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父亲住的房子向外望,就可以看到哥伦比亚北部加勒比地区辛塞莱霍(Sincelejo)市最繁忙的一个交通枢纽。几年前,为了减少交通堵塞和犯罪活动,摩托出租车被禁止进入市中心。父亲所居住的街道就是禁行的起点之一。于是,每天都会有数以千计的摩托出租车停在这条街道上,载着乘客们到达或离开这里。
父亲住在一栋建于20世纪60年代的长方形混凝土房子里,外头长满了野生九重葛。一直以来,这栋来自上了年头、安安稳稳的建筑,与卖水果小贩带来的喧嚣以及城市中心的混乱形成了对比明显。不过如今,我记忆里的那个乱糟糟却充满活力的街角已经不见了。3月底的一天,与父亲住在一处的哥哥站在阳台,将摄像头调转,带我看了看空荡荡的街道:“好像是我们这座房子的老灵魂,占据了整座城市。”
我生活在德国,当2019冠状病毒在欧洲爆发的时候,远在南美的家人朋友们为我紧张,但很快,确诊病例也在哥伦比亚出现了。3月6日,哥伦比亚报告了首例冠状病毒确诊病例,政府很快就采取了关闭国际机场等极端的防疫措施,并下令全面出行限制(lockdown)——当时,亚洲、欧洲和美国的教训都已经表明,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医疗系统准备好应对2019冠状病毒带来的全球大流行疫情。
从3月25日开始,哥伦比亚封锁全国,除援助和提供保健服务、购买食品和药品等基本必需品以及金融服务外,禁止人员和车辆的自由流动。在一些城市,超过70岁的老人必须呆在家里。很多大城市就建立了一个“Pico y cédula”(高峰期ID)系统,允许公民根据身份证号的最后几位数,在特定日子出门购买食物和物资。
2019冠状病毒带来了一个陌生的、全新的威胁——尽管在辛塞莱霍,至今只有1例确诊,而且患者已经复原,但是,这场充满未知和变数的疫情,就像一盏刺眼的大灯,已经照在了家乡原有的一块块伤疤上。
早已降临的阶层疏离
离辛塞莱霍市中心不远的地方,就是我长大的街区:Venecia。这个名字来自以前这一片的一个农场,尽管可能更让人联想起意大利的威尼斯。这一区最早的楼房最早从20世纪70年代中期开始建造,大多都有大大的房间和能够容下两辆车子的车库,更像是欧洲或美国的城市郊区——如果不是附近总是晃着很多牛群和鬣蜥,而且整个街坊几乎没有公共服务的话。
辛塞莱霍市是哥伦比亚最穷的城市之一。二十多年前,当我还住在那一区的时候,所有的房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大庭院、大露台和开阔的室外空间。家人、朋友和邻居常常在户外度过傍晚时分,享受清新的微风。在20世纪90年代末的经济危机后,建筑行业陷入瘫痪,许多地块都没有动工,也因此土地疯长出很多野生的绿色。我仍然记得那些停电的晚上——与堂兄弟们无忧无虑地去捉萤火虫的时候。
那些日子很快只停留在记忆里。在我整个青少年时期,哥伦比亚的命运被屠杀和武装冲突事件主导。离辛塞莱霍大约15公里外就是玛利亚山(Montes de Maria),那是一片干燥的热带森林的低山脉。虽然那里离家很近,但多年来,这个名字,只是在我们去海滩的路上,从车窗看到的一条青山。我们从未靠近过那里。我仍然记得舅舅玩笑似地提醒我们,如果开车路过那边的时候,你一定记得要穿球鞋,以防被绑架或被袭击的时候,可以在丛林里逃跑。
从1994年到2006年,玛利亚山区发生过50多起来自准军事组织的屠杀。许多农民在这期间逃离山区,成为流离失所的人。那些逃离了冲突地区的流离失所的人群,成百上千没有安全网的人群,抵达城市,再与这些城市原有的贫穷与暴力结合,引发出更广泛的社会安全感的缺失。
这都直接影响到我曾生活的街区。随后的这些年,许多人把大房子卖了或拆除,以便建造现代建筑,后者被认为更安全——街区各个房子的共通点,变成了金属栅栏和安保摄像头。
如今,即使在没有流行病担忧的平时,也没有孩子在街上玩耍,很少有家庭坐在外面享受新鲜的空气。在街道上,只有车窗紧闭的家用多用途车、那些运送家政人员的摩托出租车和卖香蕉的街头小贩。没人会在街上走动。安全的范例如此深入到集体思维中,不多年,人们就已经习惯于在有空调的围栏里生活了。
所谓的“毒贩文化”(narco culture)让社会分化更为明显,人们抢着购买最为光鲜亮丽的事物;某种意义上,如今疫情要求的社交疏离,早已借由贫富分化实现了一些。
就在这个街区,在防疫封锁开始的第二天,凌晨3点,三个持枪的盗贼闯进了我姑姑家,把屋子里的人全部捆绑了起来。在将近50分钟的时间里,他们一直在询问钱在哪里。姑姑说,这些小偷肯定以为,为了接下来的封锁期,她或她丈夫从银行里拿了很多钱出来。
“但其实我们当时身边没有多少钱,因为我知道限行期间还是能出门的,”姑姑告诉我,“但这让我当时更为担心,我怕他们会因为钱不够多而伤害我们。”
“最后,他们拿走了一切能找到的东西,首饰、现金,”姑姑说,“也带走了我们内心的平静。”
我在事发后的下午跟姑姑聊上,她刚跟警察解释了前一天晚上发生的细节。姑姑说,她一开始不想通知警方,怕这群人会因此报复。但是,想到封锁刚刚开始,她又觉得有必要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政府。“他们得明白其中的风险,要马上开始帮助有需要的人才行。否则我们一定会面临更多的抢劫,掠夺和骚扰的。”
“不过,我不觉得我们遇到的这次抢盗是因为封锁,”姑姑说,“这些人持枪,而且知道他们在干嘛,像是专业干这个的。”警察拿了记录离开。姑姑并不期待会有什么结果,在那个街区,这样的入室抢劫时有发生,不会有破案的时候。
腐败不是新闻
在很多城市,基于地方政府的能力和意愿,封锁实施后,也有给贫困和脆弱社区直接提供食物的援助措施。在辛塞莱霍,超过67%的劳力集中在非正式经济领域,封锁政策直接打断了这些人任何的收入可能,而这些每日的收入就是他们维生的口粮:他们没有余钱,家中也无法备有存粮。
我一位朋友的丈夫 Álvaro Peñate 就是辛塞莱霍城里一个贫穷小区 Villa Mady 的社群领导。封锁开始后,Álvaro 告诉我说他“还能听到街边小贩在卖水果和蔬菜的声音。他们都还在工作,而且没有任何保护措施。”
Álvaro说,他和妻子是少数几个完全遵守封锁的人,那也是因为他很幸运,在封锁政策开始前领到了工资。“在这里,邻居会说我们(不出门)是疯了,”他说,“但我不能随意评判那些仍然选择出门的人,因为他们需要这一天的收入,市政府提供的食物不能覆盖到社区的所有人。”
其实,在这里,作为援助的食物早就被政治化了——一开始,只有给市长投票的家庭才可以收到这些罐头和意粉。几天后,Álvaro又告诉我,由于正在对市长签署的合同中存在的腐败违规行为进行调查,所以食物的分发被暂停。
这并不让人惊讶,哥伦比亚是全世界腐败最为严重的国家之一。在宣布封锁后,总统杜克提出了一系列旨在支持弱势群体的措施,包括4月7日宣布的为300万贫困、赤贫和脆弱的家庭提供每户40美元的补贴。可是,围绕着这些救援基金的腐败新闻,几天之后就出现了。在4月25日的一场新闻发布会上,哥伦比亚检察官称,农业部部长Rodolfo Zea涉嫌腐败。此外,检察方还称一些国家机构,包括国家规划部门(National Planning Department),在将紧急资金转移到了虚假账户上,而农业援助机构Finagro,则将原本应该交予小农户资金,给到了大农场主的手上。
腐败本是常态,但让我惊讶的是,在这次公共危机中的腐败事件,甚至激怒了很多过的不错的、并且早已习惯了腐败的中产群体。“我和我的家人,一日三餐并无问题甚至有的更多,但是如果不替那些最需要的人着想的话,那我们该是多么的麻木和不人道。”我在Instgram上看到一位表兄的这段话,并且还在试图直接与市长对话的时候,讶异不已,要知道,他以前从未对政治事件表示出什么兴趣。
在哥伦比亚,很多人已经习惯了暴力、也已经习惯了居高不下的谋杀率,但是疫情所带来的、限制出行的政策,却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日常。以往,身边的穷人,仍然是有活力的——他们卖劳力、卖水果、开摩托出租车;封锁会给这些人带来怎样的影响?这是一个全新的挑战,也迎来了一些全新的答案。
哥伦比亚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国家,但是那些疼痛大多只是被一部分人(而且往往是最为脆弱的那群人)承担着:武装冲突主要发生在农村地区,城市里犯罪率高,但把围墙建高,便似乎能多一层安全感,即便公共医疗系统弱,也能寻求昂贵的私人医疗……但是,这一次来自欧洲和美国的新闻画面,却着实震惊了所有人——眼下,欧美都这样了,如果疫情在哥伦比亚爆发,那会糟到什么程度呢?
这是一种全面的、会波及每个人的威胁感,也动员出了更多原本安于现状的社会力量。很明显的,给脆弱人群组织捐钱的行为更多了。一款叫“Rappi”的外卖APP说,他们将为50万名医护人员免费配送食品。一家连锁男装店 Arturo Calle 则表示,将继续支付6000多名员工的工资。工程师和大学开始竞相设计和制造更便宜的呼吸机——哥伦比亚国有的军事武器制造商 Indumil 甚至表示,将与大学合作,开始生产呼吸机,以及病床和其他防护用具。
红色警告
姑姑家顾有一个全职园丁,22岁,名叫圣地亚哥(Santiago Baldovino);封锁期间,圣地亚哥就住在姑姑家,一切有保障。但他的姐姐没有那么好运,姐姐在城里当女佣,疫情开始后,就丢了工作,主人家直接把她打发走了。没了收入,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离开必须花钱买食物的城市,回到父母所在的农村——至少那里会有食物。圣地亚哥说:“只要有地,人们就能相互照顾。”
此话不假,在封锁的第12天,住在玛利亚山区的一位农民 Geovaldis González 就给我发了一张他的午餐照片。他家住在玛利亚山区的最高处,即使在旱季,森林也保持着绿色。Geovaldis一一指给我看他的午餐:“车前草、卷心菜、木薯、洋葱和香菜鱼汤,还有我们自产的牛奶。”某种意义上,自给自足的农村经济,让他们能够不被忽如其来的封锁完全打乱生活。
2005年,随着右翼准军事组织“哥伦比亚联合自卫队”(AUC)的解散,以及2011年受害者和土地归还法的实施,一些针对受害者的赔偿和土地归还进程开始,于是,一些农民开始返回玛利亚山区。然而,那些返回的人发现,离开了自己土地的这些年,气候变化加上这些年的森林砍伐,已经给周边生态带来了很大的损害。不仅水源稀缺,在大多数农村地区,卫生基础设施也根本不存在。
2016年,哥伦比亚政府与左翼反叛武装力量签署了和平协议,结束了52年的武装冲突。玛利亚山区也是2016年签署的和平协议下的优先地区——但这依然是纸上的承诺。政府应当带来长期的资助,但却未能得到有效执行。
尽管很难,像 Geovaldis 这样的农民们还是留下来了,开垦、播种,试着重启生活。González 自认是一个好奇心强、消息灵通的人,他告诉我说,当他听说中国出现了新型的冠状病毒病例后,就已经开始向社区居民宣传冠状病毒的危害,甚至作为当地领导人,他减少了当地的会议次数。“我通过WhatsApp、社媒和口口相传的方式,让我的社区了解到最新情况。”他说。刚开始时,并不是所有人都认为这种情况需要采取这样的极端措施,但随着世界各地病例数量的增加,社区开始听到了他的声音。
不过,在这个饱受暴力和武装冲突打击的地区,供水、卫生设施、保健服务和道路等等的缺乏,才是 Geovaldis 身边社群面临的真实挑战。“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们的社区真的出现了一个病例,我们要怎么把这个人从农村地区带出去?用毛驴吗?是应该由谁负责将那个人送到市里去治疗,是社区、家属还是朋友?”
“在没有通路、没有卫生基础设施的情况下,我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应对病毒。”也是因此,从大城市波哥大传出的现金援助,都没有让 González 安心,他反而觉得:“如果农民为了寻找那些负责分发政府金融支持的银行或银行代理行,而不得不离开农村地区,那这里所有的隔离努力都被打破了,实行封锁也就没有意义了。”
原则上,这些援助金会直接转入受益人的银行账户,但是,在哥伦比亚,金融服务并没有全面覆盖,特别是在农村地区,许多补贴仍然是在银行办事处或代理机构支付。也因此,很多人都担心,援助金最终并不会抵达到最需要的人的手中。
圣地亚哥一家就没有收到任何补助。圣地亚哥告诉我,为了省钱,他舅舅在封锁期间想着去村里带回一些木薯——在城里,卖木薯的商贩少了,价格也高了。不幸的是,在回城的路上,舅舅被警察拦住罚了款。而几个在首都波哥大生活的哥哥们,做保安的、洗车的,处境都比圣地亚哥要更糟,他不得不给兄长们寄一些钱,以作资助。
与此同时,在圣地亚哥一家生活的小城辛克(Sincé),很多人家已经在窗户和阳台上挂起了红色的衣服或旗子:这意味着这家人正在挨饿。挂起红色,向邻居示意自己需要帮助,这样的做法正在哥伦比亚全国流行起来,圣地亚哥陆续有听说,但亲眼见到,他在电话那头,还是觉得非常震惊。
随着确诊病例的提升(截止4月27日,哥伦比亚2019冠状病毒肺炎的确诊人数为5597人),限行封锁已经被延期到了5月11日。我知道,在家乡,将会挂上一抹红色的窗子,只会越来越多。而从其他国家看到的经验也告诉我,疫情不会随着解封日期离开,相反的,它只会层层挖出当地各式各样难解的危机。
进50分钟 修改一下
很抱歉,謝謝你!
錯字,遭 -> 糟
「眼下,歐美都這樣了,如果疫情在哥倫比亞爆發,那會遭到什麼程度呢?」
謝謝你,已修改。
民眾自助,民間互助一直都是非常有力量的事物,卻總是要被威權打壓
腐敗、貧富分化、暴力隔離⋯⋯最終受苦的還是底層農民和工人。中國這種殘忍無道的國家,很多情況都和文中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