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对地球生物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年份。国际协定“爱知生物多样性目标”(Aichi Biodiversity Targets)十年计划将在明年到期,届时世界各国将重新检视20年前终告失败的国际生物多样性保育行动,在过去10年间,是成功力挽狂澜,还是全球物种终于陷入于更难永续生存的境地。
“世界自然基金会”(World Wide Fund for Nature,WWF)在2018年底发表的《地球生命力报告》(Living Planet Report)指出,1970年到2014年间,野生脊椎动物(包含哺乳类、两栖类、爬虫类、鱼类和鸟类)的个体数量已减少60%,物种消失最剧的区域发生在中南美洲的亚马逊雨林,有90%的生物被消灭。换言之,地球所有物种、所有生命,正面临大量消失甚至灭绝的处境。
而比起多人关注的动物,植物更容易被人漠视。每年,世界上约有2000种新植物被发现,多数都在发现不久即告灭绝。台湾农委会特生中心与林务局、台湾植物分类学会于2018年共同发表的《2017台湾维管束植物红皮书名录》中公布,全台受威胁的989种植物中,有22种植物已证实遭野外或区域性灭绝;其中乌来杜鹃、龙潭莕菜、雅美芭蕉、异叶石龙尾、桃园石龙尾这5种植物,你再也无法在野外看见它们。这些名字,相信大多数人从未听闻,也难以想像其样貌,但它们的现身和灭绝,其实是大部分植物在地球上的命运缩影。
为了不让植物灭绝的名单继续变长,一群台湾植物学家和园艺工作者埋首工作,针对族群稀少、濒临灭绝危险的植物,做研究、写企划、野外采集、苗圃栽种⋯⋯他们不是电影里的超级英雄,但他们确确实实正在进行一场漫长的抢救行动:将人们忽视的濒危植物,从这场被形容为“更安静的危机”里力挽狂澜,保住一线生机。
植物园不是公园
这场抢救行动的名称具有浓厚的末世救赎意味。2019年1月1日在台湾正式启动的“方舟计划”,是一个结合农委会林业试验所、林务局、特有生物研究保育中心,以及中兴大学惠荪林场、台大梅峰山地实验农场、兰屿高中等政府和民间机构力量的国家级植物保种行动,目标是救援红皮书中提及的989种国家受威胁植物。
整个的发动和组织核心,是一群隶属于林业试验所植物园组的研究和工作人员。参与行动的除了上述政府与民间机构外,还包括6个分布在台湾各地都市或浅山、海拔1,000公尺以下的国家植物园:台北植物园、福山植物园、恒春热带植物园、嘉义树木园、莲华池药用植物园、四湖海岸植物园。依照受胁植物需要的气候条件、地理环境等需求,这些植物园分头进行在地保种工作。
其中,台北植物园,这间台湾最早设立、历史最悠久的植物园,扮演方舟掌舵者的角色。由植物园担当抢救野外植物的任务,听来似乎顺理成章,事实上,有很长一段时间,台北植物园一直苦苦挣扎,试图从“供民众运动休憩的公园”这个错误身分脱身。
提到位在台北核心区域南海学区的台北植物园,一般人脑中最先浮现的印象,恐怕是靠近历史博物馆侧的荷花池。夏天赏花拍荷人潮络绎不绝,园方索性在官网设置即时影像,让“荷粉”自行追踪,不至错过盛景。历任管理者也为植物园的公开展示区设置不少主题区域:有依据传统植物分类学规划的“裸子植物区”和“双子叶植物区”,也有拉近民众与植物距离的“佛教植物”、“民生植物”、“文学植物”,以及靠近清治时期古迹“钦差行台”的“十二生肖区”,又或是见证国际交流的“澳大利亚植物区”和反映近年园艺趋势的“多肉植物区”。而无论从博爱路或和平西路的入口进入植物园,成列高大的棕榈科植物,多是早年日本人种植的“古董级”植物,几颗大王椰子树身上甚至留下二战时期的弹孔,说它们是植物园的守护神也不为过。
其实,早在日人1896年辟建植物苗圃之前更久,已有人类在台北植物园这一带活动。考古学家刘益昌等人调查,从植物园地层考掘出的人类遗迹,最早的距今约1,800-2,500年左右(相关调查研究详见《历史的植物园脚步—从考古学研究谈起》)。这个曾是沼泽湿地的区域在清治时期被称为“大加蚋”,吸引众多汉人移居屯垦;直到日人设立台北苗圃,植物重新入主而不需与人争地。然而,自1921年正式拥有“植物园”名称后,台北植物园身兼植物研究与植物展示的场所功能,在一般民众的认知中逐渐偏移,大众心中的植物园等同于公园,直到现在,台北植物园里最多的,还是运动、散步跟摄影的人们,至于研究人员长期搜集、种植、展示的两千多种园内植物,往往沦为陪衬的背景。
“台湾多年来是去国外买门票认知‘植物园是怎么回事’,不出国的话,我们的教育也没办法把这件事讲清楚,所以一般人就会以为是公园,在行政管理上也当成公园处理”。
“植物园是欧洲的概念,是一种欧洲先进科学的态度,当时(日本人)引入想的是展示植物的区域,并不是公园”,面对植物园被“误植”为公园,林试所植物园组组长董景生一阵苦笑,“有趣的是,台湾多年来是去国外买门票认知‘植物园是怎么回事’,不出国的话,我们的教育也没办法把这件事讲清楚,所以一般人就会以为是公园,在行政管理上也当成公园处理”。
最近的例子,是文化部一度提出的“大南海计划”。这个大型区域开发计划曾以“城南亮起来”为诉求,植物园为此疾呼万万不可,一旦夜间也大放光明,园内众多植物和夜行性动物该何去何从?不只如此,当时连带提出的设置文创卖场、定位为都会公园等计划内容,都让植物园内部感受到一股自身定位和功能失焦的焦虑。“方舟计划”的概念在此时成形,国际上越趋强烈的抢救濒危植物声浪,则适时成为推手。2017年“大南海计划”喊停,植物园积极争取国家挹注,“植物方舟”终在今年初启航。
据行政院农委会林试所发布新闻稿:“国际植物园保育联盟(BGCI)认为,植物园是为这些濒临灭绝的植物营造适宜栖地,并将这些珍贵物种介绍给大众的最佳场所,故鼓励各国以迁地栽植的方式,将部分野生稀有植物移至植物园繁殖复育,提升濒危植物获得移地保护的程度。”林奐宇则说:“我们本来就在做野外濒危植物保种,没有经费支持还是会做,但经费少,我们能跑的地方就少,没地方盖温室,现在有经费、有计划,就有步调,目标也比较明确”。负责撰写专案计划的研究员林奂宇提到,方舟计划的目标设定,实际上是依循“国际植物园保育联盟”制定的规范:2020年时,要将全球75%的受威胁植物移入植物园做域外保种,以避免濒危植物在原栖地因人为开发等缘故,走向灭绝末日。
75%是一个超高标准,却是科学家评估未来环境仍适合生物存活的底限。此前,各国植物园的域外保种率大约38%,台湾是22.69%,比各国平均值更低。林奂宇以务实态度为方舟计划定下55%的目标,“台湾有989种植物,大概搜集到650种,至少在国际上不落后。”
人与植物世界的连结
“关键是唤起国人对保种的意识。”
董景生和林奂宇都提到,生态保育的观念,已从过往“划保护区留原栖地”进展到“域外保种”。为了避免保护区因天然灾害崩塌或是开发土地等破坏环境行为,造成栖地上的植物灭绝,植物学家会适当采集野外濒危植物,带回植物园培育栽种,“多放几个篮子增加保险”。
“植物园应该被视为野外博物馆”,董景生分析,从日治时期以来,植物园在山林调查、资源盘点等方面发挥了教育、产业功能;随著时代演进,它被赋予更多新任务,“保种就是一种面对人类未来生活的功能”。一旦植物园的公众角色定位更清楚,长期以来搜集、建构的植物资源,不仅可作为丰厚的自然史资料,更可针对食物森林、药物、演化等新兴议题进行多元策展、教育推广和实际应用。
“保种就是一种面对人类未来生活的功能。”
植物园的公众角色,过去对大众而言一直是漫涣不清的,一部分原因或许是从日治时期隶属台湾总督府殖产局,到国民政府作为林业试验所的附属机构,植物园主要是服务国家的林业政策和造林相关研究,学术研究重于展示与教育功能,学校的自然学科也鲜少提及植物园的功能与意义,因而人们对这个发源于欧洲、因著日本对殖民地施行现代化而出现的场域到底在做什么,终究未能建立普遍的认知。1989年,国际植物园保育联盟(BGCI)对植物园提出定义,需要具备以下十个条件:
1. 具有相当程度之永久性。
2. 有科学基础支持植物搜集工作。
3. 搜集植物且有适当文件纪录,包含野生种。
4. 具有对搜集植物的监控机制。
5. 植物皆有适当的标示。
6. 开放给大众。
7. 与其他植物园或研究机构相互交换信息。
8. 与其他植物园、树木园或研究机构,交换种子或其他材料。
9. 利用搜集植物进行科学或技术的研究工作。
10. 在附属植物标本馆中持续从事植物分类方面之相关研究。
其中虽提及“开放给大众”,但未强调教育、推广功能。只是,生物多样性危机和植物大量灭绝的现实,在短短20年间发展到必须采取抢救行动的地步,作为累积最多植物专业知识的场域,植物园确实该更积极地扮演“为这些濒临灭绝的植物营造适宜栖地,并将这些珍贵物种介绍给大众”的角色。如同创立260年、收藏植物种类堪称全球之最的英国皇家植物园“邱园”(Kew Garden),在协助各国抢救珍稀物种、维护生物多样性、提供生态服务以维系人类与植物关系等面向,是各国植物园的重要参照和指标(文末注1)。
说来历史好似一个回圈。18世纪,英王乔治三世之母奥古斯塔公主创建英国皇家植物园时,曾希望植物园“包含地球上所有的已知植物”。这股普天之下皆我所有的帝国之欲,促使无数植物猎人竞相采集各地植物,带回植物园栽种展示。此后两百年间,不会动的植物在全球各地频繁移动,直接、间接引起抢夺植物资源的战役或大量采集酿成的灭绝灾祸。当生物多样性的警钟在21世纪敲响,植物园依然持续采集、迁地、栽种、展示的行动,却是为了提醒人们:眼前所见的珍稀植物,其族群已命悬一线。
“在这个社会,多数人已经失去与大自然的连结,但气候变迁和物种灭绝的威胁在未来百年间预期仍将持续恶化;而这时植物园可以扮演的重要角色,就是建立人类与植物世界的连结。”(见《英国皇家植物园巡礼》页325)
回顾人类设立植物园的历史,上面这段出自国际植物园保育联盟的报告内容,读来不免令人感觉:历史若真如回圈,也是人类自身的欲望造就这荒谬、无尽的循环。
“在这个社会,多数人已经失去与大自然的连结,但气候变迁和物种灭绝的威胁在未来百年间预期仍将持续恶化;而这时植物园可以扮演的重要角色,就是建立人类与植物世界的连结。”
濒危植物旅行记
“这一区很多植物来头很大,几乎都是受威胁物种”,在植物园一隅,某个理当成为焦点的植栽区前,台北植物园园长范素玮熟络指出每一种受胁植物:“这是苇草兰,又叫鸟仔兰,是台北很重要的在地植物,从前近郊荒地长得到处都是,但城市开发之后就几乎绝迹了”、“这是囊稃竹,叶子像竹子,但它是草本植物”、“高士佛泽兰现在很多人种,它很好种,但原本是局限在恒春半岛的蜜源植物”⋯⋯虽然介绍得起劲,对于公开这一区的名称,范素玮却忍不住犹豫,“我们不强调这里都是稀有植物,主要还是担心,毕竟是开放的区域⋯⋯”
植物之所以濒危、需要采集回植物园保护,除了栖地遭破坏,另一常见原因,是被民众采集殆尽。采集的理由不一,比如一度绝迹于野外的艳红鹿子百合,因花朵娇艳而遭人类毒手;庭园常见的兰屿罗汉松有极高商机,导致野外族群被采集一空;过去常见于浅山和中海拔山区的牛樟,因佛像雕刻和牛樟芝产业被大量盗伐⋯⋯
要积极推广还是被动防范,范素玮的两难,也反映生态保育的观念正逐渐变化。去年林务局一支拍摄中央山脉桧木群的影片,便引来两极反应,有人担心引来山老鼠砍伐,另一派则认为一定程度的公布信息,有利更多人加入守护台湾珍贵生态的行列。几经斟酌,虽仍拿不定主意,但范素玮说,由于长年保育台湾珍稀植物,园内各处其实都有濒危植物的存在,园区目前共2000多种植物,濒危物种约占1/10,因此,除了紧锣密鼓的方舟,她也召集一群志工盘点记录藏身不同角落的濒危植物。
来到不对外开放的苗圃,迎面而来无数的盆苗和中型植栽,是不折不扣的获救植物大集合。每一株植物的盆土都插著小黄牌,上头清楚标示植物名称、播种日期和方式,而园丁忙碌穿梭盆间,照料这些采集人员辛苦从野外带回的濒危植物。
濒危植物域外保种的执行流程是这样:最早林奂宇在撰写时,透过植物园“腊叶标本馆”日治以来植物学家采集的标本纪录,汇整出全台湾植物分布的资料,再比对台湾现有保护区范围,将红皮书名录上栖地不在保护区的濒危植物,列为优先保种对象。这些植物多半生长在平地和近郊,与人类生活地域高度重叠,也最受人类生活影响。
植物之所以濒危、需要采集回植物园保护,除了栖地遭破坏,另一常见原因,是被民众采集殆尽。
锁定目标后,接著就是野外经验丰富的植物学家出门采集。以台北植物园来说,钟诗文是找植物一等一的高手。苗圃里多数盆栽的小黄牌会额外圈写一个“钟”字加上采集地点,表示“这是‘钟博’带回来的”。采回的植物可能是种子,也可能是小苗或枝条,视植物状态和栖地数量决定。无论是什么形态,负责全植物园植栽管理的研究员伍淑惠都会接手,为每一株植物进行编号、建档、评估后续培育栽种的方式。
“方舟的采集资料非常重要,包括日期、地点、植物在野外的状况,比如是在森林底层,还是阳光很强的马路边,或是长在海边石头上,这些环境资料采集者写得越详细越好”,伍淑惠解释,“很多野外植物,我们过去并没有照养经验,必须从野外生长的环境推测接下来可以用什么方式照顾:用怎样的介质、给它多少水、放在光线多少的地方?”大致评估确认后,植物们就会进到苗圃里,依不同的繁殖需求接受园丁培育,并追踪后续生长情况。
虽然每株植物进植物园的处理程序都一样,但伍淑惠认为,方舟面对的物种门槛更高,毕竟过去未曾处理这么大量的稀有植物,“这对专业是很大的挑战,端赖工作人员对植物的了解有多深入,不同植物有不同的处理方式,因此没有简单的单一标准”。
采集、分类、研究、栽种⋯⋯植物工作充满烦琐枯燥的细节,这群研究员和工作者得拥有比一般人更巨量的耐心,“短期内会没有成就感,累积很久才会有一些东西出来,而且这累积需要你常常盯著,一个步骤没盯可能就断了。有些植物状况比较差,进苗圃不见或死了未必会马上知道,因为人力有限,每天又都陆续有植物进来,但它们是这么辛苦搜来的⋯⋯”伍淑惠双手一摊,“琐碎而庞大,但每个环节都很重要”。
“这些被收进来的植物未来可能是大家生活中的大明星,这是很难说的。”
历经这些琐碎而庞大的过程后,濒危植物终于在植物园里落脚安身,但人类的工作尚未结束。除了带领志工认识这些植物,范素玮的另一个重大任务,是对民众进行保种植物的教育推广。今年以来,她策划了两档微型展览,一档介绍以景天科佛甲草属为主的台湾原生多肉植物,一档展示野外完全灭绝的桃园石龙尾等八种方舟植物,作为方舟面向大众的前锋小队。
范素玮不讳言,除了推广,她也想测试这些濒危植物是否具备其他价值或潜力。“我的目标很单纯,东西收了,就要发挥效用,我在方舟的角色就是这样,除了种活,就是帮它们找好出路”,像是枝叶垂挂、开著紫白淡雅小花的琉球铃木草,“我们推测它的花可以一路开到12月,又是蔓性,应该有园艺化的潜力”。
同样是搜集珍奇生物展示,范素玮认为自己也许比动物园长幸运,“我有机会把植物交给更合适的人照顾或发扬光大”,未来即将进入植物园的600多种濒危植物里,说不准哪个会如曾经濒危的一叶兰,在园艺化后成为花市里的宠儿,野外族群也因此降低采集压力,“这些被收进来的植物未来可能是大家生活中的大明星,这是很难说的。”
人在戳瞎自己的眼睛?
发挥效用,或许是植物最容易引起人类关注的方式。台湾植物的全面调查始于1905年,由植物学家川上泷弥所主持的“台湾有用植物调查”。“有用”二字,清楚说明日本帝国对台湾生态物种的期待。
“我们很难不去考虑植物的价值,人都因为有价值才会在乎”,董景生说,虽然把植物视为资源非常功利,但对面临存续危机的植物来说,“要跳脱灭绝的涡轮,就是让它有用途,种得到处都是”,“我们希望经由利用论,永续、睿智地利用植物”。
借用市场经济改善植物灭绝危机、维持生物多样性,这样的保育观念可说是一种反向利用。2005年,超过1,000名顶尖生物学家提出的一份生态评估报告中,首度把生物多样性当成一项商品,计算它们能提供人类哪些服务和福祉。(引自《英国皇家植物园巡礼》页305)
确实,有些濒危植物外型既不讨喜,栖地狭隘偏僻,过去也未与人类发生互动,缺乏有趣的故事或文化意义,为什么还要保住它一线生机?它的灭绝与否,究竟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知道它未来不会有用?”林奂宇立刻举出一个例证,“治疗癌症的紫杉醇,三十年前根本没人知道它有这效用啊,可是后来被发现了”,倘若当时科学家用来萃取紫杉醇的太平洋紫杉灭绝,人们要再花多少时间才能找到相同功效的治癌物质?
尽可能让所有物种一个也不少,还有另一必要性。野生植物的种原内含基因歧异,而基因多样性对品种改良有极大价值,林奂宇以山茶为例,“原生种山茶的抗病力比较好,韧性比较强,也较能适应贫瘠土地,所以育种时会拿原生种当砧木嫁接或杂交”,“如果没有野生种,植物产业的发展就会失去一个重要基础”。
从情感上来说,任何植物都是生命,任何一种植物灭绝,都意味著从地球上永远消失,若能阻止这件事发生,“知道人可以为植物做点什么,非现实面的心理回馈会更大”
但撇除这些为植物请命的利用论,好几位参与方舟的植物学家坦承,植物对人类有用没用,未必是他们个人最关切的。从情感上来说,任何植物都是生命,任何一种植物灭绝,都意味著从地球上永远消失,若能阻止这件事发生,“知道人可以为植物做点什么,非现实面的心理回馈会更大”,董景生说。
一想到有物种可能消失,伍淑惠的说法是,“我超级焦虑的”。她过去的研究工作尺度跨幅极大,从区域性的山林资源调查、监测森林每棵树的生长状态,到搜集恒春半岛跟兰屿地区所有植物种子,培育并记录发芽特性。二十多年工作中,尽管许多时刻“无聊到想逃跑”,但这些与自然近身交会的经验,总是一再提醒她,“植物界永远有新鲜事”,“只要你跟它在一起够久,或有足够机缘发现”。
这些新鲜事,足以吸引一颗好奇的心展开无穷尽的追索。在恒春热带植物园工作时,伍淑惠无意中在海边垃圾堆发现濒危植物大血藤的大量种子。后来她积极寻找野外植株,果然在恒春半岛和台东找到将近十株大血藤,而非原本文献记录的两三株。追著追著又开始好奇,既然能在海边垃圾堆落下大量种子,大血藤究竟怎么授粉?
伍淑惠找到香蕉湾海岸的一棵大血藤进行观察,“那时候很疯狂,每两个小时去海岸林区抽花蜜测量,半夜不睡觉,蚊子又多,整晚都痛苦”。疯狂自讨苦吃的行径,只为回答最初的问题:台湾怎么可能只有一点点大血藤?怎么可能野外灭绝?有没有机会,我能让这物种不要在台湾灭绝?
“我的大血藤”,伍淑惠这么称呼她研究的植物。不是独占,是曾经朝夕相处的自然情感。为了她的大血藤,她不停提问题、找答案,因为“知道够多之后,我就不会让它成为濒危植物或一个消失的物种”。
“如果一种生物就这样灭绝,我们就没有机会认识牠们,那么我们获取知识的可能性也会随著生物的绝种,形状、声音和颜色的消失而渐被剥夺。如果人类将所有看的到的东西都逐步摧毁,那就如同逐渐戳瞎自己的眼睛。”
这是德国生物学家马歇尔.罗比森在《从世界变得寂静开始》一书中殷切疾呼的句子,此书的副标更一语道破生物多样性损毁对人类影响最深远,却恐怕最难以“用途”言之的层面:“物种多样性的衰减如何导致文化贫乏”。
“如果一种生物就这样灭绝,我们就没有机会认识牠们,那么我们获取知识的可能性也会随著生物的绝种,形状、声音和颜色的消失而渐被剥夺。如果人类将所有看的到的东西都逐步摧毁,那就如同逐渐戳瞎自己的眼睛。”
为了推动民众关注在地濒危植物,范素玮和植物园同事近来陆续走访社区和部落。生长局限在特定区域的濒危植物,对邻近聚落而言,“说穿了就是当地特色”,植物园希望推广社区透过栽种濒危物种,重建人与植物的关系。在与社区互动时,范素玮发现,老人家对这些濒危植物多半有印象,“问他们小时候有没有看过,或是拿照片给他们看,他们可能就会说出植物的名字或他们以前怎么运用植物的故事。这些东西如果没了,这个词汇和它的故事也就消失了”。
这就是《从世界变得寂静开始》不厌其烦强调的:“物种的灭绝使我们能够体验、感觉、叙述的冒险变得稀少,也剥夺我们能够理解感受、闻到、看到、体验与学习的机会。人类不但失去越来越多的隐喻和图画,也变成缺乏感情、思考和幻想力的生物”。
“我曾考虑出一本植物诗集”,长期调查民族植物的董景生这么说。作诗的不是他,是分布于台湾新竹、苗栗一带山区的赛夏族人。多年来他深入不同部落,与当地原住民合作采集民族植物,并将族人种植、应用植物的经验编写成书,在赛夏族部落采集时,他听族人说起矮灵祭上唱的祭歌,歌词中有大量植物,本来打定主意不再写民族植物的心,忍不住动摇。
“原住民语言的文法比较接近日文,动词在前,名词在后,有时会搞不清楚主词到底是人还是植物”,董景生解释,赛夏族在祭典上吟唱的内容大概像这样:“芦竹,风,摇曳生姿的美女⋯⋯整晚都唱这种,非常文学。我突然觉得,那就是《诗经》的概念”。
芦竹还在,也算普及,一听一读,人与植物迎风款摆的姿态登时鲜活浮现。而红皮书里更多引人浮想连翩的名字,等待我们有一天也能不假思索,清晰看见它们的模样,看见它们和我们在什么时间、什么场景,发生了什么亲疏远近的关联:
蔓乌头,雪下红,弯花醉鱼木,薄叶见风红,恒春歌绿怀兰,日本猫儿眼睛草
老虎心,岩大戟,南湖柳叶菜,小叶冷水麻,出云山秋海棠,台湾高山铁线蕨
……
989种台湾在地植物一旦消失,它们的唱名将从故事的起点变成一份灭绝名单,标示我们永难挽回的物种生命。我们和我们的下一代,也将失去989种探索未知事物甚至拯救致命危机的可能性。它们和你我生命的当下或许还不存在关系,但若拉长时间单位,在并不遥远的未来,所有人类和物种都在一艘此刻打造的方舟上,互相确保生命存续,这正是方舟必须获得我们共同关注的原因。
注1:邱园的具体事例,可参阅天下文化所出版的《植物弥赛亚》、商周出版《英国皇家植物园巡礼》二书,网路亦有许多邱园活动与纪录影片
一直略知植物園,可是如果沒有這樣的報導,真的會錯失了解這個寶庫的機會!!
真的,看到賽夏族唱的是詩那一段眼眶都紅了
台北植物園週六日免費的園區導覽,介紹園區植物等等,只要指定時間到集合點就可以加入。
去參觀過一次,感覺很大,似乎是沒有走完全園,確實非常像個尋常的公園……
植物園就在我家附近,即使每週去一次,也總是會發現好多驚喜,感受到植物園園區的工作人員對植物的照顧和保存稀有植物的長期規劃。因此無論是把園區定位為公園或植物的保育園,感謝植物園能夠在這個城市中的一隅保留最珍貴的多樣化的植物世界。
超好看
很喜歡這類文章,就如文中所談的保育滅絕物種一樣,深具意義
日人?
にっじ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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