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作不一样的原住民歌:谢永泉和他的兰屿、母语与飞鱼

“你来这里,看到飞鱼季节的时候,飞鱼是这样一大群一大群从海面跳上来,你就知道我唱的是什么。 ”
谢永泉在兰屿朗岛部落的Do Vanwa音乐餐厅演出。
台湾 社会 语言 风物

在兰屿北端的朗岛(Iraraley)部落,谢永泉的家里,有一块短短的木板。这是他父亲在50多年前,去部落后方的 Jipaparey 山头,从一棵龙眼树上砍下来的木板。木板曾经很长,父亲用来盖达悟族的传统屋。屋子的门板、柱子,都从木板上削下来,越削越短,主屋就盖成了。

akamakey netneten a mazovo
我多么希望你 快快长大
mo ovey ta tazing napa no oyat ko
助我一臂之力 我的宝贝
maci samorong do ni zasa kayo
因为我不知道 谁能够帮助我
do ni yahap a moing no vayo a vahey
扛起木板的另一端 我所拿的 新屋的门板

——达悟族歌谣《快快长大》,谢永泉父亲作词

兰屿位于台东外海,是黑潮携飞鱼经过之地,六个部落的达悟人世代生活于此。达悟人将盖传统屋视为人的荣耀之一,然而此事费时费力,光是在山上砍伐、收集建材,就需要两年的时间。在父亲盖起一生第一座传统屋的时候,谢永泉还是个小男孩。山中布满芋头田,父亲不敢将沉重的木板放在地上拖行,唯恐压坏了族人的芋头,只好独力扛在肩上。父亲想起帮不上忙的小男孩,便唱道:快快长大!快快长大。

多年后,2014年,已经55岁的谢永泉第一次在众人前用麦克风大声唱出这首父亲的歌,还获得部落歌唱比赛的冠军。小岛人情紧密、信息互通,一个椰油(yayo)部落的老人听了,对朗岛部落的朋友说:“你们那个小家伙唱得不错啊!”没去现场的人便纷纷好奇询问,谢永泉,你唱了什么?自此,人人知道朗岛的谢永泉会唱母语歌。

他本是一名天主教传教员,兰屿天主教文化研究发展协会的创始人之一,在部落、教堂和学校做传统地名复振、传统文化讲解、族语教学,还曾是部落会议的主席,兰屿电台的节目主持人,《飞文季刊》的发行人,也曾在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员会担任公职。人生的上半段走完,从众多道路之中,他选择了母语和音乐,作为人生下半段的主题。

曾有部落的人对谢永泉说:“为什么我们岁时祭仪都播陈建年的歌,我们自己的歌呢?”难道兰屿没有自己的歌吗?他自此创作十数首母语歌曲,有从传统歌谣中改编的,也有全新的现代生活场景创作,有古调,也有民谣,还融入兰屿式的“说唱”念白,在三个台湾年轻人的帮助下,即将推出专辑。这会是兰屿第一张母语创作专辑,歌声中讲述的,是谢永泉看到、听到、身体经验到的兰屿。“这是我在我生活的岛屿,唱给你的歌。”

徬徨少年时

谢永泉的族语名字叫 Syaman Macinanao,意思是 Macinanao 的爸爸。兰屿的命名制度为亲从子名,一生要有三个名字,从少年时的 Si,到成为 Syaman 即父亲,再到成为祖父 Syapen。谢永泉的人生还处在第二个名字的阶段,Macinanao 的意思是学习,是他长子的名字。

谢永泉目前的正职是兰屿朗岛天主教会的传教员。
谢永泉目前的正职是兰屿朗岛天主教会的传教员。

“传统文化的浪、现代知识的浪、西方宗教的浪、外来政治的浪、科技产物祸害的浪,和族人危亡存续的浪⋯⋯我承认我并不是每次都稳稳地面对这些波浪的冲击。”

而在他成为 Syaman 之前,少年谢永泉也和所有兰屿的孩子一样,面对著国语教育、西方宗教和大岛台湾的冲击与诱惑。他曾著书记录父亲的生命史,名为《追浪的老人》,其中说到自己少年的彷徨。“传统文化的浪、现代知识的浪、西方宗教的浪、外来政治的浪、科技产物祸害的浪,和族人危亡存续的浪。”他好奇父亲如何接招,因为这浪他也领教过。“我承认我并不是每次都稳稳地面对这些波浪的冲击,我常常像猴子捡到人类的整人玩具后,在好奇心滋长的过程中因突然弹跳出来的小丑而被吓得狼狈不堪。”

彼时兰屿的最高学府就是兰屿中学,加上货币经济的冲击,族人越来越渴望离开兰屿,到更大的岛屿台湾去寻找升学和赚钱的机会。国中毕业后,谢永泉第一次离开兰屿,去花莲上学,读电工科。与父亲相熟的神父从台东码头接到他,开著车一路往北到花莲。他写道:“我在兰屿从来没有走过那么长的路,长到无法想象的遥远,而我的未来就在这一路的遥远之中,向前奔去。”

在公东高工一年,学校线路老旧常常停电,他负责维修学校的水电,右手留下一道疤。毕业考,他考上乙级技术师,兰屿原住民的孩子考取证照,是当时的大新闻,还登了报。有电子公司指定让他一毕业就去工作,校长又特别召见,说可以资助他在兰屿创业,开办电子维修公司。

但他拒绝了,他要跟随父亲。他的父亲是兰屿第一代本地传教员,用族语传教,一生跟随瑞士天主教白冷会神父纪守常。谢永泉在台北的天主教牧灵中心进修了两年,被楼下的车声所扰,几乎不能入睡。同学们去逛商场,他也逛,但身上没有钱,什么都没买过。

25岁,彷徨少年终于返航,他回到兰屿成为传教员,迄今已35年。然而,这个在西方宗教和国语教育的现代知识上,都表现优异的少年,在返航祖岛靠岸时,还并不是一个传统文化所期许的,达悟男人的样子。他还要像日后他长子的名字 Macinanao (意为学习)一样,用一生的时间,在祖岛上学习造拼板舟、捕捉飞鱼、盖传统屋,乃至于成为在部落中受人尊重、有资格出席各种岁时祭仪的 Syaman,成为一个父亲,一家之长,乃至于部落渔团的骨干成员,乃至于领袖。

从朗岛部落驱车往椰油部落,途中有一个凉亭,面对 Jirakwa heveng 海域。这是谢永泉人生第一次夜捕飞鱼的地方。海风扑面,他指著凉亭背后的山说:“这是我们捕飞鱼下网的座标。”这是在海上,父亲亲身传授的知识。每年夏季,黑潮带来大量飞鱼群,达悟人在夜间划船出海,飞鱼跳出水面,落入网中。谢永泉至今还记得,那一次他们捕到一百多条飞鱼,深夜十二点才返航。

“我在兰屿从来没有走过那么长的路,长到无法想象的遥远,而我的未来就在这一路的遥远之中,向前奔去。”

谢永泉在处理捕到的飞鱼。
谢永泉在处理捕到的飞鱼。

从父亲那里学到的,不只是关于捕鱼与海洋的知识。国中毕业那年,谢永泉收到了一份礼物,是兰屿天主教的于神父送他的一台录音机。那时正逢父亲的传统屋建好,举行落成礼,部落亲戚朋友齐聚,他第一次录下了父亲的歌。

兰屿传统歌谣中,谢永泉能掌握的是 anood 与 arod 两种,但当年他只会记录,却听不懂。他的族语不错,但日常用语和传统歌谣用的语言,又有不同。例如主人会唱:“不好意思请你来,我家没有什么芋头招待你。”但其实芋头非常多,这就是谢永泉所说的“反喻”。芋头是兰屿人最重要的主食,芋头数量多是一种荣耀。或是有的歌词会有隐藏的意思,例如唱到“香蕉”,但其实是指很粗大的芋头,是在夸奖对方的物产丰盛。主人唱完,客人就回应赞美和祝福主人,“希望你的家人健康”,“希望你的房子永远站立”。此时,主人又要根据客人唱的再回应,很不容易,要事先准备好唱什么才行,谢永泉说,这难度犹如“急智歌王”。

而因为部落亲友的关系非常紧密,谁的芋头田在哪里,谁曾经盖了几次房子,彼此都清清楚楚。所以歌谣的对答中就会出现,“你上次已经盖了两次房子,还有你的船下水的时候,你的芋头也很多啊!”或是,“你在朗岛大石头前面的芋头田,有非常多的芋头啊!”

“这是很美的。”谢永泉说,“只有关系很紧密,才能唱得出,才能回应。这就是现代人不容易做到的事。”

不过这些传统歌谣的意义,当年用录音机懵懂录下的谢永泉并不知道。“那时候录下来,只是觉得爸爸会喜欢听,想要让他开心。”直到七八年前,兰屿电台邀请他主持一期歌谣相关的节目,每一期请一位老人来唱歌,然后用族语和国语解释歌的意思,他才开始知道多一些。

在那段父亲唱歌的录音中,也有谢永泉自己的歌声。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唱歌,自己创作了几句歌词:“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因为我是小孩子,不会唱一些很好的歌词,所以我只能唱到这里。”兰屿的年轻人很少有机会参与传统歌谣吟唱,因为只要爸爸在,人家就是邀请爸爸作为家庭的代表。因为是自己家的落成礼,谢永泉才有机会开口唱歌。到他下一次开口,就已经是做了父亲以后的事了。

“我非常惊讶地说:akokey no kango kai mo!(亲爱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其实我心里想说的是,ayako tey kapow(亲爱的,我好想你)。”

谢永泉与部落友人弹唱。
谢永泉与部落友人弹唱。

唱自己的歌

在做了传教员之后,谢永泉越发看见基督宗教与达悟族传统文化的冲突和矛盾。“比如说男人鱼、女人鱼,教会里说每种鱼都是神创造的都是好的,为什么不能吃这个?”达悟人把鱼类分为男人鱼、女人鱼、老人鱼,女人吃的鱼往往最好。谢永泉问母亲,为什么你不吃男人鱼?母亲告诉他,有一些鱼,妇女吃了会不舒服,在没有牛奶的年代,如果妈妈生病,就无法喂养孩子,所以女人要吃好的鱼。达悟族认为,有些鱼只吃浮游生物,比较干净,例如 ivey(乌伊兰拟金眼鲷)和飞鱼,所以妇女生完孩子第一天就可以吃这两种鱼。而底层的石斑类,因为吃腐食,就不太干净。

在传统与宗教之间来回拉扯了十年,他终于决定,要用天主教的精神来推广传统文化,让两者可以并行,而不冲突。1999年10月,共68位族人发起成立了“兰屿天主教文化研究发展协会”,谢永泉是其中之一,协会的主旨除了传教之外,更重要的是保育传统文化、推广母语。

国语教育和货币经济进入兰屿后,1970年代的开放观光,更把兰屿推向了急速的现代性变迁,大人出外打工赚钱,少有人再种芋头、捕飞鱼,孩子在学校上课学国语知识,越来越少的孩子会讲族语,在外工作请假、交通都不易,参加岁时祭仪的人越来越少,甚至连部落传统地景都被冠上了新的汉语名字。在这种背景下,协会开设传统文化讲解课程,培育部落知识解说员,教授年轻的族人传统夜历、制贝灰、种小米、织布等等传统知识,谢永泉是主要的导师。

到了2015年,他把传统歌谣也纳入课程当中,举办了第一届传统歌谣种子培训班,分男女班收生,共有40多位族人报名,甚至有60多岁的老人家也来参加。然而,就在他以为歌谣班真的可以让年轻人传承传统歌谣时,第二年再举办,却已经没什么人报名了。到第三届,报名人数只剩7个,其中还有一些是从台湾本岛来兰屿工作的老师,而非本族青年。

这种挫败,成了谢永泉在音乐上的转折点。“我问他们,为什么不来学?他们说,我学不会那个歌词啦,不会唱啦。”年轻人的答案让谢永泉明白,如果连日常使用的母语都不会讲,那怎么能看懂歌词的意思,又要怎么学,怎么唱呢?

“所以我才开始创作,希望年轻人用歌来学习族语。”

“连非达悟族的人都可以唱,这说明我写的歌是可以被学会的,达悟人就更加学得会了!”

2018年,谢永泉在兰屿电台录音到清晨,在录音室外就地躺下休息。
2018年,谢永泉在兰屿电台录音到清晨,在录音室外就地躺下休息。

创作的开始,意味著谢永泉不再是唱父亲的歌、母亲的歌和部落其他老人的歌谣,而是要唱自己的歌。一开始,他从教会入手,创作了三四首圣歌,结合现代生活因素,一时间广为传唱,甚至在牧师封牧和退休的重大仪式上,也有教会唱他的歌。例如一首《Kalamsoyan(小帮手)》,就借用了兰屿观光业兴盛之后,每年暑假去打工换宿的“小帮手”概念,用族语来表达“我是天主的小帮手”,很生活化,让年轻人有共鸣。

此后,他开始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寻找灵感,创作出两首以家人为题材的歌,《Akokey(亲爱的)》,以及《生日快乐歌》。Akokey 一词,在达悟语中既能表达问候,类似“你好”,也能表达关心、亲爱。他的大女儿谢洁心曾独自到台东读高中,又独自到台南读大学,他在兰屿,很是惦记。某年春节,在外读书工作的年轻人纷纷返乡,但从台东机场到兰屿的小飞机却受到海风影响而停飞,女儿在台东等飞机,谢永泉在兰屿等女儿。天气时好时坏,他不知女儿何时才能回来,却突然见到女儿出现在家中。

“我非常惊讶地说:akokey no kango kai mo!(亲爱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其实我心里想说的是,ayako tey kapow(亲爱的,我好想你)。”搭配吉他独奏,这就是《Akokey》这首歌的来由。

另一首《生日快乐歌》则是送给大儿子 Si Macinanao。那年儿子生日,但人在日本,谢永泉就写了这首族语的生日歌,唱给儿子听。兰屿人原本没有过生日的习俗,因为传统夜历与西洋历法和汉人的农历都不同,没有记录某年某月某日的习惯,但对兄弟姐妹中谁比较大,或是谁和邻居的孩子同年,都很清楚。不过,谢永泉发现,“现在越来越多人在过生日了”。“那我就希望我们可以唱自己的族语的生日快乐歌。”

他做部落文化讲解,每人有张名片,上有一只鱼,代表自己。他的鱼是 ivey(乌伊兰拟金眼鲷),“是很在意孩子的鱼”。谢永泉说,达悟人对孩子有很特别的重视,“我们整个一生的意义,最终是归到孩子。如果你没有孩子,你开垦,你养猪养羊,你的抓鱼的本领,你讲那么多话,要留给谁?”因此,就有这两首歌,写给孩子。

因为曲调通俗易学,歌词也不难,兰屿几间国小的老师都开始教孩子们唱《Akokey》。椰油国小的“小飞鱼文化展演队”,还在今年夏天把这首歌唱到了波兰的“国际儿童艺术节”。就像他预想的一样,孩子们真的透过母语歌,开始学习族语、喜欢族语了。更让他惊讶的,是两个嫁到兰屿的汉人媳妇,在部落歌谣比赛的团体赛中也唱了《Akokey》,还拿到冠军。这让谢永泉感到振奋:“连非达悟族的人都可以唱,这说明我写的歌是可以被学会的,达悟人就更加学得会了!”

“当天王星不断闪烁时,正是飞鱼回游北方之岛的记号。天神将天闸开启,使千万条飞鱼涌入,犹如水库泄洪一般。”

谢永泉在兰屿朗岛部落的Do Vanwa音乐餐厅演出。
谢永泉在兰屿朗岛部落的Do Vanwa音乐餐厅演出。

来源于传统生活的创作族语歌,还有一首《不要吃太饱》,全曲只有两句,用类似饶舌的念白方式唱出。谢永泉在朗岛国小教一二三年级的小朋友,搭配拍手:“不要吃太饱,肚子会胀胀!也不要吃太少,肚子缩进去!”另一首则是成年男子唱的歌,用大量虚词表达钓不到鱼的感叹,歌词叙述一个人多希望快点天亮可以去钓鱼,终于去了,却没有钓到。这时人就感叹:“syama-syama-syama!”类似“我的妈呀,太可惜了!”傍晚走到海边,因为擅长捕鱼而人称“龙虾王”的好友,一见到谢永泉就对唱:“syama-syama-syama!”默契十足,唱完,二人拍手大笑。

除了对家人的牵挂祝福和美好日常,自童年起见证了兰屿巨大变化的谢永泉,也写出了《Jikangai(你不要来)》这样的歌。歌词分为三段。

第一段,写给观光客和“把核能废料带来的人”:

imo ya jimzapzat do pongso eya am
不珍惜这岛屿的人
jikangai
你不要来

谢永泉说,每年夏天大量涌入的观光客,给岛上制造大量垃圾,甚至还留下废车。而把核能废料带来的人,则是指1970年代末,中华民国政府在未取得部落广泛同意的情况下,欺骗不懂汉语的族人,指要在兰屿兴建“罐头厂”,到时兰屿人就可在里面工作赚钱。岂料,“罐头厂”运来的黄色大桶,却是原能会的核能废料。此后,共有近十万桶核废料被放置在兰屿,直到1996年才停止运入。达悟人自80年代起发起反核抗争,要求迁出核废,但核废迄今仍在兰屿。

歌的第二段,唱给部落族人。

imo ya jimacyanod do keyli am
不关心部落事务的人
jikangai
你不要来

访问前一天,兰屿刚刚举行了一年一度的全岛划船比赛。谢永泉指著窗外的部落广播,翻译广播的内容:“我们的大船还在野银部落的滩头,请大家一起去搬回来。”他摇摇头,感叹现在的部落族人不理公共事务,不像以前很重视,现在却连大船放在别人的滩头,都没有人去搬。

歌的最后一段,唱给酗酒的人。

imo a ya tey maoyaoyahen a tao am
只有一汤匙酒量的人
jikangai
你不要来

兰屿本没有酿酒文化,但外来的酒从台湾一船一船运入,酗酒乃至于酒后飙车,也在兰屿频频出现。谢永泉希望族人能认识到,酗酒的伤害很大,“除非你酒量真的很好,你才可以喝。”

虽然歌词意涵很多,但爽朗的曲调和节奏,也让《Jikangai(你不要来)》在岛上很快流行起来。谢永泉不仅在族语课堂上唱自己的歌,也开始在部落小酒吧 Do Van 驻场,各种划船比赛或庆典仪式,也有族人邀请他去做驻唱嘉宾。他还记得自己有一次去东清国小唱歌,唱完之后,有一个小朋友一直黏著他,还从纸箱上撕下一块,拿笔给他,说要签名。他觉得又可爱又好笑:“哎唷!怎么会有个小朋友来要我的签名?这个签名的纸张太酷了!”

他在部落的亲友则发明了这首歌的另一个唱法。男人们去海边钓鱼,遇到对方,会对唱“Jikangai!”,互相调侃。“意思是说,你钓那么少,还不如回家睡觉呢,不要钓了吧!哈哈。”

去年夏天,谢永泉的首张创作EP录制完成,收录四首歌,封面主题曲就是这首《Jikangai》。EP封面是大片流动的蓝色,天海相接,三只飞鱼由天空流入大海,背后正是谢永泉窗外,正对的两座山头。这个场景曾被他写入那本《追浪的老人》:“当天王星不断闪烁时,正是飞鱼回游北方之岛的记号。天神将天闸开启,使千万条飞鱼涌入,犹如水库泄洪一般。”

“你来这里,看到飞鱼季节的时候,飞鱼是这样一大群一大群从海面跳上来,你就知道我唱的是什么。而不是我到美国,去讲我们的飞鱼是怎样,然后给他们看图片、影片。”

谢永泉与部落众人一同发起传统地名复振的行动,此处为Jivahey。
谢永泉与部落众人一同发起传统地名复振的行动,此处为Jivahey。

兰屿的歌,传到哪里去?

2017年,谢永泉在兰屿看了一部纪录片,叫做《寻找甜秘客(Searching for Sugar Man)》。电影讲述的是上世纪60年代,一位在美国底特律寂寂无名的歌手 Rodriguez,在20年后的南非意外走红。其出色的创作和歌词中的反抗意味吸引了大量南非歌迷,唱片销售破百万张。但无人知道 Rodriguez 本人在哪里,甚至有传说他早已自杀。影片的最后,导演找到了一直在家乡做著劳力工作,默默生活的 Rodriguez,而他本人,却对这忽如其来的盛名淡然处之,仍然继续原本的生活。

“我看得很感动。”谢永泉说,“一个远方的族群竟然被影响到,而且我很欣赏他一直还在他的家乡。我觉得跟我的理念很像。”

把这部纪录片带给他的人,是一个叫做郑宇骐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来自台中,为了服兵役替代役,在朗岛国小工作了一年。2017年的一天,他去旁听朗岛国小的族语课,第一次听到谢永泉的创作歌曲《Akokey》。在兰屿做替代役的生活条件并不好,他住在学校的货仓里,有蚊虫鼠蚁,夜里上厕所还要举著手电筒走五分钟到外面去。但好处是,他的住处离谢永泉的家只有十分钟步行距离,在族语班上相识以后,他就不时接到谢永泉的电话:“宇骐,你上来!”也不说什么事,他就走过去,往往一起吃饭、聊天、唱歌、喝酒,有时到深夜,便睡在谢永泉家中。一来二去,郑宇骐还获得了一个“朗岛小郑”的花名。

郑宇骐和哥哥郑胜奕同为独立乐团成员,也都是影像工作者。趁著哥哥到兰屿看望,郑宇骐就提出,要给谢永泉做一张专辑。谢永泉听了,半信半疑。郑胜奕也觉得,录专辑费时又花钱,真的可以吗?一个是信任“朗岛小郑”,一个是疼弟弟,两人到了教会,谢永泉弹唱,郑胜奕录音,就这样完成了第一次专辑歌曲的采样。

“谢老师的歌就像时空胶囊一样。”郑宇骐说。他所看到的谢永泉,和传统的原住民创作很不同。“谢老师的歌里面没有思乡情怀,没有都市原住民的漂流情结,这跟很多原住民歌手的创作方向完全不一样,很奇怪,只是写兰屿的生活。”这是谢永泉创作的出发点,“他在兰屿,他创作的位置在这里。这是很特别的。”

为了让谢永泉理解一张专辑能带来什么,他给谢永泉看了《寻找甜秘客》。他还打算给谢永泉拍一部类似的纪录片,把整个专辑的制作过程,以及专辑出来后的反应,和谢永泉状态的变化,全都拍进去。

和当日还没有步入职场的弟弟不同,哥哥郑胜奕首先考虑了制作经费的问题。他找了朋友,摇滚乐团“偏执狂”的吉他手吴政儒,用“友情价”,一年三万(台币),把朋友带进了这个计划。吴政儒说,一张专辑制作,40万的成本是起跳价。但他们帮谢永泉申请了不同基金会的计划,总共也只拿到55万的经费,还不包括人力成本和之后的宣传费用。

即便如此,甘愿,就做下去。他们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几次进出兰屿,向自己工作的公司请假,和谢永泉一起录音到深夜。他们讨论到底编曲的风格是要民谣、蓝调还是摇滚,讨论要怎么录下拼板舟船桨击打水面的声音,来替代鼓声。

吴政儒的乐团主唱是阿美族,本身就对原住民音乐感兴趣。但听了谢永泉的歌,他发现兰屿的音乐和台湾本岛原住民音乐完全不同。兰屿是海洋民族,达悟语也是台湾原住民族中唯一一个属于菲律宾语系的语言,不论是歌词的节奏还是曲调风格,都自成一格。

除此之外,谢永泉的音乐还混杂著他成长年代里,民歌、林班歌以及宗教团契歌曲所留下的历史痕迹。郑胜奕说,谢永泉就像一个穿越时空的人。而他们所要做的,就是让谢永泉的音乐在编曲、配乐上有更细腻的艺术性,能够打动兰屿之外的人,不仅是做传统文化复振,也要具备能够打动音乐圈的艺术之美。“大家说起兰屿的歌,总是想起陈建年,可是陈建年不是生活在兰屿的人,写的歌也是国语歌。”郑胜奕说,“我觉得谢永泉的歌更能代表兰屿。”

去年的EP只印了两百张,但很快就供不应求。正式的专辑将把歌曲增加到十首,包括追逐飞鱼的歌、捣小米的歌,还有妈妈为芋头田而唱的歌等等,还可能邀请族人夏曼蓝波安和玛拉欧斯来合唱一两首。但歌单不断调整,制作需时,部分录音工作还得重新来过,预计明年9月才能够出版。

出版之后,要拿给谁听?和三位年轻人不同,谢永泉自己不太去想宣传的事。“我有了专辑以后,就放在这里好了。你想听我达悟的歌,你来兰屿。”

他说,这是因为只有到了兰屿,才能“听懂”他的歌。“比如我唱的歌当中,有 Jikarahem(汉名:五孔洞)这个地名,那是我常常去钓鱼的地方。你听我唱那首期待去钓鱼,却没有钓到的歌,你就要到那里,你来了,看到了,看到浪很大,你才知道我唱的是什么。”

又比如他唱追逐飞鱼的歌。“你来这里,看到飞鱼季节的时候,飞鱼是这样一大群一大群从海面跳上来,你就知道我唱的是什么。而不是我到美国,去讲我们的飞鱼是怎样,然后给他们看图片、影片。”

“人家问我,你有了专辑以后会怎么样,我说我还是养猪啊,到芋头田里去放水。”

谢永泉的家,窗外正对朗岛部落海域。
谢永泉的家,窗外正对朗岛部落海域。

不过,有一首歌有些特别,在专辑出版前,就已经传到了菲律宾巴丹岛去。巴丹岛和兰屿的达悟族本是同源,语言十分相近,却因为殖民的历史而分隔。在对大岛台湾和世界上的其他土地有所认知之前,达悟人形容要去很远的地方,就讲:Ka mangey Jivatan an?(你要去巴丹岛吗?)
谢永泉把这句日常用语改编成歌,歌名就叫《Jika meybezbez(你不要急)》。他曾去过巴丹岛很多次,但今年夏天却有点不同,帮他录制专辑的三位年轻人提议,让他和巴丹岛的歌手用母语对唱、合唱。大家走在路上、坐在民宿、吃饭前、睡觉前,不停不停地唱,练习两天,终于成功,还在巴丹岛的广场上表演。

这样的演出,谢永泉很喜欢。但他仍然不想变成跑演出赚钱的商业歌手。“人家问我,你有了专辑以后会怎么样,我说我还是养猪啊,到芋头田里去放水。”

制作专辑的三个年轻人仍在想:“兰屿的歌,到底要唱给谁听?传到哪里去?我们的市场定位是什么?受众是谁?”而谢永泉觉得,要让兰屿自己的族人听到,回到他吸引年轻人学习族语的初衷,最重要。至于之后的事,就像 Sugar Man 一样,谢永泉说:“你的歌会传到哪里去,是很难预测的。”

读者评论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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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很棒的報導。溫暖且真實

  2. 很溫暖的文章
    希望達悟族文化跟蘭嶼的美麗永保

  3. 到這個島住過幾天,游泳吹海風,台灣島內的紛爭突然變得很遙遠。他們的祖先是從巴丹島納划船過來的,這個島嶼究竟自古是誰的領土,真是講也講不清楚。任何外來的國族論述,其實對蘭嶼都很荒謬。除了:蘭嶼自古是菲律賓領土。哈哈。

  4. 他做部落文化講解,每人有張名片,上有一隻魚,代表自己。他的魚是 ivey(烏伊蘭擬金眼鯛),「是很在意孩子的魚」。
    看到這段感動鼻酸,看到最後紅眼眶。想念起家鄉的海風和大浪。

  5. 台湾原住民族群有太多这样朴实且热爱生活的人,执着又踏实地生活。

  6. 好溫柔的一個人,好溫柔的報導

  7. 謝謝端介紹如此特別的音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