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傲霜:当我们说回不去了,回不去的是什么?

当旧爱已逝,新恋人总是突如其来出现,截然不同却又同样令人动心的人。只是我们爱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城市。
2019年10月31日,反对政府禁蒙面法的示威者装扮成恐龙。
香港 文学 风物

我爱香港、香港是我家,听来很维稳,但这种爱,正正是黄蓝冲突共同分享的核心,有时甚至是黄丝内部分裂的共同情绪。只是,我们爱的方式、目的、被爱的需求、如何定义“爱”都不一样。最后,我们都认为对方不是“真爱”。而那些的确并不爱香港的人,却在光明正大地偷笑。

我们都看过所爱的人被虐打致血流披面,虽然我们不直接认识对方。他是一个青年,她是一个女孩。我们听到子弹划破城市夜空,闻到催泪烟渗进住宅门缝,咽下泪水盛载的绝望与愤怒。

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发臭,发胀,从天而降,浮上水面。

然后疫症来袭,零星的战役混和着口罩之下的恐惧与沉默。而尸体仍然像列阵的军队,继续涌进这个城市。

说我们回不去了,谁不知道。

1997年,香港回归,我出版了第一本著作《爱情废话》,分析香港大众媒体如何塑造港人对爱情的想像与实践。及后多年,我自己,又或与前辈、友人们一起,编著了多本关于香港的书籍,记录不同时期香港的状况及对未来的想像,包括《香港情书:我们爱上了一个地方》、《新春糊士托.菜园艺术快乐抗争》和《中英街1号》等。

当我们说回不去了,究竟“回不去了”的内容是什么?“警察叔叔”的印象?许冠杰歌唱的香港?谭咏麟?2003年沙士香港人万众一心抗疫的团结?和理非快乐抗争?公众集会权利?三权分立?法治?而其实,以上皆是。

我们爱的城市,理应属于我们

回归后,禽流感、亚洲金融风暴、第一届立法会选举,没有砲弹和空袭,城市却从里面开始陷落。而有这么一个女子,生于日本,在欧洲与非洲长大,却因希望经历香港回归前后的非常岁月而来港定居。羽仁未央,是她的名字,于是也就有了我编著的《香港情书:我们爱上了一个地方》(1999年)。除她以外,还有不少爱上这个地方的人,包括香港文化人马杰伟、梁款、蔡宝琼、张展鸿和电影导演陈果等在书中细诉香港情。

但那年头⋯⋯悲情中就是有无限的韧力与生命力,就算笑中有泪,起码还能黑色幽默,因为在困苦中,香港人有的是未来。

2014年10月15日,雨伞运动示威者占领政府总部附近的空间。
2014年10月15日,雨伞运动示威者占领政府总部附近的空间。

在撰写《香港情书》的那些日子,我就在大学的教职员餐厅、电影院旁的咖啡厅,甚至乎湮灭前的启德机场餐厅,聆听着他们对香港的爱恨情仇,当中对羽仁未央如何描述香港的生命力印象尤深。1985年她首次来港,虽只逗留了一星期,便已爱上这地方。“记得有首歌叫作This Noisy Paradise,歌里面说,如果想去,可以去天堂,或者无界限的地方,但我决定留在这很小、很嘈的乐园。”在她眼中,香港街道上廿四小时都在上演着当年的“港产片”,例如她亲睹货车上的搬运工人因为司机不慎,致从车上跌下,人们却只说:“哎呀!跌咗落去呀!(掉下去了)”然后众人还嘻哈大笑。羽仁未央说:“我才发现,香港电影不是创作,而是一出纪录片。”我却从未如此看待香港,因为实实在在的生活令我看到表层底下的悲情。

香港制衣业旺盛的七八十年代,公共屋邨家家户户化身成制衣工场,我家也有一部工业用衣车,每天母亲就在与孩子们战斗和细心专注地缝好一条线之间挣扎求存,而我在小学时已在家中做童工剪线头、做帮工。记得一次替妈妈到家楼下拿布料上楼,那袋布比我的个子还要高,在没人帮忙也没有手推车的情况下,就仅我一个小学生如蚂蚁揹树叶般扛回家。途中有个坐在金属栏杆上的“栏河飞”(小混混)为我配词道:“鬼叫你穷呀!顶硬上啦!(鬼让你穷呀,咬著牙干啦)”反复吟唱着。

但那年头的港产电影,确是无论文艺片、武打片、恐怖片或艳情片,在香港创作人手里都能变成喜剧,就像外来者如羽仁未央所看到的一样,悲情中就是有无限的韧力与生命力,就算笑中有泪,起码还能黑色幽默,因为在困苦中,香港人有的是未来。

2014年、2019年,我们认清,被承诺了的未来其实从未存在,但数百万香港人仍然爱着这个城市。因为爱,我们渴望互相归属。“香港人加油!”无论是抗争还是抗疫,都会听见这句话。我们愈来愈认同,我们是属于香港的。自然,香港也理应属于我们的。可现实却不然,小部分(香港和非香港)人决定着大部分(香港)人的政制、基建、财政,甚至生活方式。我爱你,而你不属于我。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2014年,正值两伞运动期间,羽仁未央在东京去世,50岁。说我们回不去了,相信也包括人,包括笑的能量,甚至黑色幽默的胸襟。

我们是属于香港的。自然,香港也理应属于我们的。可现实却不然,小部分人决定着大部分人的政制、基建、财政,甚至生活方式。我爱你,而你不属于我。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和理非快乐抗争的挫败 vs 暴力抗争的必然

2011年2月5至6日农历年初三、四,因为兴建高铁而遭连根拔起的菜园村举办了一连两天的“新春糊士托.菜园滚滚来——大型废墟艺术节”,淌血的土地化身舞台、电影院、文学馆,乐声响彻村落。我和谢至德因此合编了《新春糊士托.菜园艺术快乐抗争》(2012年),记录了整个艺术节,从而归纳了反高铁运动的种种。而反高铁的社运形态,部分延伸到2014年的雨伞,但在冲突与挫败中,再潜藏演化至2019年出现的“反送中”运动(反对《逃犯条例》修订草案运动)。

2010年我辞去了稳定的中学教师工作,摸索着人生该往哪里,故反高铁运动期间我有足够的时间协助守村,常在菜园村的废墟中游走,在一间间屋顶被掀开、门户破落,甚至粉碎成参差巨石阵的房子中,登堂入室,细读别人的家居生活。艺术节中我的参展作品“团年饭”,桌上的茶壸、茶杯和汤碗,均是巡守期间在废屋中捡拾而来。触摸着家园被清拆而遭遗弃的细微物品,我总听到曾经存在的日常家居对话,所以作品围成一桌“团年饭”的对话,人去楼空,声音却巨大吵耳。

2010年1月16日,香港反高铁示威者以苦行方式游行至政府总部。
2010年1月16日,香港反高铁示威者以苦行方式游行至政府总部。

反高铁运动虽亦有警民冲突,但呈现在公众面前的是“苦行”、“断食”,而艺术节更是以“快乐抗争”的形态呈现。当年我在书中还引用了陈云《终极评论,快乐抗争》(2010年)对快乐抗争的说法:“就是怀抱欢喜心,直面痛苦,启发思想,集结庞大民众,以人民总量令到压迫者畏惧,宣扬民众的快乐生活方式而使到压迫者愧疚而觉悟,改过迁善,从而达致彼此的解放。”当然,今天的陈云也不是当年的陈云。说我们回不去了,的确也包括人。

2010年,立法会在被示威者包围下通过拨款,正式落实兴建高铁。2020年1月23日,香港首宗输入的新型冠状病毒确诊个案经高铁抵港,患者为武汉人,最终不幸离世。所谓的快乐抗争,现在回顾,可以被形容为天真可笑。而压迫者,其实从不愧疚,也不会觉悟。2014年伞运,虽仍有快乐抗争的影子,如伞运相关艺术品大爆发,包括夏悫道的“雨伞人”雕塑,以及夏悫村的日常生活,其中包括令我难以忘怀的马路中心自修室。但激烈的肢体冲突也较反高铁运动时急剧增加,警民冲突的规模亦庞大和血腥许多,当中尤以旺角最为激烈。

2019年“反送中”,基于2014年留守占领区的挫败,演化出Be Water的抗争哲学,而也正正由于Be Water,大型的艺术品无法形成,甚至乎由伞运演变而来、遍地开花的连侬场,平面设计创作虽同样震慑人心,但因为遭恐怖袭击与蓝营清洗,也往往仅能昙花一现。在警棍、催泪弹、布袋弹,甚至真枪实弹的疯狂血洗,以至元朗白衣人无差别攻击,继而燃烧中大、理大的攻防战下,香港实实在在地发生着“内战”,“快乐抗争”这四个字放在当下,简直是对抗争的嘲弄与侮辱。时移势易,我们怎可能回去?

所谓的快乐抗争,现在回顾,可以被形容为天真可笑。而压迫者,其实从不愧疚,也不会觉悟。

从绝对空虚到血肉模糊,除了行动别无选择

2019年,人们又会忆起1967年的香港,既比较,又反对比较。2015年出版剧本、2018年上映获大阪亚洲电影节最优秀作品奖的《中英街1号》,我作为编剧,在认同与臭骂声中,更早经历着这种既比较、又反对比较的集体情绪。早于2011年,我和导演便开始构思剧本,期间不断删改扬弃,因为要比较1967与当下香港,永远追不上急促的形势变化。

看过《中英街1号》的人,大多较喜欢电影中1967年的部分多于2019年的当下香港部分,后者的人物故事均较脆弱确是事实。2018年电影首映引来广泛争议,也引伸了许多不同的讨论,在此不一一细说。但当中程翔的一个论点,令我印象深刻。他指出,电影将六七暴动的参与者描述为阳光正气,反观曾参与雨伞运动的学生领袖则潜水,极不负责任。或许电影最终出来的效果未如理想,但作为编剧,我想解释一下为何角色如此呈现。

主要其实是时间点上的不同。电影中呈现的六七暴动参与者,是身处风暴核心,若他自身不相信运动是正义甚至值得牺牲的,角色的行为就变得不合理了。当然,电影应否从游学修饰演的苏振民视点出发,则有待商榷,而其实永权(陈健朗饰)/永权伯(杨秀卓饰)则提供了另一视点。至于电影中2019年的伞后世界(2015年出版的剧本投射的是2017年,而剧本最后修订稿在2016年完成,2017年拍摄,2018年上映),是呈现雨伞运动后的挫败与迷惘,故事发展到后来同为游学修饰演的角色一航,觉悟到继续“行动”的重要,也是唯一出路,这点呈现在他再次站出来参与抗争,和为公民抗命而入狱后与女主角李思慧(廖子妤饰)的一场对话中:

一航:“回想起来,真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最终我得出两字。”
思慧:“什么?”
一航:“行动。”
思慧:“你想了一整年了,就只是想到这两个字?”

这里不是想为角色设定平反,而是想说明2014年伞运后的消沉,最后累积了2019年绝地反击的“行动力”。香港政治的空虚本质,迫使人民最终将运动推进至以性命相搏的战役。

《中英街1号》剧照。
《中英街1号》剧照。

2014年伞运后的消沉,最后累积了2019年绝地反击的“行动力”。香港政治的空虚本质,迫使人民最终将运动推进至以性命相搏的战役。

我在撰写《中英街1号》整个过程中的最大感受,是无论亲手制作和丢炸弹的“暴徒”,与打示威者至头破血流的警察,都同样真心相信自己所作所为是“为香港好”。我爱香港、香港是我家,听来很维稳,但这种爱,正正是黄蓝冲突共同分享的核心,有时甚至是黄丝内部分裂的共同情绪。只是,我们爱的方式不一样,爱的目的不一样,被爱的需求不一样,如何定义“爱”也不一样。到最后,我们都认为对方不是“真爱”。而那些的确并不爱香港的人,却在光明正大地偷笑。

说我们回不去了,当然也包括2003年沙士香港人万众一心抗疫所呈现的团结精神,撕裂与不信任在政府与人民之间,以至人民与人民之间蔓延,四面八方,无孔不入,以至全港齐鼓掌撑医护与《2020许冠杰同舟共济Online Concert》也可以衍生出许多不一定合理但理所当然会出现的批判。

当我们高喊“光复香港,时代革命”,要光复的,也许就是那个“回不去了”的香港。而又其实,最好能“光复”的,并不是那个回不去了的“香港”,而是一个旧时代者如我还未来得及想像的,属于新时代者的香港,所以“时代革命”,就像当旧爱已逝,新恋人总是突如其来出现,截然不同却又同样令人动心的人。只是我们爱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城市。

读者评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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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讲第二种语文唔表示你系第二种人”到“你一崇拜马云即系表示你系第二种人”,有的东西确实回不去了,当一个以多元文化中西结合为傲的地方公然的喊出排外口号,“努力一定揾到食”的狮子山精神被当作历史垃圾,引发狂欢的只有充斥着仇恨对立的“I rap the police I rap the government”,社会一撕裂,不知要用几大成本才能弥合,况且也不可能完好如初了。

  2. 警察每天都要提防被人在外賣裏下藥,出門不敢單獨,精神上只能刷微信轉發帖文,透過當大灣區人得到慰藉了,何來在一個眾叛親離、不齒於鄉的地方當做家?

  3. 還是不能理解「打示威者至頭破血流的警察」的「為香港好」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