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新南向政策,你听说过吗?法兰克福书展现场亚洲馆态势观察

令人有点意外,印尼、马来西亚、菲律宾纵然是新南向政策的目标国家,其出版协会主席却均未曾听闻台湾政府这项政策,尽管他们对台湾图书的质量一致赞许⋯⋯
2019年德国法兰克福书展展场。
东南亚 台湾 国际 出版 社会 风物

两月前的法兰克福书展,以“国家”为分野的四号亚洲馆内,可发现微妙的“地缘政治”:中国馆由当地出版社、广播局、印刷商等机构组成,在近门口处连成一列;香港馆位于中国出版协会旁边;以“台湾:故事之岛”(TAIWAN:Island of Amazing Stories)为主题的台湾馆,位置上被安排在近乎处于亚洲馆的中央,被印尼、日本、越南、泰国包围;而台湾馆与中国馆之间,有日本馆、东盟出版商协会(ASEAN Book Publishers Association)的讲座舞台。

如此安排,或许是在馆办方(西方国家)眼中,台湾在地理文化上和东南亚国家相近,可成一组。但数日观察下来,台湾及东南亚馆、南亚和澳纽的现场交流并不算多。原因之一或是法兰克福书展主要是亚洲国家跟西欧和世界各国进行图书版权交易的平台;此外很多贸易和文化交流皆属细水长流,大部分事先相约会面,较少在馆场内临时约谈。不过,近年在台湾政府的补助和配套支持下,东协各国和台湾出版业在民间层面的文化经贸交流,确实有所增加,只是政策的走向仍待审视。

没听说过“新南向政策”?

“我未曾卖出过一本书的版权授权予台湾和香港。我卖过给澳大利亚、美国、意大利、德国⋯⋯东南亚如马来西亚我们卖很多,菲律宾也有,但就是没有香港和台湾。”印尼出版商协会(IKAPI)主席 Thomas Nung Atasana(下称Nung) 笑道。他从事出版工作数十载,代理15所大中型出版社、10多位作家版权,自言未有官方具体的版权买卖数据,只能分享自己的工作经验和有接触的出版社捎来的消息。问其不曾售出版权授权给港台的原因,Nung表示,可能纯粹是未建立联系,“我们需要更深入认识对方。”

一个国家、或国与国之间的图书翻译授权交易,是一面镜子,多少反映别国民众对另一国文化的好奇,又或者某程度反映出国与国之间有多少文化的共通性。换句话说,从图书版权授权贸易状况可见一个国家的文化输出度、语言在国际的位置,或者是国与国之间的文化交流度。

马来西亚出版协会(MABOPA) 主席 Arief Hakim Sani(下称Arief) 自行在台湾馆拿了漫画类书的目录册,“我们未买过台湾书的版权授权。但我们对台湾书店很感兴趣。我更想多了解、考察台湾的书店如何运作。我听到他们开创专门主题书店的经验。在马来西亚,书店已经不卖书,7成是售卖非书类物品。我们的书在书店内挣扎,争取生存的空间。”

笔者向创办法兰克福书展东盟论坛(ASEAN Forum)的菲律宾老牌教科书出版社 Rex Group Publishing了解,原来他们手上也没有购入或卖出台湾书的纪录。而笔者在截稿前尚未获得泰国在法兰克福的 Thai Trade Centre 和越南教育培训部的回复。

令人有点意外的是,就笔者于书展接触的印尼、马来西亚、菲律宾的出版协会主席和出版界“龙头大佬”,皆未曾听闻台湾政府于2016年重新推出的“新南向政策”,纵然他们都是该政策中的目标国家。

但三国经纪人不其然对台湾图书的质量一致赞许。“拿上手,纸页、设计、编辑,皆很精细。”菲律宾 Rex Group 商务发展总监 Danda Crimelda I. Buhain 说:“我们需要引进中文教学的工具书,看看未来能否合作。”

由单向代工基地到双向市场

事实上,东南亚和台湾一直有版权交易往来,只是不如引进和输出欧美的多。而台湾也不是跟每一个东协国都开展了版权交流买卖。“总括来讲,亚洲各地过去还是以引进西方图书版权为主,要输出版权授权并不容易。”台湾著名版权代理人谭光磊说,“不过,西方市场对亚洲文学愈来愈感兴趣。”

谭光磊在2008年成立光磊国际版权经纪有限公司,专营外文图书的中文和东南亚语言翻译授权,同时耕耘中文书的国际授权。无论引进抑或输出,谭光磊都为华文出版授权开拓了新的高度和广度。光磊国际近三年的授权成交量,是平均年约1000本(含繁简中文、东南亚三国,以及其他外国授权);输出方面,则约有200多笔授权予东亚以外的国家如欧美。而与之相比,近年来东南亚和韩国的输出授权却平均每年有10位数之多。

另一方面,光磊国际亦有专门的同事为东南亚出版社(越南、印尼和泰国)代理授权买卖近五年。“欧洲的版权代理以为亚洲各国都很熟络。所以我会收到欧美出版社来信说有越南、马来西亚的报价,你来帮我处理吗?那我说,好了,我帮一些东南亚出版社处理吧。”谭光磊表示,亚洲把版权卖到外国,相比欧美,都不太有经验。“比如香港明星传记,已经有英译本了,给我们卖去欧洲其他语言版权,但出版社只给英文选译。我想,都有全译本了,为何不给我?一切都需要经验累积。我自己也是初从外国引进版权,就跟他们学怎么卖。他们是上游,就看他们怎么写推荐文,怎么炒作话题。”

台湾大型连锁书店诚品的苏州分店门口。
台湾大型连锁书店诚品的苏州分店门口。

假如亚洲仍然处在世界文化中的弱势,东南亚国家则更曾经是亚洲之中的弱势,向来被西方及台湾企业视为设厂投资、代工基地、攫取当地廉价劳工的地方。在1990年代,台湾提出的“旧”南向政策正是朝向有利于己、工具化东南亚他国(以减低生产成本 )的方向。但数年前开始实施的新南向政策,方向有所改变,目标是“建立广泛连结,创造区域内共同利益,强调深化彼此伙伴关系”,将东协视为台湾内需市场的延伸,及在经贸、产业、观光、文化、人才以及民间社会等方面促成双向交流。

从各方评论和数据所见,亚洲的弱势位置似乎都在逆转之中,不少东南亚国家在经济上都在向上发扬。根据台湾中华经济研究院数据显示,2030年全球中产阶级近六成会在东协(成员国包括印尼、马来西亚、菲律宾、新加坡、泰国、 汶莱、柬埔寨、寮国、缅甸、 越南)、中国内地和印度。东协和南亚人口结构年轻,内需消费力强。而外来直接投资也正在转移,2013年东协的外国直接投资(Foreign direct investment,FDI)已首度超过中国——2014年中国 FDI 为1,280亿美元,ASEAN的 FDI 为1,362亿美元,而东协的人口却仅是中国的一半。而根据2014年国际市场调查研究公司 ACNielsen 的调查,全球消费信心的前五名,分别是印度、印尼、菲律宾、泰国、阿联酋。

这样的态势下,东南亚图书版权交易,无论是卖往亚洲或海外,也都在增长。根据印尼出版商协会(IKAPI)的数字,印尼书籍版权授权销售自2012年稳步增加,由2012年的114本增至2018的233本,成长逾倍。其中的转捩点是2015年,印尼成为法兰克福书展的主题国,当年的版权交易跃升3成至每年超过200本,自此逐年递增。“印尼跟很多亚洲国家也是自2016年,才真正开始展开版权贸易,比如中国”, Nung说道。

“越南市场成长得很快。之前越南开出的授权预付金大约300美元,现在一两千都可以。然后买得非常多。感觉就像十多二十年前的中国。中产阶级冒起。就像年轻的国家对外界世界大量吸收,充满渴望。”谭光磊说。

亚洲卖往海外的版权多为童书、文学小说。亚洲之间的交易则多以类型小说、轻小说,以及英语教学书、童书、self-help等非小说类为主。光磊国际专责东南亚区的版权代理徐彩嫦表示,“几米的绘本在越南非常流行,我们也刚卖出新锐童书绘本作者的《长大是什么样子》的授权予越南出版社。”谭光磊道,泰国对台湾的Boy’s Love小说有兴趣;还有之前有点沿《解忧杂货店》理路的《遗憾收纳员》,两大泰国综合型出版社在书展当场都说要买,后来进标竞争。至于介绍到印尼的作品主要有流行小说如玛琪朵的《亲爱的公主病》、藤井树的作品、类型小说如陈浩基的《13.67》等等。

亚洲都市文化的相近性,令非小说书如职场、育儿、养生文化有较频繁的引进和输出。“刚跟泰国出版社聊,他说原先想从欧美引进育儿的书,但在西方的教育方式并不适合泰国,而亚洲大部分国家的都较接近,遇到的困难也一样。”文化部版权推广企划“Book From Taiwan”的专案版权总监刘孟颖说。

不少东南亚国家书店和书市都高度集中在城市,尚未普及到乡郊人口。加上整体的阅读传统和风气不强,也减低了阅读书种的多元性。教科书在出版市场占有压倒性的比例。而教科书以外,通俗小说则最受欢迎。Arief 说: “马来西亚的读者群大,但口味窄,欠深度。30年前,读者平均阅读量是数页;20年前则平均读2至3本书,至十年前的12至13本,增长迅速。但读者仍然停留在只爱看流行爱情故事,或传统惊栗小说。我曾经引入美国非常畅销的小说作者 John Grisham\”s 的法律惊栗小说(Legal Thriller),首刷2000本试试水温,结果退回1900本。他都已是流行小说作者,所以我预期读者起码会试看一下。不过换一个惊栗的类型,便完全没人看了。”

如何交流?斑驳世界权力地图

事实上,个别东南亚国家都已成为文化、创意产业的输出者。众所周知的例子有蓬勃的泰国电影,印尼、新加坡文学与视觉艺术的发展也为国际瞩目。在书展现场,越南的河内馆结合城市旅游,泰国馆将文学结合刺青、Spirituality 的主题化处理,还有些文学和影视等其他媒介的交换,可见他们推销自身文化特质的成熟度。

过去光磊国际版权曾为西班牙出版社代理印尼小说《美伤》(Beauty Is a Wound)的繁简中文版权。这本书本身是翻译成30国语言的作品,由印尼曾得国际奖项的新一代作家Eka Kurniawan 所写。那是一部史诗,由一个家族的悲剧,诉说印尼这个20世纪独立的年轻国度,纠结混乱的历史、暴政造成的累累伤口。印尼文学小说发展出的深度渐为国际瞩目。另一本小说、Andrea Hirata所著的《彩虹战队》(The Rainbow Troop)更卖出50国语言,跟全球畅销书如《格雷的五十道阴影》(Fifty Shades of Grey)的版本一样多。“我们有17000个岛屿发展而成的文化多样性 (数以百计的种族和语言)、差异和各自的独待性,成为文学在当中滋长的沃土。”Nung说。

徐彩嫦指,泰国有不少电影小说,如《模犯生》,在台湾卖得很好。亚洲版权买卖还是有可能性,如光磊今年刚购得泰国一本居住植物百科图鉴的版权,“书的质素蛮高,插图非常精致。”见笔者未回过神,谭光磊忍不住得意的插嘴:“妙吧?”,难掩发现引进新类型书种的兴奋。

当在讨论台湾和东协、南亚、澳纽在经贸、政治、文化上连结的可能时,或许关键在于要先深入交流、了解对方的文化、以至生活现况。东南亚国家各有其曲折挣扎的发展、土地丰饶多变、种族繁多、移民历史源远、文化和语言混杂,它们本就是斑驳的世界权力地图。不少国家都是多种族国,某些国家内的政治意识形态、种群间矛盾频仍。例如,印尼和马来西亚曾赶绝共产党员,现时是宗教影响力巨大的回教国家,马来西亚至今还会作政治审查,禁绝有关共产主义的出版物;而越南共产党则容不下私营出版社;缅甸和泰国以不同的形式受佛教文化影响;泰国有多元的跨性别文化⋯⋯而大部分东南亚国家都曾被欧洲帝国殖民。

所以当我们在讨论如何与东协、南亚“交流”的时候,其实是一个需要仔细分流与深耕的过程,尤其是台湾事实上已有很多来自东南亚的移工和前来居住的人。对于这一已经生活在台湾的族群,有人在问:“我们有曾想过认识他们吗?”

四年前,前台湾新闻工作者张正在新北市开设了全台第一所东南亚主题书店“灿烂时光”。曾经专跑东南亚新闻的他在一篇自述中提到,他曾跑遍台湾书店,发现“全台湾没有一个将‘东南亚’单独分类的书店或图书馆”,奇怪台湾对东南亚的认知如此匮乏,“台湾和东南亚这么近,台湾有这么多东南亚人,台湾各式各样各种议题的独立书店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怎么没有一间以东南亚为主题的书店呢?”结果他以极大的热情和一己积蓄,以及众人募集的努力,促成了“灿烂时光”书店,并在店内办交流活动,东南亚移工和台湾人都成为其顾客和观众。至2019年7月,越南、泰国和印尼编辑来到“灿烂时光”书店做出版市场分享,于是,一场看似微小但显著的连结运动由此展开。

台湾著名版权代理人谭光磊。
台湾著名版权代理人谭光磊。

当局可以做些什么?

台湾政府和出版界近年开展了更深入的文化交流。文化部开设针对性的补助计划,如“东南亚人士来台文化交流合作补助计划”、“青年文化园丁队——台湾青年至东南亚纽澳交流合作补助”等。至于出版业,其中最关键的莫过于翻译补助,文化部的“翻译出版补助”支持台湾原创作品的出版社授权费及翻译费。而与此同时,东南亚亦愈来愈多国家设有翻译补助,以祈使本土作品更有可能触及对方国家及世界不同角落的读者。

不少推广亚洲文学的出版社,便因著这些翻译补助而能把亚洲作者的文学推到世界。在英国注册的新加坡若意文化出版社(Balestier Press),便一直在此领域默默耕耘,2019年首度被法兰克福书展邀请在独立出版馆设有摊位。创办人童若轩透过自资及申请台湾、新加坡及英国的翻译补助翻译了好些具分量的台湾、新加坡和中国小说,例如有好几本著名新加坡作者英培安(Yeng Pway Ngon)的作品。热爱亚洲文学的他结合国际著名的翻译家为其出版做翻译,出版的英文翻译得到许多国际奖,希望有更多来自亚洲的文字能够接触西方读者。

光磊版权国际自2013年接下及筹办台湾文化部的“出版经纪及版权人才研习营”专案。“希望推进的,不止是亚洲之间,还有东西方之间的交流。我们每年邀请八至十个外国出版人来,潜在目标当然是买台湾的书,但他们彼此之间也会增进认识。例如一个德国人编辑来买下英国编辑旗下的瑞典小说。这种跨国交流是很魔幻的事情。这是我们最希望促成的——不是他们来了只能买台湾的书。彼此都能互相买。”谭光磊说。Nung和Arief也表示他们近年都有被中国内地书展和文化部门邀请作交流,期待和台湾也将有更多交流。

徐彩嫦表示,希望当局在交流的工作上加入深度,“也许可以在中央社或公广集团开辟东南亚文化新闻相关栏目。目前关于东南亚的介绍或新闻都是比较偏民生日常或观光,希望也能看到更具文化深度的内容”,例如文学奖、饮食及运动文化,让普罗大众深入他们的艺文发展,“进一步去认识这些来自他方的人都受过什么样的精神滋养,我们又有什么共同或不同之处。这些事表面可能跟出版业没什么相关,但却有可能改变人们对于这些国家的想法,然后让他们产生阅读更多信息的兴趣,而不只是因为想去做生意而了解一些事而已。”

健康活跃繁盛的交流大环境,造就一种开放的视野和气魄,形成真正的互惠和相互尊重。谭光磊提到良性交流引发的协同效应(Synergy)的经验:“西方出版社的关系非常紧密,常有这种‘呼朋引伴’的文化。今天一个法国编辑买了一本书的授权,就会推荐给她别国的编辑朋友。年前我代理邱妙津《蒙马特的遗书》,跟我洽谈的法国编辑未买,已先叫他的意大利朋友来找我,结果意大利编辑先买下版权。而刚刚荷兰编辑买下了张国立《炒饭狙击手》,他又到处跟编辑说好棒!快去买!常常是滚雪球效应,优秀的编辑买下了,其他同一个等级的编辑都会跟著走买。”因为这个缘故,协同效应便产生,一个作品的不同版本同时推出,引发到整个世界都在讨论那本作品。“找作者来做欧洲巡回新书会,还可以几个国家可以一起分担成本”,“这是亚洲人不大会做的事情。”

新一波的新南向政策强调人的连结,执行进程由“认识区域”到“融入区域”,再到“扩大合作”至最终达致“资源共享”、“友善环境”,此过程中尤其强调“人”的交流和培训的“value up”的概念。我们或可由此思考出版业的未来。在欧美畅销书多年垄断翻译图书市场下,亚洲各国正在弱势的语言和文化中走出新的道路。共同创造的愿景,互不抵销、互相了解、欣赏对方的独特性,又同时寻找制造共同体的可能或许能够体现以人为本的连结,以作为东南亚共同体的根基的愿景。

读者评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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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東南亞其實有許多有趣的故事待發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