四位作家,他们的“香港”不一样

“当你失去了你喜欢的街道,你的精神面貌就会改变。文字纪录的就是这样的事情。”
《我香港,我街道》编者邓小桦与李卓谦。
文化现象 风物

时为四月的香港,疫情下街道冷清,寒意未消,多于四个人走近一点,就可能被票控。此城繁盛多年,又经历烽火,这种冷清街头现象,却是前所未有的陌生。多年以来,香港街道的变迁往往急促得让人措手不及,由金舖到药房填满的旺区,一下子变成街头巷战的领地;过一阵子再变得人迹罕至,结业潮一浪接一浪,街道风景又换一种样,好像去不完的旅行。张国荣饰演的欧杨修在《东邪西毒》中说:“曾经听人讲过,当你唔可以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嘅,就系令自己唔好忘记。”回忆扎心时,你会选择喝下“醉生梦死”吗?然而,醉生梦死始终只是一个玩笑。

为了这样的变幻急速与不忘记,有关香港地志书写、文学散步的书,近年都出版频繁。香港文学馆由“我街道,我知道,我书写”计划延伸,三年来每年邀请十八位成名作家以香港街道为题创作作品,终由台湾木马文化出版。“木马文化的主编陈琼如给了我们许多建议,去帮助一般读者进入这本书。有一种外部的视角,不只从内部的脉络去看。”书名《我香港,我街道》(木马文化,2020年2月)就带来犀利的视觉,开宗明义强化主体的呈现,连身经百战的邓小桦都吓到。“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我街道,我香港》,后来才知道是更强烈的《我香港,我街道》。而且封面就看到有情绪,不似一般街道文艺书写。”

庄士敦道。
庄士敦道。

看待街道与自己的方法

在湾仔富德楼做的访问,窗外轩尼诗道的电车,声声入耳。无论身处何方,街道都是那么贴近生活。

“香港街道研究多不胜数,正如街名研究,都比台湾要多得多。”邓小桦娓娓道来,台湾街名除了本土性质,跟中国许多城市都一样。像基隆街就较为本土,但像南京路之类跟许多大陆城市都差不多,像我们也有北京道。“然而我们还有许多是殖民地遗留的命名,外人读起来会觉得好奇怪,如英文名与中文译名不对的,或译出来的方法,跟全世界译法都不一样。如窝打老的waterloo,全世界都译滑铁卢的。”不似台湾又有一种巷弄美学,香港说逛街很多时是指购物,但台湾就逛街就可能是漫步。她感到香港的漫步近年越来越少,或者跟市区重建有关,也跟我们的生活节奏有关,所以更需要以文字去保留对街道的感觉和经验。

书中54位作家来自不同年代,不同的香港。邓小桦感到,大部分香港作家,都是以感情的眼光去看那一条街。“在此经历过什么,跟谁在一起过,什么时候在那里,我那时候是怎样的一个人。主要是个人回忆跟街道的关系,总是以私人或个人的角度去看自己。生活条件,经济也有会谈到,例如政治经济有怎样的影响。虽然经济的影响可能更大的,但对他们而言并不那么重要。例如那条街兴盛繁荣与否,卖昂贵东西的店多还是少,从前作家们都不是那么敏感的,近年却开始更敏感,更关注自己的生活,也有社会性抗争的行动,这取决于作家对自身的定位。” 一如她在序中写到,“问题在于我们怎样看待它们——这也关乎我们怎样看待自己。”书中作家本来就各有所精,书写的角度与质感,与本来就复杂烦琐的香港街道碰撞起来,更是掀出各种历史与生活的皱折。“街道本来是丰富的,看到街上哪些面向,其实更关乎你如何去定义你自己。由此你会看到香港作家的多元性很强,同时十分私人,也真挚, 他们写来不为讨好谁,也不为大论述而写,却都是为自己而写。”

轩尼诗道。
轩尼诗道。

五十四种目光

书中不以地区,却以街道为单位,更微观地反映出香港截然不同的地域特质,针对性也更强。除了诗、散文、小说三种文类有不同的形态,每位作家也带著千姿百态的书写风格。邓小桦指出地志书写本来较适合散文,可以纪实,也可记录历史,较方便直接。计划本来是网络形态,网络上散文也较多人看。相反文艺小说在网上非常弱势,当初也是因此而想到要出实体书。“果然出版后,实体书最多人看、也最多人讨论的正是小说。”而诗要记录历史很难,它距离现实是最远的,比小说更加远。“然而诗有当下性。在书写街道时,有一种好重要的漫步性质,可以最接近漫步的氛围。随意、漫步、当下,我觉得这是去书写街道一定要有的元素。”她强调。

以她观察,作家们年龄差别不特明显见于作品上,反而是关注点上的分别。“作家自己也会有今昔对比,对经历不同年代的作家影响特深的有两件事情,一是水货客,写作这件事的作家如淮远、陈丽娟;二是社区重建,触及此如陈曦静、梁莉姿。这些都是导致香港作家觉得今昔有一种强烈对比,而不是自然发生的事情。”

上一代的作品如西西、刘伟成等,不少资料性都好强,有考证的习惯,或者是就某街道钩沈一些事件。或是虚构中有新闻,如查映岚。而李维怡则带出深水埗街道编织起来的社区群像。对比李智良的作品,关于谁入不了整个社区,“这是一种社区书写,”邓小桦形容。钟耀华的则是现实版,他住在元朗,但元朗也有他不喜欢的,排斥他的东西。还有陈灭以几十条街名的书写等,“这些作家都是对所谓社区书写有多少警剔和反思。”她续说,李智良的作品正是按计划中建议的方向相反去写,没有街名,角色不是香港人:那是一个没有主角的社区,整个故事在室内发生。“然而我们都觉得无伤大雅,正是因为一件事的反面跟它是有直接关系的。正如A与非A,到头来都是用A来连系的,所以都跟A有关。”她认为一个完整的系统,是有自己的建立原则,也应该要有这个原则的反面。“正如打麻将,怎样糊就是要特定组合连系起来,然而十三么则是组合不起来的,却是最高番数的。 ”

《我香港,我街道》由香港文学馆主编,除了邓小桦,还有年轻编辑各人负责一部份。李卓谦就负责港岛部分。住在东涌的他,本来就乐此不疲去发掘不同的风景。“我本来都喜欢逛街的,不是购物,而是漫无目的地去发掘,或去未去过的地方看看。有趣的是当我们常常说香港好细,来来去去都是那些地方,然而住了这么多年,总还是有许多地方都未去过。”李卓谦的生活一如许多香港人,可能只是上学放学,上班下班,都是点对点地来回两个地方。“所以当你去发掘那些未走过的路,会不断发觉许多有趣的街道和建筑,还是会不断带来许多新鲜感。这些可能都是一些书写的题材。”负责计划审稿多年,即使是素人的作品,他还是会透过他们自己生活的地方,发现一些有趣的视觉,“你又可以透过看到文章了解更多,也给你动力去发掘社区中你未到过的地方。 ”

亚皆老街。
亚皆老街。

占领之后

“这本书在反送中后策划,里面不少文章也提到这场运动。要谈香港的街道,很难不提及这个元素,也引发了更多关于身份认同的思考,如钟耀华的作品,就是对元朗身份的思考,”李卓谦说。而邓小桦在一场又一场的运动中,更是身受其害。除夕倒数后,不到十分钟,就传来邓小桦眼部中弹消息。一道眼角上的疤痕至今仍未褪去。那时候就有人跟她说:“你去得那边,就会出事,去得就预到(预料到)。”然而那本来就是九龙最繁盛的亚皆老街,是除夕倒数过后,而她本来就是附近的居民。“我想来想去,这种观念是需要反驳的,我们不可再视街道象征自由以及生活习惯,这种观念被侵蚀。城市的管理方,包括政府,包括警察,应该要把市民自由活动的街道空间让回来。这是一个国际级城市应该有的尊严。”

她还记得,从前香港的街是很开放的,做什么都可以,自由度甚至高过台湾的街道。有许多地摊,任意使用度很高。然而2000年后,因为城市空间的管理,小贩管理队大量增加。“这些在人文地理学、建筑空间,文学艺术上都有许多讨论。然而占领后,我们对整条街道的感觉又不同了。然而这种不同是宜人的。”如早前访问黄宇轩关于抗争后栏杆消失的文章,在网上反应也异常热烈。当年占领区也有许多不好的事情发生过,但会有人在街上捉象棋的景象邓小桦仍然历历在目。抗争之后,特定的街道更赋予了不同的意义。愈来愈多人记熟了每个地区街道的名字,也重新发现每个地区整体的布局。书写不完的街道,不再只是一种人文空间,更是寸土必争的实体领地。

诗歌舞街。
诗歌舞街。

你问为什么上街头,她突然想起Suede的《Europe is our playground》,有种“条街就是你的”的感觉,“这合乎了一种主体的申张,也正是为何抗争的缘由。也正如寺山修司的《抛掉书包上街去》这书名中的那种对比,街道就是自由的象征。”然而到了六月催泪弹时期,城市又回到了一种军警管理的状态,人心中会滋长出一种你最好不要出街的感觉。“你在街上会被追逐,被捉拿。从前的概念是捉得愈少愈好的,而现在是捉愈多愈好,无缘无故都会被捉起来。”所以街道于我们而言感觉危险得多。亦因为这种危险,也带来了一种崭新的经验。例如街坊会掩护你,商舖会开门去收容示威者。这些都是我们不会接触到的事情,可能是看革命电影时才会看到的。“我们在街道上多了恐惧、危险,我们主体的申张受到外部打击。然而因为如此,我们才有新一轮,像刚才说的,逃跑、掩护等超现实的体验。”她解释,同时这不是可以有一种清晰的态度,不会有人叫:“我们大家一起上街”。上街、抵抗,渐渐变成一种自己决定的状态。

可以栖居的街道

常言道,一个城市的街道,看出一个城市的个性。如邓小桦印象中的北海道街上与香港落差是最大的,没有人也没有尘的,还会有花随地生长。“我们会觉得,比我家还要干净,空间大也十分宁静。”然而她最深刻的,是三藩市的街道,就是一种特别的体验。

在爱荷华写作计划交流期间,她跟四位女作家一起来到三藩市街上闲逛,一位阿根廷女剧作家,走了五十米左右,就说:“这个城市很开心,以后我老了,要来这个城市住下去。”她则是走了二百米后,也开始感到,这个城市是好开心的。“三藩市出名最多的是什么?是露宿者。我见过的是金发十分干净的露宿者,身边有一堆家档。”她解释,一来因为这是一个消费很贵的城市,二来城市中间穿插许多荒废了的废墟,因而聚集了许多露宿者。“他们也有许多不同的形态,有些是好惨的,有些却开心到不得了,有些是一队乐队, 几套鼓在身旁,你看见这种自由包容,会看到整个城市都是很开心的。”神奇的是,这个充满露宿者的城市,却半点不脏。 宽阔的道路,爱随意席地而坐的大学生,即使享负盛名的柏克莱大学的学生也是如此。可以在街上栖居跟香港而言就是明显的对比。“一个国际级的城市,就是应该可以相当自由地运用自己街道的空间。”

元朗大马路。
元朗大马路。

纪录,应变,抵抗

话说回来,纪录外貌最快的方法是拍片,即是影像。而用文字去纪录的,其实就是去纪录比外貌更抽象的,例如一些价值上的改变,情感上的改变,或是情感关系上的改变。之所以想去书写,“因为一整个脉络去改变,也是自身的改变。”邓小桦指出,有时我们以为外面的东西改变了,而我们没变,其实不然。外面的东西改变,我们就会改变了。“当你失去了你喜欢的街道,你的精神面貌就会改变。文字纪录的就是这样的事情。”

李卓谦记得,早前有一位素人投稿,写了五十年代的鹅颈桥,正是他每天上班下班附近。他应该都是很老的一位先生,是退休老师。后来他的亲人打电话来,告知原来他一直有写这一系列的文章。这对他而言好像打开了另一维度,除了观察空间,时间上也多了一个层次。“这里从前是怎样的,我们未必知道,直至有人写出来,我们才知道多一点当时的生活形态。那些对生活形态细致的观察,会触发你对身边人事物有更多的观察。”平日天天来到同一个地方可能会麻木。然而他发现阅读过后,会对相同的地方有更细致的体会。“而每个人心中怎样去看待一个地方,是你平日怎样细致去观察都观察不来的。”

历年街道的书写,就像天气一般变化的事情。天气变化,心情就会改变。冬天过去了,还是会再来。“从前是这般接受城市变化的。”邓小桦说。然而,当我们发现当中是政治经济的力量在操纵,就会想要去抵抗。“从前你不会去抵抗冬天来临,但到头来是发觉,有人是为了去赚钱,是政府的规划出现问题,才会想到要抵抗的。这是为何说主体的变化不同了。”Be water 不是今天才出现的香港特质,在抗争中Be water 则是心态上,令自己充满灵活和弹性,以至识穿当中的技俩,然后再很快地找到方法去组织起来。在街道急促的变化中,从前我们很难发现抵抗的痕迹,但她指出其实每个不同的年代都有抵抗过的,只是没有很多人知道。当现在有大规模的反抗,就会延绵很久。“从前以为我们灵活去接受改变,香港人在瞬息万变之下的灵活是无可厚非的,但并不等于逆来顺受。”

窝打老道。
窝打老道。

她解释,你把变化放在自身,而不是以一种稳定的状态去接受外在的变化。“当你跟外界一起变化,却不完全是服从于它。这一点是重要的。”这种状态如何在街道书写中体现呢?“街道书写首先令你关注了自身,自身与街道,内与外之间有了沟通。”虽然不是教导你去抵抗,而是当下需要令内与外互动起来,彼此间有反应,有交流,“理解外在后,由外在去影响自我,提升自我的角度,才不会随波逐流。也不会变得封闭而自我中心。当我们长时间有这样的训练,社会会再变得坚强起来。”

李卓谦正是计划重新去认识这个城市,“有些人可能会书写许多掌故式的事情,读这些文章同时也是在认识自己的城市。我们每天走在街上,它的名字,它背后有一个怎样的故事,原来每条街道也有典故。跟他们的关系会再紧密一点。有些作品甚至由一条街道,写出一个地区的个性,建立出故事中人物的性格。”每个地区都有自己独特的格调,也由此造就出不同的人。

读者评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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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好創意 可以用來作研究和素材 然後二次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