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从荔枝窝西侧的山区前往乌蛟腾。我已算不清那是第几回,走进这座蓊郁森林的古道。半途上,什么时候会经过哪条溪流、废村或漥地,大抵都有个拿捏,看到了也总有一亲切的回顾。但那天走著走著,熟稔的风景一路映照过去,总觉得好像多了些什么。快接近村子时,愈发有著整个行山不太对劲的氛围。
这样心情怪异地下到最后的石阶旁,看见一个透亮的胶樽(宝特瓶)遗落于脚跟前时,终于清楚了自己的不快。当下按耐不住,再度折返了棱线。回到那岔路的位置,随即有两个胶樽半遮半现,裸露于草丛。树林里不断有文明的废弃物,遗落在地面,那种非自然的违和一如芒刺在背。我好像被刺了几十针。
我随即把这两个拎起,丢进备便的胶袋。接下再捡拾一路散落的胶樽、胶盒,甚至还有毛巾和步鞋。没想到这样一路东捡西清,再回到登山口时,竟也处理了一大包。
见微知著的隐忧
上个年代初,开始在香港郊野公园行山时,看到森林步道少有垃圾,甚感不可思议。一座华人居住的城市,近邻的浅山竟能保持高度洁净,一如欧美国家的自然山径,委实是我难以想像的。
对照台北郊山随处可见的卡拉OK、违建小屋,以及纷乱的登山布条,香港足可资借镜。不单单此,连山径标帜、地图指引和安全维护等等步道措施的周延,也绝对可让世界各地攻错。
那天捡到这么多废弃物,虽说稍感安心,但还是有种见微知著的隐忧,相当担心这是否为一座城市生活质地崩解的初征。赶到乌蛟腾村口搭车时,有对山友早在那里等候。之前,我们在山路已照过面。他们知道我远从台湾来,还高兴地伴行一段,聊了许多攀登台湾高山的心得。
我手上拎了一大袋胶樽走过去,他们相当吃惊。当下好奇探问,在台湾会这样吗?我隐隐感觉,他们错愕的不只是山上竟有如此多垃圾,还包括我一个外地人,为何要花时间去捡拾。
自己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过去在台湾山区,偶尔会做类似的清理,尤其是在一些熟稔的山径,总觉得那是必要肩负的责任。在香港突然开始净山,猜想或许也是情感黏著了,他乡变故乡,因而这个动作无形中成为理所当然的必然。而自那回以后,再到香港爬山时,我对山上垃圾的敏感更胜以往。况且,好几位热爱山水的港友,如今都持续在进行净山的工作和宣导。
为何市民无法爱护山林
只是净山最近也面临严重考验。COVID-19在全球各地蔓延,不少大城郊区,再度从休闲运动的环境,沦为市民躲避瘟疫的活动场域。爆挤的人潮在许多步道遗下大量垃圾,毁坏了多年来的努力。
常年在郊野公园宣导净山,或者定期捡拾垃圾者,看到这满山满谷的脏乱难免会泄气,甚而怀疑多年来的宣导和实践,到底有多少成效。或许,我们也会将殊少走进山区活动,对山林并无强烈感情的市民,视为罪魁祸首。等瘟疫过后,他们往往也不会再上山,更不在乎山林的环境保护。
只是,千禧年初SARS爆发时,垃圾问题便已浮现。这回再发生,我们不得不严肃思考一个议题。为何市民无法爱护山林,如同住家的院子。反送中时,近百万人游行上街,展现了高度的自律行为。撤离后,街道绝少垃圾遗留。但何以不及十分之一的人,走进郊野反而留下满目疮痍的情景。
市民若在城市抛弃诸多废弃物,造成街道脏乱污染,相信大家都会责难。毕竟日常生活的街道,每日都要接触,做为公共领域,当然得自律。但郊野遥远又疏离,市民对山林的认知,缺乏生态环境素养,遂无法形成美好共识。
这里便有一个观念必须厘清。郊山不在远方,而是市民生活的一部份。保护郊山是每个人的责任,并非一般山友的义务。纵使你只上山一二回,或者从未走进山里,但因为这些山的环绕,我们才得以享受良好的生活内涵。
一只胶樽牵涉的“每个人”
相对的,山里出现许多随意丢弃的垃圾,同样不能只将责任推给当场的现行犯。反而要深思,每个人可能都是山里垃圾的制造者。
此话何说,容我再以胶樽为例。当我们在山顶捡拾垃圾,看到一只胶樽被遗弃在林子里,往往会萌生一个无奈,直接推判是某一游客缺乏公德心,使用后恶意抛弃。
但从捡拾者的角度,我会想得更多。诸如谁是制造胶樽的公司,里面的饮料是哪一厂商的产品。谁提供了便捷的巴士或的士,又或是何人铺设良好步道,让他们顺利抵达。丢弃者缺乏公民素养又该谁负责,政府部门何以未设订违规的严格罚责,要不要也算一份。再从书写旅游的角度,同样有挑剔之处。报导者如我,或其它文字工作者,何尝不也有责任。若不是媒体大力宣扬这个景点,这位游客何以会到此一游。
我们可以举出许多这样的相关性,牵扯出一个胶樽出现在这座森林里的各种远因近果。而这些责任的归究,便是我们在净山时必须多方思考的。一座山出现大量垃圾,恐怕是一个文明生活的共业。
我们都是丢垃圾者的其中之一。抱持人人有责的信念,我们在森林里净山才能更具包容,更有说服力。又或者,这是我们关怀环境的基础。用更大的感恩和无怨怼的净山行动,才能带出反省。
海洋净滩,却更如修行
但在香港郊野,我们面对的也不只是山,还有环绕的大海。对照海洋的净滩时,或许,净山不过像入门课,净滩才是艰难的课程。
山以其庞然迎面而来,静止于前,终有一高度和宽长。海是无止尽的波浪,每一波涌起的浪潮,都夹带各种可能在岸上搁浅。不知从何而来的漂流物,仿佛肺炎般无所不在,始终无结束的一日。
我们在山里发现的垃圾,往往是当事者亲临现场遗弃的行径。最多只是时间向度的不同,或许有昨天遗留的,也可能是百年前,甚至更早年代的器物。
海岸积累的垃圾,不只是周遭近邻,或者游客遗留的。在我们脚跟前,总有许多稀奇古怪不可思议的漂流物,可能来自四面八方,远达四五千公里,甚而是环绕半个地球才抵达。海上的垃圾借由漂流,对环境和海洋生物的影响面积,明显也更为深远巨大。
净山是最有效的方式,单纯而美好。山林给予的回馈也最为具体,就像在家里的客厅扫地。你有一固定的区域,只要认真勤劳,终有收获。清洁过了,那山便焕然一新,逐渐回到最原始的美好。
我们面对的海洋垃圾,往往存藏于一波波无止尽涌上的海浪。今天清完了,明天满潮后,说不定又有更多。你永远不知下一回会捡到哪里来的漂流物。前往净滩,难免会沮丧和挫败,质疑不断捡拾的意义何在。除之不尽的垃圾,让人怀疑自己的行动仿佛薛西佛斯,不知伊于胡底。但净滩的考验便在此,那是一种对环境生活的深沈信念,你面对的不只是酷热的炙阳,严苛的环境,垃圾的无止尽出现,仿佛也是对你的无情嘲弄。
海浪如佛经,垃圾如里面的偈语。你像出家人在修行,人生永远充满这些荒谬和缺失。海滩如佛堂,每天重复著同样的冲刷。捡拾本身就是一个禅修般的功课,不断惭愧的学习和课程。但净滩无疑地包容了众生的集聚,那是净山的美好对照。
香港人的两个挑战
行山是一种非常微妙的运动,更多时候系经由长期走路,磨练出一种生活思考。我们透过行山锻练体态,摸索身体的潜能,接触自然的奥义。但行山从来也不是一个人跟山林的对话,现有社会和山林的各种制度,都迫使我们视山林如一个社会体制里的一个环节。
净山多来自行山者的转念和具体行动。来自一个人热爱郊野活动,常以此为家园,对环境保护更愿意付出。缘于此,展现义务和公益精神,心甘情愿地捡拾垃圾,便是美丽的生命课题。城市的郊野浅山,从来不只是靠著绿野吸引我们,还包括了这样持续的友善经营,以及努力达及永续的过程。
净山和净滩可以共修,也可以是最早的课业。那是一座城市郊野最初始的圆满,体认其义,才能拥有厚实的信念,面对更大的浩瀚。
当你生活的地方是多山的岛屿环境,保护环境里势必会有净山和净滩。香港人何其辛苦,必须面临这两个挑战。反之,那又是何等幸运的城市。一个拥有净山净滩运动的地方,隐喻了一个海洋和山脉交错连绵的城市,一个美好的所在。
病毒带来的疫症终有消退的一天,但人性的瘟疫仿佛没有完结的一日。垃圾满山让我们惊心,却是一堂必修课。当你的认知清楚时,面对正在发生的困扰。你会抱持信心,回到你的森林,继续无悔的净山。
好平静的文字,谢谢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