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1月3日,美国突然空袭,杀死抵达伊拉克的伊朗革命卫队将领苏莱曼尼。这是多年来美国首次直接攻击杀死他国的高级将领。在社交媒体上,人们开始讨论此举是否会带来“第三次世界大战”,又或者伊朗会如何反应。1月8日,伊朗宣称攻击了美国在伊拉克的空军基地,而美国总统特朗普在随后的记者会上表示无人伤亡。
随著乌克兰客机在德黑兰坠毁事件的发酵,美伊之间的紧张虽然未升级,但仍有许多未知的可能性。2019年是伊朗伊斯兰革命40周年,端传媒曾经刊出专题,剖析伊朗政治、经济与社会层面的现实与变局。三篇文章分别介绍伊朗革命的阶层出身、革命后的城市化浪潮,以及后革命时代下宗教和政治到底是何种关系。
2020年1月3日,星期五,美军利用无人机摧毁了一个从巴格达机场出发的车队,击毙了刚从叙利亚飞抵伊拉克的伊朗革命卫队圣城军(Quds Force)总司令卡西姆苏莱曼尼(Qassam Soleimani)以及接机的伊拉克准军事组织真主党旅(Kata\”ib Hezbollah)领袖穆罕迪斯(Abu Mahdi al-Muhandis)。美国总统特朗普(川普)其后发推文是他亲自下令,新闻震惊了中东。苏莱曼尼所属的圣城军是伊朗最精英的军事组织,而苏莱曼尼更是这几年统筹运作中东各地的民兵组织,是伊朗拓展区域影响力的关键人物。
苏莱曼尼的死立即触发了什叶派世界的谴责与悲痛,如同一位黎巴嫩什叶朋友告诉我:“有如失去了家中的亲人”,数十万伊朗与伊拉克人参加苏莱曼尼的葬礼,很难说有其他任何一位中东的当代人物有此影响力。
葬礼之后的1月8日,伊朗对美军在伊拉克的其中一处基地发射数十枚导弹,未造成任何伤亡,特朗普也在随后的记者会上除谴责伊朗外没有宣布进一步军事反制行动。
双方似乎就此暂时打住。但其实,无论接下来美国伊朗的博弈如何发展,我们都需要从头理解苏莱曼尼,将他放到伊朗国内政治与中东国际政治的脉络来看,以此来推敲,美国与伊朗的关系,与中东的局势,在未来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中间派”苏莱曼尼?
苏莱曼尼是一个复杂的人物,出身于伊朗中部的克尔曼(Kerman)省乡间,只完成了基础教育后便到省会工作并参加听道。革命后加入了甫成立的革命卫队参与两伊战争。两伊战争形塑了整代军官对国际情势的理解,苏莱曼尼也是其中之一,他誓言介入海外冲突来确保伊朗国土的安全。在一次2011年的访谈中,苏莱曼尼表示:“为了保护伊朗的利益与对抗敌人,德黑兰必须将眼光放到海外,如果无法参与制定中东未来的过程,伊朗的敌人将会获益。”
革命卫队与伊朗的神权体制“法基赫”是互生关系,原本霍梅尼成立革命卫队,是为了守护法基赫体制,并严格禁止革命卫队参与政治。然而随著两伊战争结束,革命卫队开始逐渐壮大成一个多方面的复合体,涵盖军事、情报、媒体和商业等领域,并且开始介入政治。继任的哈梅内伊并未享有霍梅尼那样的广泛声望,反而越来越依赖革命卫队的“基本盘”,而革命卫队也因为效忠而获得许多政经上的好处,报以政治忠诚。在伊朗的政治光谱中,革命卫队被视为保守维护体制的强硬派。
作为革命卫队一员的苏莱曼尼沈稳而行事手腕高明,这大概是他爬上高位的原因,其实 1998 年时,他本来想争取警察总长的位置,结果被强硬派安插人马,他只好改为去担任吃力不讨好的圣城军总司令。得益于他缜密细腻的策略以及长袖善舞的风格,苏莱曼尼成了伊朗区域外交政策最佳的执行者,也获得哈梅内伊的高度信赖,有能力经营横跨黎巴嫩、叙利亚、伊拉克多国多组织的关系。而伊朗的对手们——如美国或沙地阿拉伯,恐怕难有这样的人才。
然而苏莱曼尼并非一直如此受到公众注目与爱戴。根据伊朗记者 Rohollah Faghihi 的考据,直到 2013 年西方媒体开始对他关注和报导,伊朗国内才开始将他进行“造神加持”,让他的照片影片频繁高调出现在公众视野里面,视察部队、晋见最高领袖、演说、在清真寺中独自阅读可兰经等,他总是穿著低调军装,肩膀披著象征著巴勒斯坦的黑白色围巾。苏莱曼尼的魅力体现在 2018 年的一场演讲当中,他嘲讽特朗普的推特,说他是个“赌场老板”,强而有力的语言鼓动了听众的爱国精神。
近年来,伊朗公众担心受到 ISIS 威胁,深怕变成下一个叙利亚,把苏莱曼尼视为守护国土的国家英雄,加上苏莱曼尼本身远离国内政治,公众对他的崇仰几乎是跨党派,从此一名默默无闻的将军一跃而成国家英雄和西方最伤脑筋的人物。笔者在 2017 年造访伊朗期间,就见到苏莱曼尼的传记放在书店最醒眼之处。
苏莱曼尼虽然贵为伊朗强硬派革命卫队的将领,但不表示他政治立场也是强硬,实际上在公众眼里,他像是中间派,与革命卫队的强硬背景并不完全一致。他与前总统拉夫桑贾尼维持私交,而拉夫桑贾尼被保守的强硬派所公开痛恨。苏莱曼尼还对改革派的伊朗外长札里夫伸出援手,当 2019 年初叙利亚总统阿萨德造访德黑兰时,札里夫因为未被通知出席会面愤而辞职,苏莱曼尼挽留札里夫避免了一场伊朗的外交机构的内部危机。苏莱曼尼与札里夫是 2013 年以来伊朗对外关系的两把利刃。苏莱曼尼负责军事与情报,札里夫则用清晰流畅的英文穿梭于外交圈与西方媒体之间。从这个角度看来,苏莱曼尼在伊朗的政治光谱中并非好战的强硬派。
苏莱曼尼并非没有非议,但至少大部分的人都不愿意公开批评他。国家英雄还是政治温和派与否,苏莱曼尼仍然是革命卫队最资深的军官之一,带领著伊朗国内最不受监督的海外部队,受益于革命卫队的商业帝国与错综的政商关系网路,今天苏莱曼尼保卫伊朗安全受到全国爱戴,如果是因为海外冒险使得伊朗利益受损,伊朗公众却无法问责。另外,苏莱曼尼组织民兵团体的方式几乎是以什叶派为基础,尽管抵抗了 ISIS,却也引起区域内逊尼派的不安,助长了教派隔阂。德黑兰当局如要缓和与逊尼阿拉伯国家的关系,苏莱曼尼的民兵网路其实反而是一个累赘。还有人指出在 1999 年一封革命卫队寄给时任改革派总统哈塔米的联名信中,苏莱曼尼也是签名者之一,信中批评哈塔米对抗议的学生无所作为。
从这几日伊朗吊念苏莱曼尼的规模来看,特朗普的决定反而是送给伊朗的一份大礼。伊朗固然失去了一位优秀的将军和国家英雄,但却极大地让全国再度团结起来,让伊朗政府从不满经济的抗议中脱身。特朗普对伊朗施加的经济制裁无疑让伊朗政府左支右辍,去年底,因为政府改革补贴措施,伊朗全国各地涌现抗议,伊朗政府被迫断网一周来控制社会秩序。苏莱曼尼之死所引发的民族主义情绪震惊了所有海内外伊朗人,不仅伊朗国内各政治派别,从宗教保守派到自由派,都发表吊辞。更惊人的是甚至与伊斯兰共和国水火不容的海外保皇派伊朗人中,都有吊念苏莱曼尼的。伊朗前外长,也是前巴勒维国王的女婿 Ardeshir Zahedi 称苏莱曼尼为“伊朗的爱国战士,伊朗之子”。伊朗人喜欢称苏莱曼尼为“伊朗总司令”(Sardar-e Iran),透露出这种民族英雄景仰。
苏莱曼尼之死不仅团结起了伊朗国内,更团结起了什叶派。伊拉克朝野一致谴责特朗普举动,而苏莱曼尼葬礼沿著什叶历史的轨迹巡回,从伊拉克纳杰夫(第一任伊玛目阿里安葬之处)、卡尔巴拉(第三任伊玛目侯赛因安葬之处),再到伊朗马什哈德(第八任伊玛目里达安葬之处),伊拉克与伊朗的什叶群众挤满了大街哀痛。在这充满强烈宗教意义的安葬旅途中,苏莱曼尼的死呼应了作为一个伊朗什叶信徒最核心的信仰投射:在伊拉克为国作战,死于邪恶的敌人之手,有如什叶第三任伊玛目侯赛因在伊拉克遭到敌人杀害。
实际上,伊朗的两大什叶盟国都正经历危机。伊拉克从去年十月开始爆发抗议,大批群众占领巴格达市中心的解放广场,不满政府贪污腐败,以及不满伊朗过度干涉伊拉克内政。黎巴嫩也是从去年十月开始爆发抗议,导火线是政府打算对 whatsapp 通话收税,抗议连带牵扯到对什叶派的真主党的不满,并导致了总理辞职下台。这三个月对伊朗来说,可谓国内外最重要的盟国都有抗议威胁到自己的势力。然而随著苏莱曼尼的死动,抗议随即被反美情绪与哀痛所掩盖,几乎变相解救了深陷多线危机的伊朗政府。从这个角度来看,苏莱曼尼生前给美国头痛,死后恐怕让美国更头痛。
苏莱曼尼的死,改变不了美伊对峙
美国政策圈的鹰派一直有主张刺杀苏莱曼尼,这其中,有认为苏莱曼尼是伊朗在中东军事情报网的主导的判断,也有鹰派有把美国中东政策失败怪罪在伊朗头上的倾向。上述所说特朗普的刺杀决定从伊朗国内政治脉络看来,反而是给伊朗一份政治礼物用来团结国家,那对于美国呢?
苏莱曼尼与美国打交道可以追朔到伊拉克之前。从他的经历看来,苏莱曼尼远比美国媒体描写的情报头目来得更多,有时候反而像是个外交官。
例如,在 2001年期间,苏莱曼尼负责在阿富汗协助北方军打击塔利班,当时就有跟美军进行情报交换的纪录,告知美军塔利班的据点,而美国报以盖达组织(基地组织)据点给伊朗。然而这段短暂的蜜月期很快随著小布什总统突然把伊朗列为邪恶轴心而告终,而苏莱曼尼则向当时的国务院特使 Ryan Crocker 表示感到被背叛。
另外一个案例则是 2008 年,伊拉克的马立基政府本来要清除巴士拉的反政府什叶武装团体,在苏莱曼尼的斡旋之下,马立基政府改成将其收编到国家编制里。而苏莱曼尼以此为底气主动寄信“邀请”美军一同讨论伊拉克安全,最后布什政府虽然口头上与伊朗不相往来,实际上与却私下“讨论”伊拉克事务。更近的案例是库尔德自治区,当 ISIS 逼近库尔德族边境时,苏莱曼尼组织了什叶军事团体协助抵抗(在美军的空中火力支援下)。而当 2017 年伊拉克库尔德自治区公投独立时,苏莱曼尼又挺身协助巴格达中央政府劝退库尔德自治区,与此同时美国则只发声明表示不同意。更何况,苏莱曼尼在遭到美国袭击时造访巴格达,根据伊拉克总理表示,是为了与他会面来降低伊朗与沙乌地之间的敌意,并非如同华府所宣称策划对美军发动袭击,当然这有可能是伊拉克总理事后的缓颊之词。不过至今特朗普内阁也没能提出切实的证据证明苏莱曼尼有攻击美军的规划。
伊朗从后萨达姆伊拉克得到的经验是,只要运作得宜,伊朗可以从周边国家的动乱中确保自己的利益,而不应该静观事态发展。在伊朗的中东战略中,苏莱曼尼无疑占据著核心的位置,不仅协调联络横跨黎巴嫩、叙利亚、伊拉克多国的民兵组织,更是穿梭于不同势力之间。苏莱曼尼的继承者未必有他如此的手腕与能力,而德黑兰在没有苏莱曼尼后,对各地民兵组织的影响力是否能维持,还在未竟之天。
如果这些民兵组织更倾向于独立行事,忽略伊朗的“指挥”,对美国和整个区域和平,未必是好消息。反过来说,苏莱曼尼训练支持了许多反美的什叶民兵组织,是美军在伊拉克与叙利亚的隐患与对手,特朗普确实可以宣称美国拔除了一个危害美国的关键人物,并声称只遭受到伊朗几枚飞弹的攻击,无人伤亡,给自己的政治军事豪赌喝采。
伊朗与各地民兵组织的关系,显示苏莱曼尼这样人才的重要性。美国媒体辨认中东各个民兵的标准总是有没有“伊朗支持”,仿佛伊朗背后操纵著这些团体。实际上远非如此,许多团体有各自的议程与独立性,与伊朗的关系更像是“互利”。例如伊朗最铁的盟友黎巴嫩真主党,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对以色列发动攻击,可以说非不得已,不然暂时不会卷入美国与伊朗在伊拉克的冲突。伊朗对伊拉克什叶民兵(主要是Kataib Hezbollah 与 Asaib Ahl al-Haq)影响力较高,因为伊拉克民兵自给自足能力较差。但整个伊拉克什叶派社群远远比几个亲伊朗团体大得多,并非对伊朗唯命是从。叶门(也门)的胡赛组织更是有自己的独立性和主张,本身也非伊朗的十二伊玛目什叶派,伊朗对其属于赞助性质,谈不上指挥或扶持。
然而,无论有无苏莱曼尼,美国都必须面对伊朗外交政策本质的现实,现实的政治环境创造的权力真空,以及国家安全利益的驱使,让伊朗无疑会继续插手中东邻邦各国的政治。
这并非1979 年过后伊斯兰共和国起的头,早在巴勒维国王(Mohammad Reza Pahlavi
)时代,伊朗的影响力就开始外扩渗透到周边国家,赞助黎巴嫩与伊拉克的什叶社群、协助阿曼王国镇压叛乱等都是巴勒维国王起得头,从波斯皇室到什叶神权,两者都以伊朗区域霸权为外交目标,前后朝有著惊人的外交一致性。美国政策圈想要“把伊朗势力赶出中东”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同样,伊朗外交“梦想”——将美军驱逐出中东,一样也不现实,脆弱的各个海湾国家的阿拉伯王室都依赖著美国安全保护伞,美国还得管住这些阿拉伯国家来保证以色列的安全。在可见的未来,美国与伊朗仍会继续在中东这块地方继续博弈。特朗普推文说:“伊朗没有赢过一场战争,却也没有输过一场谈判。”我们等著瞧。
(张育轩,自由撰稿人,长期关注中东,经营有说说伊朗脸书专页)
这篇写得似乎有点主观。1、伊朗国内现在同仇敌忾的愤怒情绪是一种暂时性应激反应,不一定可以使人们一直保持团结,因为造成社会分裂的根本矛盾(经济问题)没有解决。2、美国本就没打算通过杀掉苏莱曼尼来结束和伊朗的对峙,伊核协议废了,美国想要的是一个更符合联合国制裁法案和更保护周边地区安全的军事协议,杀掉苏莱曼尼对美国来说不仅是解决了一个麻烦人物,也能在谈判桌上给对方带来一定的心理压力。
美国人总是在战略上不断犯错,尤其现在的外交“天才”特朗普的带领下,。希望特朗普能当选,继续带领美国走向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