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城”半日
这次新冠病毒肺炎汹涌来袭,镇上没人抢醋,改为抢米囤米了。
我的家乡在潮汕地区一个叫盐鸿的小镇上,小镇地处粤东,位于潮州、饶平、澄海三地的交界地带。324国道横穿过小镇,将小镇划分为南北两片,北边是莲花山南麓,山脚下坐落着厂房、汽修店、商铺等,南边是居住区,往东与饶平接壤,沿着国道再走大约半小时车程,就是福建漳州了。小镇由鸿沟和盐灶两个乡组成,生活着大约五万余人口。我所在的鸿沟乡有四个行政村,村民是南宋末年自福建南迁过来的林氏后裔,整个乡都姓林。我家世代就居住在这里。
2003年闹非典的时候,我读初中,家里没网络,环境相对闭塞,除了电视、报纸和口头传播,并无其他可以了解外界信息的渠道。我印象较深的是,镇上有人在广州读大学,因为感染被隔离了,一时人心惶惶,电视每天都在播“白衣天使”的故事,我第一次知道了钟南山的名字。大家以为中考必考的时政热点,最后都落空了。抢醋抢盐的事时有发生,家里也跟风买了板蓝根。镇上一家醋厂的老板就是从那时开始发家的。非典最严重的时节,醋价疯涨,从一两块一瓶,涨到了二十块一瓶。
没想到许多年后,醋可杀死病毒的谣言还是满天飞。我爸几年前告别了水产养殖业(他养了二十多年的牛蛙),曾在非典时期发家的醋厂里做过工。他常年从事体力劳动,身强体壮,一人可顶两个工。醋厂活不重,工作环境卫生,伙食也不错,那阵子他体重增加了不少。可惜醋厂工资不是很高,我爸干了几个月,就转去装修队,做起了木工的老本行。
这次新冠病毒肺炎汹涌来袭,镇上没人抢醋,改为抢米囤米了。事情的起因,是1月26日上午广为流传的一份文件,汕头市政府发布通告,宣布对市内公共交通系统(包括船只、公车、出租车、网约车等)实施交通管制,禁止一切外来人口进入(途径汕头的高速不封路)。微信时代,消息流传极快,整个汕头市区包括底下的村镇都炸开了。1月23日武汉封城时,我在武汉的朋友惊恐万分,“逃离武汉”一下子成为微博上的热门话题。我没想到的是,“封城”(在普通人眼中,交通管制就是“封城”)这么遥远的事竟会让自己碰上——要知道汕头这个港口城市,和武汉的距离足足一千公里。
大年初二那天,按照习俗我陪妻子“回娘家”。我们打的车停在村委会门口,司机靠着一辆白色的吉利在抽烟。上车后我不经意间瞥见他戴上了口罩,一问才知,网约车公司有规定,疫情时期必须戴口罩,轻则扣分,重则停运。我在半路上看到交通管制的消息,颇为震动,和司机说起这件事,他说,现在区和区之间也开始(对过往车辆车主、乘客)测体温了,高速路口查得更严。隔着口罩,司机声音听起来有些嘤嘤嗡嗡。春节期间网约车有补贴,但他并不想跑,听闻消息,他有些如释重负。
让我更没想到的是,“封城”只维持了很短时间,到下午通知便撤回了(外媒还第一时间报导了汕头block down的新闻)。这期间发生的最大一件事是,群众上街,冲进店铺、超市和商场囤抢大米。封城带来的恐慌,让大家都失去了理智。我也不免紧张起来,一到城里就给我妈发微信语音,让她先去买米以防万一。她回复我,镇上米铺断货了,挨着公路的商铺大门紧闭,老板估计是想趁机哄抬米价,所以对外宣称没货,卖不了。听罢,我赶紧上网下单,买了几十斤大米。
以往我对这类公共事件并不上心,但是今次不同,疫情汹涌,连空气中也似乎弥漫着恐怖。随着时间流逝,那种恐怖的感觉愈发强烈。可笑的是,我睡了个午觉起来,“解禁”的新闻就传开了。本地电视台滚动播报,大意是敬告市民,汕头暂不交通管制,公共交通工具消毒后正常运营。丈母娘让我把下的单取消了。我松了一口气。
这个“朝令夕改”的事件很快就成为舆论焦点。我们当然明白“封城”的不得已和解禁背后的舆情压力。只是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民众的反应实在过于剧烈了。这是一种灾难应激:反正无论如何,首先要保证温饱,天会不会塌下来,谁知道呢?
潮汕向来是个典型的男权社会(因此也一直被“污名化”),大部分家庭都是男主外女主内。我周边很多同龄人甚至年纪更小的女性,婚后就成了全职家庭主妇。老一辈遵守的家庭分工,流传下来成了一项默认的规则。汕头封城的消息不胫而走,我在东北的师妹发微信问我情况如何,她说在他们东北,即使足不出户,家里屯的白菜猪肉也够撑上个把月了。我回复说潮汕的妈妈们可不是这样,她们每天必到市场买菜,鱼虾蟹,都图活的、新鲜的。所以从生活习惯来看,不难理解为何封城会引发主妇们倾巢出动。据说有个大妈一口气囤了600斤大米,解禁的消息一出,欲哭无泪。
二、恍若隔世
我爸下午出去打牌消磨时间,碰上镇上派出所的警察巡逻,亮出手铐警告聚众打牌的人。一伙人很快收摊,作鸟兽散。
疫情开始紧张的前两天(1月20日),我从北京坐飞机回来。飞机上除了我,还有个年轻人也戴着口罩,就坐在斜对面,全程咳嗽不断。揭阳机场大厅里戴口罩的人寥寥无几。一回到家乡,条件反射似的,心理就不自觉地松懈下来,我甚至感到了一丝逃离危险地带的愉悦。潮汕平原不见冷,空气甚至有些闷热,我索性摘了口罩。回家路上,天清气朗,和雾霾时期的北京全然不同。
我在家安然度过了两天,22号,情况变得严峻,网上的疫情通报频繁更新,但镇上仍旧祥和安静,日常生活并没有受到影响,也几乎无人戴口罩。直到汕头确诊一例、传闻一年一度的游神赛会(潮汕话叫“营老爷”)取消了,乡民才骚动起来。
正月初一早上,村头广播响起,播音员操着本地方言,播报疫情情况,宣传病毒防护知识和相关的注意事项。汕头市民政局下发了一项紧急通知,呼吁停止聚会、走访和群体性活动。这在往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潮汕人极为重视春节拜年的习俗,讲究“客情”,大凡拜年,礼品里必带双柑(柑大于桔,因此也叫大桔,潮汕话与“大吉”同音),换柑是春节必不可少的程序,有互赠吉祥之意。以前每到年底,我爸都会买一筐柑放家中备用,便于走亲访友。但今年,这筐柑派不上用场,恐怕要烂掉了。
交通管制的通知和民政局的文件只隔了一天。逢上春节,大量的年轻人和学生返乡,相对家中长辈,他们的安全意识较强,渐渐就形成一个信息交换的网络。疫情是随着口罩佩戴和型号等各种知识的普及而升温的。上面的政策一下达,乡民便警惕起来,镇上药店和诊所的口罩很快脱销了。丈母娘在城里跑了两趟药店也没买到口罩,只能用减少外出,连原本预定的正月初二的团圆饭也取消了,改在家里吃。我在网上抢到三盒N95口罩(准备返京时再用),所幸家里还有我大妹为了装修买的几包口罩,暂时能顶一阵子。
初一下午落起了大雨,直到深夜也没有停歇的迹象。一家人宅着,哪里也没出去,吃饭、睡觉,刷手机、看电视,讨论疫情。我爸下午出去打牌消磨时间,他不抽烟不喝酒,只喝工夫茶,平时除了干活,没有其他娱乐。放在往年,打牌的节目会保留到返工为止——几天后,闲聊时我爸说他在钢筋铺看人打牌,碰上镇上派出所的警察巡逻,亮出手铐警告聚众打牌的人。一伙人很快收摊,作鸟兽散。警察拍了照,我爸站在一旁,没被拍到。
我们镇上本来就没什么年味,小时候还能看到扛着冰糖葫芦沿街叫卖的外省人,还有卖氢气球和玩具的小贩,但近些年少了,只有每年正月初十、十一游神的时候,小贩才会多起来,今年游神取消,不要说年味了,连一个邀请亲戚朋友聚会的借口也没有了。
奶奶“食伙头”,有时在大伯家吃,有时来我家吃,天气太冷或者太热,就自己做饭。老人家不识字,虽然经历过非典,但当我们嘱咐她不要到人多的地方去时,她并不相信。我只好给她看宣传视频,讲解这次疫情的严重性,告诉她邻镇已经确诊了一例,是我的高中同学,年前去了武汉,现在和家人都在医院隔离了。加上乡里各种新闻和小道消息不断,老人家似懂非懂,渐渐知道自己也没法置身事外。
我和妻子是去年国庆在乡里祠堂摆的喜酒。按照乡里习俗,这算“新喜事”。年初四当天晚上迎神我得去提灯(潮汕方言叫“挂灯”,祈求人丁兴旺);年初十游神,还要抬神像巡游。对这些习俗,我有些抗拒——一想到要在腰上扎着红绳在人群中游走,不免感到尴尬。谁知道初一当天,乡里的老年人协会发了通知,大意是为响应政府防控疫情的号召,等神活动改由老年人协会代为祭拜,其他村民切勿围观。不过随着疫情升级(广东在1月23日启动了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迎神不得不停掉,正月初十、十一的社日活动亦随之取消。
从我有记忆起,游神这项习俗就未停过。从正月初九晚的祭神开始,持续到正月十一才结束。我在小说里写过游神,但那是90年代发生的事了。当年我还很小,政府取缔封建迷信活动,乡里的游神首当其冲。大批的武警特警在镇上集结,演变为流血的暴力冲突。警车被村民掀翻在地,警察逃进老爷宫,乡民点燃一种叫“企脚铳”的炮仗扔进去……许多年过去,那种原始的、野蛮的民风早已消失不见。这次活动取消,并没有遭到村民反对。回忆起二十来年前的暴力场景,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三、无济于事
网上流传着一段野猪在北京二环路上狂奔的视频,夜幕漆黑,路灯昏黄,黑褐色的猪鬃狰狞竖起。
我家附近的莲花山温泉度假村被征用为隔离区,自武汉返乡的本地人、疑似感染者被隔离在那里。镇上传闻有人从湖北宜昌回来感染了,消息传得极快,引起了恐慌。后来经过卫生院检测,体温正常,无发热咳嗽等症状,现在正被隔离在度假村。有人还将自己隔离期间的“佛系”生活发在抖音,每日更新,也算一种苦中作乐了。
过年,在外工作的家人都回来了,家中十几口人,喧闹、拥挤,从早到晚说话声不断。我宅在家无事可做,没法写论文,书也读不下去。这种无所事事,带有一种耗费生命的毁灭感。因为宅着太无聊,有人在微信群里发了数大米和葡萄干的照片。这种特殊时期的黑色幽默,有种让人看了觉得好笑,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无力感。
初二晚上,我和妻子戴口罩下楼买奶茶,街上空空荡荡的,除了无人看守的夹娃娃机店和零星几家服装店、鞋店还开着,其他店铺一律关闭。奶茶店倒是生意很火,三四个年轻人在店里喝奶茶,都没戴口罩。我们去美宜佳便利店买东西,老板娘戴了口罩(露出鼻子),店里有她的两个孩子,儿子在收银台写作业,女儿拎着一只口罩,来回地蹿。一位老婆婆坐在小板凳上,看着进进出出的顾客。从她的外表和穿着打扮可以判断,她不是潮汕人,可能是老板娘的婆婆或者母亲。我用普通话提醒她戴口罩,她一脸慈祥地笑着,也没当回事。
正月头几天我不敢出门,只盼着能尽早返校,回归正常的生活,哪怕在宿舍里待着吃外卖,读书写论文,也是好的。然而很快,这种希冀就被无限延宕,成了一个奢望。
奢望的源头,和学校发生的事情有关。在我们放假回家的这段时间,由于疫情升级,学校将我们两栋博士生公寓楼的一二层征为医学观察区。我们那栋住进了二十几个从湖北、武汉返校的学生(有武汉旅行史、居住史和接触史的群体)。宿舍楼的微信群炸开了。楼里那些春节留校没回去的同学反应最为剧烈。大家在群里发言,要求学校将已经入住的这批人转移到空楼,有人提醒我们注意,公寓楼所有楼层是共用一个通风和下水道系统的——非典时候,香港一栋居民楼住户集体感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如果不转移,等到大家集体返校,后果将不堪设想。
楼长转达的消息是,学生服务中心开了会,最后决定动员湖北、武汉返校学生集体搬至另一栋楼(那里曾是我们学院办公楼,去年底腾空了)。很快我们就收到了学校的通知:离校学生的校卡禁用了,所有返校学生必须第一时间激活校卡,再进行信息登记。尽管如此,大家还是不放心,觉得有必要尽快推动转移的进度。我拟了封投诉信,在微信上向国务院办公厅留言说明了情况。
庆幸的是,到了晚上,学校发了春季学期延迟开学的通知,先前未经我们同意而征用的楼层也将腾出来。大家仿佛躲过一劫,微信群里的气氛也稍稍松弛了。
信息时代最方便的是,你可以远程参与到某个事件之中,也可能由于卷入其中而无法脱身。写投诉信时,我有些担心,毕竟疫情刚开始时,有八个所谓的“造谣者”被处罚了(事后证明,这八人并无造谣)。我一方面害怕自己可能措辞不当,信息不到位,又怕后续有其他情况,会让学校有关部门给盯着。但仔细一想,学校层面的做法不合理,我为什么不能投诉呢?
这事就算告一段落了,学校要求我们不要提早回校,开学时间另行通知。这种未知,往往带有“等待戈多”的荒诞。我有同学原本订了正月初三的票回去,打电话到学校一问,被劝退了,无奈只好退票,安心在家待着。
初四,我实在憋不住了,和妻子跑出去买肠粉当夜宵,恰好碰到一名小学同学。他跟我打招呼,我差些没认出来。蒸肠粉的机器热气腾腾,我们各自站着,很是尴尬。后来我和他攀谈,才知道他这些年一直在养牛蛙。他问起我爸,我说,已经不养了,现在给人打工。牛蛙养殖是我们镇上一大产业,饲料供销商、蛙农和买家形成密切的利益链,遇上这种天年,牛蛙养殖几乎被拖垮,简直要人命。我想起小时候,父母经常因为什么时机卖蛙而争吵,养蛙的人太多了,供求链不稳定,蛙价瞬息万变,有时候相差一两天,就卖不出好价钱。对一个普通家庭来说,无论如何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之后的几天,国内的确诊人数不断攀升,从一两百,到上千,再到破万。各种消息扑面而来,好的坏的,搀杂着生命赞歌和死亡叙事:各地的医护人员奔赴武汉抗击疫情,某出版社出版了一位诗人写的抗疫诗集(人称“瘟疫诗人”);黑心商家制造假冒口罩发国难财;医疗物资紧缺,医生护士用文件袋自制防护面罩,海外留学生群体自发捐赠口罩、防护服驰援国内医院;上海游客和武汉游客在日本机场吵了起来(“人民内部矛盾在境外爆发”),疫情隔离与地方主义话语缠结不清;防疫专家的话被媒体曲解,有人被误导,忍痛将爱猫爱狗摔死;老人家因为医院床位不足,只能自行在家隔离,怕拖累亲人,最终跳楼身亡;而关于医学期刊新英格兰杂志(NEJM)发表疾控中心疫情研究论文的新闻,更是在网上掀起了滔天巨浪……科学、公共防卫和政治相互抵牾,构成了真假难辨的罗生门。
这一场疫情,暴露了国家治理的漏洞,经济高速发展的背后问题丛生:政府管理能力,突发公共危机的应急能力,医疗资源的供应,媒体报导传播的失衡,民间的自发组织空间……一边是医护人员众志成城抗击疫情,一边是网民对武汉慈善总会和湖北省红十字会的质疑;一边是活在虚假乌托邦中的愚众,一边是呼救无门、过着“次要生活”的人民。
我在失眠的夜里翻看手机,不断刷新的各种疫情新闻,虚虚实实,叫人幻灭。四千万网民观看火神山、雷神山两座医院的施工直播,为“萌化”的叉车酱和铲车酱们打榜,这样的“云监工”简直叫人匪夷所思。那些日夜赶工、流血流汗的鲜活个体呢?直播的镜头可曾对准过他们?
这场疫情牵动了亿万人的心,寰宇同此炎热,无人能够独善其身。有人悲观地说,如果鲁迅活到今天,见此世相,会发现从医从文,都无济于事。作为一名小说作者和文学研究者,我时常深陷自我怀疑,面对社会危机,我能做什么?马克斯·韦伯说“以学术为志业”,但这份志业,更多指向一种反思和批判精神,我们熟知各种概念和套语,操起理论板斧时胸有成竹,但在复杂的现实状况面前,往往卑微渺小、无计可施。
无人知晓疫情什么时候能结束,也无人敢保证自自己不会被感染——已经有案例显示,你可能在没有任何症状的情况下就中招了。这就是阿甘本所谓的“例外状态”(State of Exception),日常生活被扰乱,公共秩序失衡,安全感缺失,人人处于自危中。
网上流传着一段野猪在北京二环路上狂奔的视频,夜幕漆黑,路灯昏黄,黑褐色的猪鬃狰狞竖起。有人惊呼,这不是《釜山行》开头的翻版吗?现实魔幻,见怪不怪,可是这头惊恐无助的野猪,它能跑去哪里呢?
记录日常而已,观点表达很弱啊,我也同意评论区“文章质量不佳”的意见。
手機App,最大字體,文章截圖的第三段是空白的
同意@EdithQ的观点,这篇特约撰稿总觉得放到深度系列里有些怪异,看到约三分之一我才感觉出来这不是一篇报道,更像一篇随笔,还是感谢作者和端,但希望端考虑下把这样的文章放到更合适它的板块,谢谢!
这一篇质量真的不可以。如果只是想看长篇的白描叙事和短浅的琐碎忧虑的话,在任何一个社交平台都能看到。如果作者能够更纪实全面性地描写一个地域的场景、或者根据自己暂时的所见所闻,以自己的专业学识展开对一个话题的思考,都会是更加值得被阅读的。
汕头政府这波操作真够傻屌的
拿不到潮汕画面,凑合放点省城的
那只野猪是在武汉的二环奔跑,不是北京二环。
配图都不是潮汕本地画面k 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