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大围城之战

“再多的子弹,也不能解决政治问题”
2019年11月20日,有留守者打算从理工大学进入地下渠道,希望避过警察防线离开理大。
反修例运动二周年 逃犯条例 香港 中港关系

艾伦在漆黑的下水道弯著腰走。半圆的水道约一米高,而他身高近一米八。污水过膝,淤泥抓脚,有蟑螂在爬,恶臭难忍。他没戴口罩,用手机的电筒来探路,但只能看见脚边的范围。撬开一个井盖出发时,他把行山绳的一头绑在皮带上,另一头绑在井口的铁扶手上,几大捆行山绳头尾相接,走了半小时后,艾伦的腰被拉住,绳子不够长了。

这是11月19日的凌晨。10小时前,他刚逃离被警方重重包围的香港理工大学,但很快决定,要从下水道折返,回去“救手足”。蹲在淤泥中,连月来累积的情绪突然袭来,他想到了放弃。他今年24岁,三个月前参加罢工,被公司炒了。他离了婚,有一个在读幼稚园的女儿。奇怪的是,这一刻他没有想起什么人,心中只有恐惧和绝望。下一秒,他又尝试说服自己:要带被困的队友出去。

“唉,听天由命吧。”他把腰间的绳子解开,继续向前蠕动。出发前,朋友帮他弄来一张渠务署的地图,他选择了远离警方防线,闹市中一条后巷的下水道入口,但走到这里,眼前的路已经和地图不符,在每个分岔口,他都在用直觉来赌博。

8天前,2019年11月11日,示威者发起全港罢工和堵路行动,堵塞要道,迫使市民罢工。理大位处交通中心,成为示威者的重要据点。他们堵塞理大旁的红隧和道路,抵抗警察。冲突在16日晚开始加剧,到了17日夜晚,警方将周边的干道和天桥一封,彻底包围了整个校园。

2019年11月17日,警方与示威者在红隧收费广场天桥对峙,示威者以气油弹掷向锐武装甲车,车一度起火,被迫后退。
2019年11月17日,警方与示威者在红隧收费广场天桥对峙,示威者以气油弹掷向锐武装甲车,车一度起火,被迫后退。

此时的校园里,包括艾伦在内还有约一千名示威者,不少是其他大学的学生、中学生、刚工作的年轻人,还有义务急救员、社工、各家记者等。他们预料这场围城之战的开头是苦战,但没想到它的结局,是长达10天以上的围困,城里和城外的人每一天都将直面理性与道德的挣扎。

失策·围城

17日晚上之前,很少人预料,理大可能被困成一个笼。

19岁的John带了一把蝴蝶刀在身上。刀长四吋,折叠放在腰包。这是11月17日晚上九点半,警方已经包围了理大。他守在学校最南面的钟士元楼(A座)附近,水炮车眼看就要开过来,他感到很紧张。

和如今大量站在前线的示威者一样,John在五个月前是一个“和理非”,他的勇武程度不断提高,从最初的防守变成扔砖头,传递燃烧弹给负责投掷的队友。与此同时,他丢了工作,花光了两万多港元的积蓄——除了基本花销,几乎全用来买防护装备和黑色运动服,现在依靠市民捐款和网上支援基金度日。他所在的勇武小队,从最初12人,变得只剩4、5人可出来。看著身边的同伴陆续被捕和受伤,他精神更紧绷了。

“都说这个运动是长期的,老实说,这只不过是和理非的看法。一个星期已是很长时间,勇武是会流血,会死的。”他心想,如果等下警察拔出真枪,或者靠近他,他就掏出刀。“我肯定和他一起死,”在他看来,无论如何这比被捕要强。

2019年11月17日,理工大学外警民冲突现场。
2019年11月17日,理工大学外警民冲突现场。

香港这场反抗运动,半年来变得愈发暴烈。在尝试大量和平游行集会、不合作占领行动之后,政府始终未回应设立独立调查委员会、落实普选和特赦等诉求,示威者采取了更直接的暴力来瘫痪城市——破坏港铁、中资商铺、堵塞要道等。

无论什么阵营的市民大概都不会反对,要瘫痪香港运输,红隧是首选。海将香港拦腰一分为二,北部是新界和九龙,南部为港岛,三条过海隧道如大动脉般贯通两边,红隧是其中历史最久、收费最低的,经常交通壅塞,平均每日车流量为11.4万。而红隧旁的红磡火车站,是整个香港地铁的枢纽,也是连接内地的广九直通车的起点。

理大,正落在这个交通心脏的中间。多条天桥从理大延伸,通往地铁站,而桥下正是红隧,另有数条往来九龙和新界的要道四面包围著这片校园。

2019年11月11日,网民发起全港“大三罢”行动。示威者以理大作据点堵塞红隧,警方首次进入大学,并将催泪弹射入校园。
2019年11月11日,网民发起全港“大三罢”行动。示威者以理大作据点堵塞红隧,警方首次进入大学,并将催泪弹射入校园。
2019年11月14日,理大留守者在饭堂戴著口罩煮食。
2019年11月14日,理大留守者在饭堂戴著口罩煮食。

11月11日清晨,示威者占据其中一条天桥,将校园的椅子扔下红隧,隧道出入口很快受阻。两天后,隧道就彻底封闭了。不过,从那天到16日,警方对此基本冷处理,此间,位于新界山头的中大校园里硝烟正浓,而理大则一度形成了“公社”:示威者白天守住附近马路,晚上在理大留宿,与义工自主运营学校食堂,又将衫裤等物资收拾得井井有条;校内气氛当时轻松,有示威者在这里结识到朋友。

很少人预料,占地9.46公顷的理大有可能被困成一个笼。

11月17日,理大附近,燃烧弹和水炮车几乎对决了一整天,不少示威者中了水炮、橡胶子弹等,还有一名记者因头部中水炮当场休克,脑部出血需接受手术。亦有一名警方传媒联络队员小腿中箭受伤送院。

下午两点多,卢卡斯赶到现场时,他还未嗅到警方围城的计划。

22岁的卢卡斯不是理大的学生。他在国外念过大学后肄业,如今在一家运输公司做后勤。他谈吐清晰,经常分析警民对峙的阵地和形势,擅长“火魔法”——示威者对于燃烧弹的行话。几天前,他参加了中大一战而旷工一天,收到公司一封警告信。

前一晚,他特地与朋友在理大外围走了一个通宵,观察理大的四个出口,似乎只有正门是宽敞易攻。尽管Telegram有人讨论理大易被包围,但卢卡斯和朋友们仍判定可能性很低。

艾伦比卢卡斯晚几个小时抵达,他想法不同,很早就觉得理大与中大地形差异极大,易被围困。不过,看著理大的冲突愈来愈强,他还是带著自己竞技用的弓箭和40支箭赶到了理大。读书时,他学过两年射箭,不久前在中大对抗警察时,他第一次在竞技场外拿起弓箭,对准警察。

激战一天,17日晚上9点多,情势急剧转变,理大像布袋一下子被拉紧。

警方从三面收网,封锁所有出入口。9点12分,警察在现场用扩音器高喊,命令示威者10点前离开校园,否则采取进一步行动;9点30分,警方在Facebook发布消息称,所有人应由校园李兆基楼(Y座)出口离开;10点,正式封锁,记者亦无法自由出入。

大规模围困示威者,这是过去5个月以来,警方从未使用过的战术。《明报》后来引述警队消息称,警方调配了至少4个总区应变大队。消息引述警员形容,称相信最激进勇武派示威者都在校内,包围战术是希望“一网成擒”,“围到他们投降”。消息又引述警队中人指,此次是参照早前中大例子,发现强攻效果难料,所以会由校方出面要求校内人士离开,“将黑衣人边缘化”,令抗争者数目减少。

当时校内人士对此毫不知情。艾伦、卢卡斯和John此时都守在钟士元楼(A座)附近,三人互不认识,但同样决定死守。John和卢卡斯都在整顿,而艾伦手握弓箭做准备。

在John看来,运动无大台,现场每一个示威者的决定,都影响理大这一役的结局。他说,过去多次对抗中,后排示威者总是先离开,他感到失望。

“如果大家一齐守住,就没有人会被捕。”

香港理大冲突地图和时序(1)
香港理大冲突地图和时序(1)
香港理大冲突地图和时序(2)
香港理大冲突地图和时序(2)
香港理大冲突地图和时序(3-a)
香港理大冲突地图和时序(3-a)
香港理大冲突地图和时序(3-b)
香港理大冲突地图和时序(3-b)
香港理大冲突地图和时序(4)
香港理大冲突地图和时序(4)
香港理大冲突地图和时序(5)
香港理大冲突地图和时序(5)
香港理大冲突地图和时序(6)
香港理大冲突地图和时序(6)

死守·猎物

18日,彻夜无眠,位处香港心脏的大学正在燃烧。

卢卡斯想冲出理大。

警方宣布封校四个小时后,18日凌晨2点多,卢卡斯站在示威者的最前线。他目测身边有300多名年轻示威者,撑起五颜六色的雨伞作掩护。

不久前,警方宣布若示威者继续冲击,不排除发射实弹,又一度呼吁校内人士10点前从Y座出口离开,然而,有义务急救员和记者在离开时被拘捕。

校内人士对警察的信任跌到冰点,现场记者开始穿上防弹衣。许多市民一夜无眠,通宵盯著直播。

有示威者继续制作汽油弹,砸碎砖头。卢卡斯站在正门外,他戴著只遮盖半边脸的6200款防毒面罩,眼罩弄丢了,没有头盔。他一手撑伞,一手拿起队友递过来的燃烧瓶。他的前方,是一辆装甲车、一辆水炮车,还有多辆运载防暴警察的警车。

水炮车突然加速推进,同时不断喷射刺激性的蓝色水柱。当水柱击中卢卡斯的脑袋,他转了两圈,往后跌了五六步,重跌在地,火烧的感觉随即传来——蓝色“颜料水”混合的是催泪水剂和胡椒水。

2019年11月18日,警方出动水砲车驱散示威者,示威者则向水砲车投掷汽油弹。
2019年11月18日,警方出动水砲车驱散示威者,示威者则向水砲车投掷汽油弹。
2019年11月17日,理工大学外一个被蓝色水炮射中的鸡蛋,染了色的并已破裂。
2019年11月17日,理工大学外一个被蓝色水炮射中的鸡蛋,染了色的并已破裂。

其他示威者架著他冲回校内,打开露天的消防喉,卢卡斯在清水下冲洗了近半小时。“我整个身体好像阿凡达,而全部皮肤都好像被火烧,人们不断叫。”

凌晨5点多,警方再一轮强攻,多枚催泪弹从天而降,速龙小队直打进理大的正门,抵达平台长楼梯处停下,那里正燃起大火。这座位于香港心脏地带的大学正在燃烧,而卢卡斯发现,只剩下一百多人能够在前线应战了。

义务急救员阿辉眼见多名示威者来不及从正门外跑进来而被捕,而来得及跑回来的示威者大多受伤。还能行动的人,在教学楼前来回转移、商讨对策,始终没有找到很好的方案。

示威者受到重挫。到了18号早上8点多,他们决定,先从正门突围,务必冲出布满警察几重防线的畅运道,卢卡斯加入了这场突围。

2019年11月18日,示威者在理大出入口及天桥连接燃点路障,阻止警方攻入校园。
2019年11月18日,示威者在理大出入口及天桥连接燃点路障,阻止警方攻入校园。

如鱼群冲向利网。

警察发射的催泪弹几乎没有停顿,眼前的畅运道伸手不见五指,普通防毒面罩不够密闭,一些示威者用胶布把脸和面罩之间的缝隙贴住。卢卡斯像鹿一样东奔西躲,躲警察的子弹。“好似被打猎一样,我是那只猎物。不断被人射,真的好可怕。”

示威者三次尝试突围,均告失败。卢卡斯的木盾牌被子弹从中间射爆,雨伞折了,小腿不知道中了什么子弹,一块肉凹了进去,血染红了整条牛仔裤。

“再冲上去和送死没有分别。”一群示威者最终沿著两米高的铁丝网爬回了学校。他们爬得狼狈,跌伤、流血,铁网上勾留下背包和鞋子。

2019年11月18日,理大留守者尝试突围,翻过围栏试图离开理大校园。
2019年11月18日,理大留守者尝试突围,翻过围栏试图离开理大校园。
2019年11月18日,示威者试图离开理大校园,警方施放催泪弹。
2019年11月18日,示威者试图离开理大校园,警方施放催泪弹。
2019年11月18日,示威者试图离开理大校园,警方在科学馆道畅运道一带追捕尝试突围的人。
2019年11月18日,示威者试图离开理大校园,警方在科学馆道畅运道一带追捕尝试突围的人。

反攻·营救

18日一整天,即便不知道可以做什么,人们仍然直奔现场

“救救孩子!”距离理大约400米之外的尖东桥旁,大批家长在静坐,手持写有这四个大字的纸牌。防暴警察在他们面前设立了封锁线。

11月18日下午3点多,得知自己的孩子被彻底困在理大之后,家长们焦虑、恐惧。一名母亲向封锁线的警察跪下痛哭:“如果我女儿死了,我跳楼给你看。”

封锁线纹丝不动。按照警方规定,只有记者可以进出学校,且必须以一换一的“换班”形式。学校里的人相当于被断绝物资。校内一度传出消息,食物可维持1至2天。警方随后呼吁示威者“投降”,并表示所有从理大出来的人士,都会以涉嫌暴动罪拘捕。

尖东桥旁,郑先生、郑太太已经静坐了数小时。他们说,19岁的儿子是其他大学的学生,也是圣约翰救伤队的学员,在警察围城前,儿子作为一名义务急救员,跟著校园记者一起走入理大。“示威的时候有人晕倒,他会带好多冰袋,他觉得天气热就会带多几块,这就帮助到人。”郑先生回忆起儿子的工作。

“昨晚(17号)他传了(不自杀)声明给我,因为他已经出不去了……”郑太太掉下眼泪。不自杀声明是示威者近月流行做法,他们担忧被捕后遭警察私刑,然后被造假为“自杀”。

2019年11月18日,一批留守者尝试从理大天桥游绳脱困。
2019年11月18日,一批留守者尝试从理大天桥游绳脱困。

理大示威者的困境、大量父母静坐哀求的画面,透过媒体和直播,瞬间直达全港大量市民的眼前。不少人感受到一种旁观他人受苦的无力感,即便不知道可以做什么,但仍然直奔现场。

从18日白天开始,陆续有市民响应网上号召,到理大附近与警方对峙,尝试“反包围”校园,救出被围困者。到了夜晚,至少上千名市民在理大附近的佐敦、尖东和油麻地旺角一带聚集。在尖东,人潮声势越来越大,当中不乏穿著西装、白领套装的男人女人,刚刚下班,拿著雨伞挎著皮袋,加入反包围的阵线。“要gear!”人潮在尖东海旁沿著梳士巴利道筑成长长的人链,至少超过500米,不间断传递防护装备、燃烧弹。

“入Poly!救学生!”人们不断喊著。而警方则在另一边漆咸道南派出水炮车,攻势正起,催泪弹“嘶嘶”地滚来,许多人大叫“狗来紧!(编按:示威者对警察的蔑称)”人们后退、四散,又重新聚集:“唔好散水!(别散场)”

“有经验的示威者通常不会一见到催泪弹就后退,今晚显然很多没怎么去过前线的人。”一名示威者分析。当晚不少示威者均没有穿著黑衣,对勇武示威者在过去几个月惯常的砸碎砖头、设置路障等也不熟悉。

2019年11月18日,前立法会主席曾钰成来到理工大学斡旋。
2019年11月18日,前立法会主席曾钰成来到理工大学斡旋。

一些“和理非”市民第一次尝试作出“勇武”的行为。小学老师阿莹过去只参加有不反对通知书的集会,这天她第一次帮忙设置路障、传递砖头和汽油弹,还站在了示威者防线较前位置;同时也第一次吃了催泪烟,第一次和律师朋友交代个人信息、做好被捕准备。

“看到学生被搞,心态慢慢提升了。”阿莹这么解释。

这一天,参与反包围行动的市民,至少213人被捕。

而与此同时,理大围城内,示威者正准备第四次突围。

鱼死网破,他们抱著一种希望:只要奋力,他们或许可以与外面支援的上千名市民会合。John、卢卡斯和大约30名的勇武前线这时做好了冲出去的准备。他们大部分人随身带上利器,包括一把长约1米2的关公刀。John说,不止自己冲出去,还要带领后面约300至400名被困的示威者,不被捕地离开。

2019年11月18日,理大校园内的留守者。
2019年11月18日,理大校园内的留守者。

“投降”·“骨气”

被围困数天之后,人们的时间感开始变得模糊

一些城外人的到来与尝试调停,很快打散了城内准备第四次突围的意志。

18号晚上,两批人来了,一批是前立法会主席曾钰成带同港大法律系教授张达明、前监警会委员郑承隆及理工大学校董会主席林大辉,另一批是叶建源议员与约60位中学校长。林大辉的出现,结束理大无任何老师或校职工在场协助的局面。

天主教慈幼会伍少梅中学校长李建文是第一批进入理大的中学校长。“你上来干嘛?”“你走!不用你来!”“为什么现在才来?!”一些黑衣示威者戴上头盔口罩,严阵以待,质问一拥而上。

John曾经在理大读过一年副学士,他主动出示学生证,问李建文:“如果我想出去,你可以帮到我吗?”李建文问他是否18岁以下,John说不是,李建文告诉他,他只能帮到未成年学生。“所以你不是来帮我们的啦?”John语带讽刺。

根据中学校长代表当晚与警方的协调,警方最终给出这样一个方案:若从警方防线出来,18岁以下学生不会被拘捕,但须拍照和记下身份证资料,警方保留追究权利;18岁以上则立即拘捕,校长可陪同拘捕过程。

卢卡斯、John和一些示威者怀疑校长们的目的,是替警方带走未成年学生,减少人数,边缘化勇武前线,以“打散示威者”。他们不相信校长,更不相信曾钰成,归根结底,他们不相信警方。

“就算今日不拘捕,日后一定会拘捕。”卢卡斯高声责骂道:“X你老母,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你早两日来,这些小孩就可以走了。你现在来拿光环,害死他们!”

有人一度拉弓,箭指李建文。

但有人慢慢从人群的后方走出来,向李建文等人靠近:“我可以跟你们走吗?”

据李建文观察,这些想走的人以中学生居多。一个学生想跟李建文走,被其他示威者指责,一些示威者想拉他回去,李建文又将他拉了回来,带他离开。

李建文见到一个中学生神情紧张,他走上前抱了学生一下,牵起他的手,问:“阿仔,你哪间学校?”学生回答后,李建文见对方校长不在,便牵著这个学生的手,一路陪他走到警方防线前。一路上,李建文安慰他:“见到警察,你不用怕。我会一直陪著你。”

“这也许是最坏也是最好的时候,”李建文事后回想,“他们想和警察‘死过’,我不能让他们这么做。”

这一晚,曾钰成一行人及校长们共带走一百多名学生;部分学生受伤、发烧,需分批送往多间医院治理。

“我们错失了一个机会,”卢卡斯懊恼,“冲出去是有机会的,曾钰成、林大辉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而看著眼前的场景,卢卡斯和John等勇武示威者认为,既然这么多学生想走,他们再留下也没有意义。

2019年11月19日早上,救护员协助理大留守者登记,包上保暖毯再送院。
2019年11月19日早上,救护员协助理大留守者登记,包上保暖毯再送院。

校内气氛变得微妙。

卢卡斯发现里面的人好像越来越少。他一直守著A座,一开始并不清楚别处情况,直到收到逃到校外的人的消息,他才确信大家正在离开。他有点感觉“被出卖”。

而对于其他一些人来说,避开警察逃离是更好的选择。18岁的善浩和三人结伴寻找出路。他们在校园里找了一间教室做休息室,只要从手机中打听到可能的路线,他们就出去尝试。饿的时候,大家吃杯面。

善浩的父亲给他发了一则短讯:“你就算被人抓了,平平安安出来没事就好,我不会怪你。”善浩哭了。对他来说,接受警察登记,意味著一种“投降”,是“没骨气”的事。

校园内,像善浩一样的年轻人三三两两组队,一开始还互通消息,后来他们发现,消息被放上Telegram公开,逃离路线因此被曝光。他们变得沉默,在校内不同小队遇见对方时,彼此间不再多说。

“全部人都在找路走,但大家都不会交流,因为每个群组都说不要对其他人说,不要(把路线)发布出去。”卢卡斯说。“如果大家保密,真的可以变成空城,全部走。不过这是一个梦想。没法控制他们。”

A路线通往校外某处,B路线可穿过地底隧道,C路线有剪烂的铁丝网可以钻出去……卢卡斯不断收到各种“逃生信息”,他尝试过,均告失败。

2019年11月19日,一群留守理工大学的示威者在逃跑时遭警方发现后被捕。
2019年11月19日,一群留守理工大学的示威者在逃跑时遭警方发现后被捕。

被围困数天之后,人们的时间感开始变得模糊,也开始失去收拾和清洁的心情。

食堂厨余开始爬满蛆虫。食物究竟够吃多少天,众说纷纭,人们只知可到食堂煮面,或等外号叫“厨师”的中年男子煮食。但“厨师”并非三餐按时到位,年轻人饿了便随手拿起地上不知从何收集而来的能量bar等零食,吃不饱,但“不会饿死”。电源倒不用忧愁,校内各处课室均有插座和USB线。

校园遍地是废弃的衣物、塑料瓶、防毒面罩、眼罩、头盔,用玻璃瓶装著的汽油弹。校长办公室和星巴克咖啡店的玻璃被打碎了,示威者借此抗议“长期失踪的”的理大校长,及美心集团太子女伍淑清,因她多次表态谴责示威者。一些示威者在干枯的游泳池中练习投燃烧弹,几乎所有墙上都写满了抗争标语:“光复香港、时代革命”、“香港人报仇”、“If not we, then who? If not now, then when?”

一些学生开始情绪不稳。11月19日下午,在A座对出的空地,张达明和社工不断劝说学生跟他们离开。两个14和15岁中学女生非常愤怒,低声对社工说:“我警告妳不要再靠近我!”她们两天内只睡了不到3小时。

“刚来的时候大家还很有士气,后面越打越差。我们想死守!之前中了水炮,(皮肤)好像在烧。”她们语速飞快,“昨天睡了15分钟就被人拍醒,什么都没做警察就TG(催泪烟)放题。睡不著,多安全都睡不著。”她们语速飞快。

最终,两个女生与另一名男生,决定按收到的一条路线逃出去。夜幕降临,他们在昏暗的校园里寻路,14岁的女生低声道:“我不会怕他们(警察)!我死都不会怕他们!”

2019年11月21日早上,一名留守理工大学的示威者起床后看手机。
2019年11月21日早上,一名留守理工大学的示威者起床后看手机。
2019年11月20日,理大邵逸夫体育馆,只有一位留守者。
2019年11月20日,理大邵逸夫体育馆,只有一位留守者。

解封·出路

围城13天后,理大解封,一切才正开始。

早前经过一日一夜的冲突,艾伦耗尽了自己带来的40支箭。他失去了斗志。一时想直接出去投降,一时又想死守。18号下午,三次突围不果后,一些队友找来逃走路线,将艾伦又拖又扯,脱掉他全身的黑色衣裤,给他穿上新衣,拽了他出去。

已经离开的艾伦觉得自己欠了留下来的人一命。当朋友告诉他,找到渠务处地图,问他要不要试“水路”回去救人时,他一口答应了。11月19日凌晨,他中了弹的伤口还未痊愈,就和朋友来到闹市一条后巷的下水道口。

在漆黑的下水道中,他解开系在腰间的行山绳后,又弯腰走了一个多小时。两小时后,他根据行山定位仪,发现自己抵达了理大。推开下水道口顶盖的一刻,他感觉“劫后余生”。

他浑身淤泥,在学校里悄悄选一些看上去体格较好的人,“过来我们聊一下吧?”最终,约30名左右的示威者愿意跟他一起沿著他走过的下水道逃出去,当中有约10名女性。

这些年轻人在下水道中十分紧张,每走几步就问:“真的能出去吗?”艾伦每次都回答:“快到了,快到了。”艾伦记得,从闹市爬进水道时,天是黑的;当几十人一起爬出井盖时,天已经亮了。

2019年11月28日,警方进入理工大学,并捡走汽油弹。
2019年11月28日,警方进入理工大学,并捡走汽油弹。

John也不愿意循正规出口离开。只要有一丝机会,他都不愿“投降”。19号凌晨,他从火车路轨离开封锁范围,为了不引起警察注意,500米左右的路,他蹑手蹑脚走了一个多小时。

19号晚上,卢卡斯因为朋友受伤,他陪朋友上了白车,接受警方登记身份证资料后离开。离开后,他眼不离手机,随时更新理大消息。他仍是睡不著,尤其不能躺著睡,只能坐著,且最多睡三小时就惊醒。

20日,保安局局长李家超见记者时表示,一共有大约800人离开理大“自首”,这一说法被认为是违背了此前和中学校长的协议,舆论哗然。后来,李家超改口指,未成年者不会立即拘捕。

20号之后,所有义务急救员都离开了,剩下的留守者越来越少,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在变差。

11月25日,两名留守者蒙面见传媒,称估计校内尚有约30人,又指留守者长期处于惊恐状态,有人拒绝进食,甚至失去语言能力。他们表示,留守者害怕有警方卧底,因此匿藏在不同地方,有人要社工主动送餐才愿意进食。多日接触留守者的中学校长李建文听了,觉得并不出乎意料。“成日担心被捕,绝望和担忧,是最辛苦的。”

2019年11月29日,警方解除理大的封锁后,由理大保安把守所以门口。
2019年11月29日,警方解除理大的封锁后,由理大保安把守所以门口。

一些校长、老师、社工等仍希望带留守者出来,前监警会委员郑承隆是其中一个。郑承隆几乎每日都去理大,试过逐层楼搜索,向空无一人的走廊大叫询问有没有人,随即听到有人把房门锁上的声音;试过与一名大学生散步谈心,男生一路上与他辩论警权滥用的问题,谈了两小时,男生还是决定不走。

郑承隆认为,中大和理大事件反映了香港的社会现状:在长达5个月的反修例运动里,年轻人不信任政府及警方的,同时希望声音得到聆听。

“需要一些官方承认的‘街外人’(第三方)与他们对话。我们曾经和林郑的‘对话办’谈过,他们做过什么工作?警方拘捕的人数,远远超出政府对话办对话过的人数。”郑承隆说。

“他们(示威者)是希望你们真的有人愿意坐下来听他们的声音,甚至要求泛民和建制派议员见证。”

围封理大6天之后,11月24日,香港经历了一场非建制派大胜的区议会选举,翌日有近70名新当选非建制派区议员前往理大封锁线,要求警方解封;11月29日,警方宣布解封校园。此前一天,警方连续两日派安全小组和刑侦人员入校搜证、处理危险品,报称检获3989支汽油弹、1339支压缩气体,以及攻击性武器包括锤子、弓箭、投掷器和气枪。

在封锁的整整13天里,一共有1377人被捕:其中810人由理大离开时被捕,567人于理大外围被捕;另外,18岁以下离开时被警方登记身份资料的人数,有318人。

理大解封了,李建文却说,“这不是完结,相反这才是开始。对于经历不同程度创伤的学生,我们都应该长期跟进。她是一个生命,不是一个数字。”

目前,他正在跟进从理大离开的一些学生,他们患上了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经常不停回放被困校内的记忆。

“社会各界互信度好低,香港走到现在,是以往都没有试过的境地。”李建文说。

11月29日,就在解封理大当天,最新民调公布了:林郑月娥支持率跌至11%,创九七后历任特首新低。与此同时,传来警方消息,有可能提升武力装备——被问及会否引入更高武力装备例如木弹,新上任的警务处长邓炳强透露,会检讨及考虑。

“再多的子弹,也不能解决政治问题。不如大家讨论下子弹以外的方法,从源头去沟通。”李建文认为。

林郑月娥在9月份提出建“对话办”与各界沟通,至今未见行动。反修例运动所掀开的社会深层次体制问题将如何解决,仍是未知之数。

从下水道出来以后,艾伦顶著子弹的伤口,正忙著找工作糊口。他说自己还是会继续上街参与前线行动。有朋友跟他说,你不出去不就没事了?艾伦说:不出去的话,未来要怎样?你可以承受未来是现在这个样子?我承受不了。

(为尊重受访者意愿,艾伦、卢卡斯、John、善浩、阿辉、阿莹均为化名。)

(实习记者梁中胜、刘钰怡、韦颖芝对本文有重要贡献。)

2019年11月20日,理大校园内一只死去的鸟。
2019年11月20日,理大校园内一只死去的鸟。

读者评论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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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看了之后,有点难受,虽然我没来得及经历理大一役,但可以经历的我都经历了

  2. 虽然屁股很歪,写的很好。
    真的是一帮废青呀。

  3. @everydaydreamer 還有300萬,夠了

  4. 同感,真是非常精彩的报道,看完久久无法平静心情。感谢对时间线的梳理以及对围城中人处境的详尽描写,写的非常好。

  5. 很精彩的報導。讀完頗傷感…

  6. 會提出連坐法的人不知道這幾個月有沒有跟貼時事。
    之所以香港人民憤不止、不願意與年輕人割蓆,正正就是因為香港政府和香港警察除了一味增加打壓力度和鎮壓時的暴力外,就什麼都不會做。

  7. Very thoroughly explored. Thx u. Thx u to the students. We will never desert you. Never. And never forget or forgive police violence.

  8. @Recaplo 的建議應該會進一步推動全港人走上街,到時候應該不是200萬而是400萬。用心良苦。

  9. 哇靠,樓下這不就是連坐法。
    這用下去只會燒更嚴重啦,還真以為香港是中國喔。
    人是越壓迫,反抗越激烈。

  10. 如果更早時候,政府向這部分參與者的家人或者師長做工作,特別家人為公務員或公立機構任職的,將其工作與其子女或學生在其中參與的行為掛勾,可能可以起到對整個事件降溫的效果。而且可以在上級機關派出的顧問幫助下對參與者在政府或公立機構任職的家人進行甄別,對其中有默認或支持行為的進行申飭或停職停薪,並勒令其對家人進行約束直至停止相關行為,相信可以避免大部分暴力的對抗。

  11. 谢谢端的这篇报道。很优秀。既理解了为何理大会成为冲突的焦点、理清了时间线,也在微观上对现场的战士们的情感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

  12. 謝謝端的這篇紀實報導……
    上個禮拜圍城過後一兩天,臺灣能獲取資訊的可靠管道越來越少與狹隘,慢慢的不知道理大圍城的實際狀況。
    然後同溫層又沉浸在泛民主派大勝的消息,對圍城的狀況真的越來越模糊……

  13. 无论你用怎样的恶毒语言攻击他们,但是你清楚地明白,历史是由“暴徒”创造的。没有“暴徒”就没有进步,人类就是这样从丛林深处过来的。

  14. 多谢端的这篇文章。多谢@madlex和@everydaydreamer的评论。

  15. @殘潮未平 增加執政者的執政成本是抗爭的邏輯之一。如果和平遊行不能讓執政者付出政治成本,那麼通過破壞增加管治成本,或是說讓受損者給政權壓力,就是必然的道路。而這些損失是由全體人民一起承擔的,所有支持抗爭的市民,經過半年,都十分清楚。所以不要以普通的治安事件標準來衡量抗爭,以日常尺度來度量非日常。否則,什麼抗爭都不做最好,遊行還封路呢。

  16. 我蠻喜歡端這種紀實文學寫法的

  17. @残潮未平 有人把精神问题归罪于个人,有人归责于社会制度和权势之人,主张透过改善制度,让个体减少灾难。看来你信仰前者。常识的起点不同,辩论就很难了。

  18. @S0Z: 想说,文学译者也有很烂的

  19. 这些人需要的也许是心理医生,但绝不是浪漫美化。他们的执迷不仅伤害了他们自己,更给整个社会和很多香港市民造成威胁和损失。香港的问题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更不是只能以某些人的想象为唯一方案。不合我意就打砸毁烧的流氓逻辑应该被唾弃而不是粉饰。

  20. @yixiao:事情是複雜的,所以作者採取多主角多線索交織寫法。我是文學譯者,我覺得文章技巧嫻熟,寫得非常好。

  21. 看不到什么insight,只有堆字,不是文章长就能叫深度的,希望端传媒能调整一下。

  22. 除要保重身體外,所有參與者不要忽視自己的精神健康,創傷後遺症處理不好,終身受苦。
    來日方長,要愛惜自已,好好過日子呀!

  23. 子弹本就是政治问题的结果

  24. 文章中的李校長真是辛苦了

  25. 這件事很重要 但這篇文章敘事會不會太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