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嘉.朵卡荻:坚守抵抗,还是迷失于分甭离析?

舌头是人身体上最强壮的肌肉,它将要抵御世界上更多暴力的语言。
2018 年诺贝尔文学奖得奖者奥尔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
欧洲 文学 风物

朵卡萩(Olga Tokarczuk)至今仍不敢相信,她获得了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瑞典学院因文学奖评审丑闻事件延后至今年宣布)。接获瑞典学院的来电时,她正在前往德国巡回新书会的旅途上,车子在公路上刹停了,她才听得清楚电话另一端捎来的消息。来到今年法兰克福书展的开幕记者会,已是诺奖得主的朵卡萩现身,随即引来哄动。

在标榜预示世界大潮的、资本流转的庞大出版贸易场所中,朵卡萩在记者会上静静抛出这样一句话︰“文学是缓慢的,它还需要时间了解世界在发生什么事。”

我在书展碰见她,她双目炯炯,头上结有多个看似嬉皮士的发辫(dreadlock),实则是波兰17世纪的传统辫子“plica polonica”,发梢万般缠绕却又活泼轻快如在漫舞。朵卡萩流露著独竖一帜的、不羁又带点童真的浪人气息。

过去30年,朵卡萩是波兰广为读者及评论家拥戴的作家,去年因首获布克国际奖(Man Booker International Prize)而更为国际文坛认识,旋即又获颁诺贝尔文学奖。身在民族主义氛围浓厚的保守天主教国家,她自嘲被国家视为“bad girl”。她是左翼女性主义社运人士、公开批评波兰政局的公共知识分子,也是在写作中反思波兰狩猎文化;她以波兰文字特有的流动柔软述说人文关怀,也收到爱国极右阵营的死亡威胁。在国际文化舞台之上,她已远远超出文学创作者的身分——当然文学与政治无从分割——众人簇拥她,记者直接提问其对波兰议会选举结果的感受,仿佛世界大事和社会政治都要翻出来要求她来回答。 

舌头与被抹走的国家

连续回答多天以后,她说她累了。我看著她由第一天的活力满满到面前疲态尽现,她向我摇摇头,“在书展会场,就如我们平日活著那般,不过是捕鼠器内的老鼠。”和其他记者一样,我也准备了问她对香港这场运动的看法,她无法回答。她说她不讲政治、不讲别地的文学。太多人要求她来代言一切。当然,她的创作本身就充满政治。历史与创痛的隐喻,省思、直书跟想像,她的写作一直在评论世界。

1962年,朵卡萩生于一个波兰及乌克兰家庭,成长于波兰西部苏莱胡夫 (Sulechów) 。她曾称教师父母在“左翼知识分子聚集的岛屿”上生活多年,她自己则在“帮助他人的梦幻想像”中赴华沙大学修读心理学,并在当了五年心理医生后,发现自己比自己的病人对人生感到更为困扰,遂开展了写作生涯。她著有一系列小说、散文、电影剧本、剧作等,作品风格和形式多变,由议论式虚构故事、侦探悬疑、寓言传说、自传体,到非小说类,由魔幻写实到影像拼贴式写作,甚至是一个作品内集合多种风格。其笔下主题和知识面同具跨度,涵盖心理学、生物学、天文学、历史、神话、民间传说、关于动物和人的关系、宗教、女性主义等的社会文化评论,等等。

2019年10月26日,波兰小说家奥尔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在克拉科夫会议中心与观众见面。
2019年10月26日,波兰小说家奥尔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在克拉科夫会议中心与观众见面。

而她的获奖当然也是政治事件。瑞典学院尝试以得奖结果来证实自己年前所宣称的诺贝尔文学奖,将不再如过往那般以欧洲白人男性为中心。朵卡萩则指出她这次得奖毕竟令中欧以及波兰文学变得更为可见:“假如你的国家曾在地图上被抹走,假如你的语言曾经被禁绝,假如你的国家的文学需为某些任务服务,那么,你国家的文学再强,要在世界穿梭也并不容易。”她曾经如此解释她迟来的英译作品,而今次,则以此来进一步解说文学穿越的力量,“跟西方中产类型小说(middle-class novel)不同,中欧文学不是那么基于现实的叙事。在波兰文化中,讽刺(Irony)是一个强大的工具,得以穿越压迫。”

面前的朵卡萩双目重新绽放光芒,诉说波兰文字如何像诗,“文法多变而不规律,这令波兰文在诗歌中发挥得淋滤尽致。难怪辛波丝卡(Wisława Szymborska)和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两位波兰诗人都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她本人也跟许多近代作家一样,亦深受波兰作家舒兹(Bruno Schulz)诗意、触感细腻、想像无穷的小说影响。“有人说,波兰文是世界上第二复杂的语言,仅次于中文。波兰文很有想像力,细致,结构流畅,却充满例外(exceptions),从来不是一锤定音(concrete)。”

朵卡萩写到,在旅途上看到有人在一本留言簿写上波兰地名Świebodzin,目光再移不开,并把它朗读出来,“那可笑的、难读的名字,不理没受训练的舌头的反抗,那轻柔得有悖常理的、任性的 “Ś”音,马上带来暧昧的触觉。(That funny difficult name, against which the undisciplined tongue rebels, the soft perverse “Ś” that immediately brings a vague sensation.)”(《Flights》,2009)那触觉,她形容,就像是厨房搁著的冷掉的抹油布,一篮刚摘下的蕃茄,或者煤气炉上烟雾的气味。



朵卡萩又写到,生物学上,舌头是人身体上最强壮的肌肉。它将要抵御世界上更多暴力的语言。

而轻柔的音节能够引发的内心的振动不比铿锵小。我跟她说,你的第一本著作也是诗集,而不是小说。她顿感羞愧的急急拍我手背:“那本诗集并不足提。我的诗从来都不够好。每个有志于写作的人,可能你,可能这间会议厅中不少人也曾出版过小诗集。我想我用心发展的是small proses(散文),当然也借用了波兰文学的灵动结构探索新的表现形式。在我的《白天的房子,黑夜的房子》(下称《白》)和《Flights》里,尤其展现了我的寻求。”

柔软,不只是语言的事。更加是看待事情的方式。

受极右暴力威胁:而我改变了读者

《白》和《Flights》都是并合多种跳跃的修辞的写作。《白》由数十篇短章编织而成,环绕波兰一个小城新鲁达,它在毗邻德国、捷克边境的下西里西亚省内,自14世纪始为波兰盛世时的国土,到18世纪德国人在波兰被亡国后大举移居该地。二战后,波兰以“战胜国”之姿取回该省,然而同时需把自己东边土地归还乌克兰等国作为代价。所以,波兰把省内数百万德国人赶走的同时,东边土地上流离失所的数百万波兰人却搬了进去。历史反复、信念瓦解、“人是风景的转瞬即逝的梦”,结局是被迫流离和衰亡。夹叙夹议地走进历史的血肉,多重现实不由政权垄断、或道听途说说了算。

今天来追认故土的德国游客,中世纪为连年征战的、父权的父亲殉难的圣女,18世纪被哄骗落脚的波兰无家者,远古时代在此开天辟地的刀具匠⋯⋯文字上天下地,在不同时空当中无意识跳跃,令人摸不著头脑,却又绕越各种霸道的言说,如此书译者易丽君、袁汉镕所言,她以波兰独有的嘲讽口吻描绘社会习俗,戏谑历史上国土争夺的欲望的恶。作品把宗教人物改写成寓意深长的神话,关于梦的哲思章节散落书中各处,拉出人的意识在社会表层下的窜动。而作者呈现的最后一重现实是,到访新鲁达的外来者,也即是叙事者“我”,跟这四重现实的互动。

“玛尔塔并不喜欢倾吐内心的秘密。但是有一天她却对我说,她能记住不同的时期,记住许许多多的时期,甚至像瓦姆别日采的还愿画所表现的那些时期她也记得。”这是她《白天的房子,黑夜的房子》中的段落。历史斑驳的国土,朵卡萩如今就居住此省内,在山峦间生活和创作。她所看见的、所记住的,是历史的长河,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位置吊诡地转换,所谓“家”是爱国者的精神壁垒,也是父权暴力的根源。朵卡萩拒绝只服膺于波兰长期面对大国压境但坚持保卫的幸存者的论说,在其后来较传统书写风格的九百页小说《Books of Jacob》(2014)进一步挑战当权者的历史书写,揭示波兰民族其实也曾是乖戾的殖民者。

此作被视为气魄宏大的史诗,卖逾17万册,令她继《Flights》 后再度拿下波兰最高荣誉的Nike奖。小说追述18世纪波兰犹太裔神秘宗教领袖 Jakub Frank 强迫犹太人信徒在不同时期改为信奉伊斯兰教和天主教的历史。故事触及16至18世纪波兰立陶宛联邦(Polish-Lithuanian Commonwealth)的奴隶制历史背景、波兰帝国所作的各种专横行径。作品出版后,右翼爱国主义阵营群起攻击,直呼朵卡萩为“卖国贼”,向她发出死亡恐吓,结果出版社一度雇用保镳保护她的人身安全。

2019年11月12日,波兰省克拉科夫一间书店的朵卡萩(Olga Tokarczuk)的书籍推介区。
2019年11月12日,波兰省克拉科夫一间书店的朵卡萩(Olga Tokarczuk)的书籍推介区。

世界极右主义抬头,写作再想像驰骋再纸上谈兵都好,离现实却是那么近,离暴力亦然。“我很天真,我以为我可以谈国家历史的阴暗面。”她在一个访问如是说。但她的勇敢改变了许多人的内心。她另一部作品《把你的犁推到死亡的骨头上(Drive Your Plow Over the Bones of the Dead)》是一部一个猎人被杀掀起人和动物关系思辩的悬疑小说,也曾遭受波兰抨击,有报章直指此作反基督,以及提倡以破坏行为支持生态、环境或动物权利的“生态恐怖主义”。“我们这里谈这么多气候暖化、人类世界 ,都是谈得太多,做得太少 。你看我面前的胶杯、多少人搭乘飞机来到书展。我们不如行动吧。(写作也是行动的一种吗?)是的,是思考这些讨论、自我反省的可能。波兰很多读过《Drive Your Plow》的人跟我说,他们受不了再吃肉了。”

无目录之书:虚线的自由

朵卡萩在保守和极端主义的声音中坚守抵抗者的位置。但她也清楚意识到我们,有时包括她自己,正迷失于矛盾的意识形态和分崩离析的现实里。所以她提出更根本的问题——我们如何判断正义?如何相信?如何懂得?她的《Flights》(2009)以离散游移的方式回应。此作至今最为国际文坛注目,先后获得国际曼布克奖, 以及成为诺贝尔评审重点评介的作品。

小说把《白天的房子》百家布式拼贴的尝试推至新的高度——瑞典学院如是评价:“带著百科全书式的对知识的热情发挥叙事的想像,代表著横跨边界作为一种生命的形式。”一个旅者——或是现代游牧者——的叙事贯穿全书,她刻划出现代生活中移居、行走成为一种常态,但同时她超越社会对移居的联想作为社会问题、文化象征等的局限,让“游移”的诠释激进地延伸至科学和传说、人和非人、心理学、生物学、三维空间、文化符号等领域。

《Flights》是一本无目录之书:不其然令人联想到波赫斯《沙之书》中那如令主人翁执迷又异常恐惧的无穷页码之书,每次揭开,都找不到先前读过的,有如无底深渊。你进入朵卡萩无甚提示的座标,却又自有发现。由《白》到《Flights》,她自喻发展出“Constellation novel”(星群小说)的故事结构——篇章都是悬浮在那里的点,想像的虚线把它们以不同的方式连到一起。这边厢一个男人的妻儿在克罗地亚旅途中猝然消失,那边厢15世纪荷兰解剖学家解剖自己坏死的腿、在自己体内游走;然后镜头跳至一个在火车上遇到的旅人,每年到罗浮宫只看同一幅画。“旅行”还可以是posthumous,萧邦死后的心脏由妹妹运回波兰;历史回到更早,卖往意大利的黑奴Angelo Soliman在生时于奥地利服侍帝皇跃身社会名流,死后却被制成标本,放在帝国主义博物馆,成为供人“观赏”的“非洲人种”。转头朵卡萩以“维基百科”的铺陈口吻写标本制作,一个肾脏转变成棕色的历程。Amanda DeMarco在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评价:“此书以最宏观的意识的探索“无根”的生存状态- 即是说,这是一本关于死亡、生命的尽头(mortality)之书。”

“有段时间我去了很长的旅行,”朵卡萩沉思——她曾自言那是书写中途的樽颈时期,自我放逐。“我想把旅游的经历写成札记或回忆录。然后我发现这种直写的随笔不是我喜欢的,这种形式老旧,不妥。我开始写下旅途中一些微小的时刻,一些画面。我在想,它是否能变成一部小说?我开始打印出电脑内的这些小故事。我检视每一个碎片之间的联系。那数百张纸,在我房间内,构成一张庞大的地图。当然,这也是一个信任作者的写作方式,他们以他们的方式组织那些片段的秩序。”这种方式呼应了俄国作家纳博可夫(Nabakov)起用了30年的索引卡写作法,那是他酒醉时的拼图游戏,由此写出不少前卫作品,如1962年的《微暗的火》。

要接近、感受、呈现世界的质地和节奏,朵卡萩说,她探索“结构多于语言,影像大于隐喻。 (structure rather than language, image rather than metaphor)”她在波兰文学强大的讽喻文化上发展、结合出新的叙事,“如今是一个有趣的时刻——对于作家来说,找一个新的方式去描述这个世界很具挑战-现存的形式并不足够。我相信碎片(fragments)。我认为没有比fragments更能表现当今的世界。我们活在碎片中。如今我们的内心充满影像(image)。我们(作为作家)要做的是连结这些影像和碎片,去创造世界的共通再现 (to make the common representation of world。)”

2018 年诺贝尔文学奖得奖者奥尔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
2018 年诺贝尔文学奖得奖者奥尔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

换言之,朵卡萩星际小说的重点,不在碎片,而是碎片间时似有若无的秩序和连结,只是那些连结令碎片变得更为耀眼。朵卡萩如在暗示,我们有时可能只是未看到现有的秩序。我们依然能自行诠释世界所有,令现实的情节更为丰富,能够反思甚而扺御线性的,例如由独裁者和资本主义世界主宰的结构和关系想像。

《Flights》中有几节她写叙事者自言迷失于网络世界——由电子网络、到政客的逻辑、跃至地图标示的其实是被瓜分的领土——然后叙事者记起一个走到世界边陲的游者,近乎魔幻的超越各式各样的网络,抬头看星。她羡慕的语调一转至下章,遂变成身在南亚一个城镇如一条流著口水的狗般,寻找城中悬挂著的红色Swastikas(卐) 旗帜的素食餐馆的欲望。这古代宗教信仰的标志意味美好的生命,数百年后其变体成为西方纳粹的标志。

无论如何,鲜明的座标和连结似乎令叙事者很兴奋。星际小说所制造的连结,或许体现了朵卡萩所认同的心理学家荣格提出的非偶然的偶然性。关于网络的故事或许未完。小说中写道,某城里某间酒店的9号房间特别多人丢失锁匙,那些怀著9号门匙的旅人,未来将会变成一个共同体吗?或者飞机上乘客和飞机经过的陆地上的一个农夫,在某个时刻、同一经纬上,可算是相距11公里的“垂直的邻居”吗?—— 朵卡萩渴望制造别于主流现实的群络,和意义。

想起香港

她在无定向的现实中匍匐而行,写作令她在敏感和迷惘中体现出一种自由。她说喜欢攀爬家乡的山,立于山顶,那是她人生中最解放、充满能量的时刻。这时,她又开始把星群连结起来了:“我很相信 landscapes,它疗慰我们的心灵。你应该很明白,中国和香港的山水如此的强大。我五六年前,曾到访香港一个月,参与一所大学的作家驻留计划。我走过香港的山,到香港的岛屿‘游荡’。”她说,她无法评论香港当今的政治。但她说,香港是一个强大、风格鲜明的城市。当她提起她家乡起伏的山峦,她想起了这个城市。

山峦相距万里,但在同一地球上,相连自不出奇——即使现实再流动,亦未必每每引向巧合与共同,然而,朵卡萩的创作实验提示了,至少我们都能透过写与读,扩张我们对世界的意识,让它织结成网,为星群划出想像的,虚线的自由。







读者评论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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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下面的评论也太自以为是了。为什么不能问香港问题?朵卡荻自己本身就一直在书写关于政治的文字作品,尤其波兰的命运和香港有很多相似之处,好奇作家有何想法这不是正常的?

  2. 要接近、感受、呈現世界的質地和節奏,朵卡萩說,她探索「結構多於語言,影像大於隱喻。 (structure rather than language, image rather than metaphor)」,「如今是一個有趣的時刻——對於作家來說,找一個新的方式去描述這個世界很具挑戰-現存的形式並不足夠。我相信碎片(fragments)。我認為沒有比fragments更能表現當今的世界。我們活在碎片中。如今我們的內心充滿影像(image)。我們(作為作家)要做的是連結這些影像和碎片,去創造世界的共通再現 (to make the common representation of world。)」

  3. 謝謝記者的好文介紹!!

  4. 很不一樣的內容,謝謝這篇報導,有機會想看看這位作者的書,可能會有很有趣的收穫。
    😀

  5. 文学选题冷门,不大容易博读者好感,编者最后落脚香港,看出这是在冷门和照顾读者之间作出妥协。但有种感觉,这个作家在端传媒“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点评香港似的。也想知道波兰文学评论家,以及同行如何看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