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耀华:在香港,雨一直下

我们先是一个人,而如果这是一个人。
2019年6月12日,占领金钟期间下雨。

【编者按】6月,香港,要求政府全面撤回《逃犯条例》的“反对《逃犯条例》修订运动”持续延烧。不幸的是这期间已有两名市民离世。

这些年来,都没有感到过无力,最多觉得好累,情绪波动。但累积到这几星期,真在绝望边缘徘徊。年轻人为甚么绝望?我想你我都心知肚明对吧。不愿意说对吧。要是说穿了,你我还怎么走下去,对吧。当天空万紫千红,你会否见到地上的血腥?当暗影从大地裂缝突进,穿透烧开正旺的火焰,是影变得灼热沸腾,还是焰被黑夜淹熄?

如果雪正在融,河在干涸,暴雨成灾,水土崩塌,山无植披海不纳川,我们还能怎样告诉眼睛圆润的孩提,相信天理循环?你知道讲不过去的。我们也很知道。如果天本无光,你以为不说实话,人们就不会知晓吗?只要抬头,云没有回答,月没有回答,星没有回答,但就这样在黑漆的夜晚各安其位,你就知道了。川本三郎在《我爱过的那个年代》回忆六十年代日本学运风起云涌,那些年总是下雨,每天都有人为运动而逝。

我想起6月12日金钟海富中心到政总的天桥。桥下的人要物资,呼吁桥上的人把伞掉下,好传到前线抵制警暴。伞直掉下来会伤人,于是大家叫桥上者把伞打开再掉下,伞如花,又如雨,飘飘落下。

“坠落”仿佛是这个六月的象征,连绵下雨,伞又如花落如雪,催泪子弹爆落地上,生命飘飘柔著地。只望有天雨会停,阳光能够穿透笼罩城市的黑云,我们能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而生命或许就是不断地为没有光的所在行进,消耗,然后报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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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2017年曾写过“这些苦活永远是立竿但不会见影,因为根本无光,无数竖起的竿最终只会化成整排又整排的墓碑,连墓志铭都没有。反抗本来就如是,无光是反抗的根本。”当时我想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的被告与未被告。牺牲与被牺牲,墓碑与墓志铭,都不过是个比喻。不过两年间,一切变得不一样了。我还能够写下这样的东西吗?我连书都已读不下去了。

我记得2014年的暑假,我见证著6月13号晚反新界东北发展的集会警暴清场,见证著7月1号晚占领遮打道511名抗命者被补,两次当中都有我的朋友我的同伴。防暴清场,大规模拘捕,那时已是惊天动地。我曾问自己,望著身边同伴一个又一个在竭力抵抗,社会还容得下一张安静的书桌吗?我这样写过——“在学生会任期完结后,我本来是打算全心念书准备升学的事情。但是在这一个多月,社会发生众多不公义的事,看著朋友们一个个没睡没吃的奋战,战至被捕,我在想,作为读书人,到底可以做些甚么,出一分甚么的力。”我甚至还会这样讲——“在愈是纷乱战意高昂的时候,就更有必要静下来思考。承接上次读书组读过罗尔斯的公民抗命论说,我决定把来次读书组的阅读内容定为Thoreau的Civil Disobedience. 这是有关公民抗命讨论的经典之一。我想邀请各位有参与没参与过抗命,还在犹豫挣扎思考抗命之意之义的朋友一起来读来分享感受。我想让各位有心的朋友都可以坐下来谈谈。各位请先读文章,届时我们会一字一句的读原典,然后讨论和分享一下对当下香港的感受。”

我本以为读书组来者只有几人不到十,结果来了差不多三十人,相识不相识的,超过三个小时,在文章与现实里穿梭。五年一瞬,今天讲甚么抗命不抗命都已过时了。人人都在抗命了。我也肯定再也写不出这样的文章了。那个那么笃定的少年,那个一往无前的无邪少年。那次读书会的经验我惦记在心,成为某种走下去的力量。或者是因为有朋作伴,或者是因为吾道不孤,或者是因为各位出席者的热情,让心没那么冷?我也不知道,总之就这样。然后就是然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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梭罗说,如果国家机器从根本地要求你践行不公义,那就去打破所谓的法纪——“让我们的生命成为机器运作的阻力。”我们都是机器的零件,每个人所能影响的事或者无多,即使抵抗了,机器还是可能继续运转,而你将被磨蚀殆尽。让社会向前?几十年了,主权移交后都已经二十二年了,社会向前了多少?梭罗说,要修正机器败坏的恶习,已经耗废了太多生命太多灵魂了。打破那个让你规行矩步的体制秩序吧!我们生而为人,不是非得为了让世界变得更好,而是就这样活著,哪怕这个世界孰好孰坏。人不是非得要把所有事情都扛上背,但有些事却不得不做,亦正因为人不用把所有事情扛上背,我们大可不必行恶,不要成为不义政权的共犯。

“我们先是人,然后才是民。”梭罗如是说;“如果这是一个人”,李维.普利摩为其描述二战纳粹德军下集中营惨况的回忆录,起了这样一个题,一个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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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才算是人?2019年6月12日是立法会二读《逃犯条例》的日子,示威群众蓄势待发包围立法会要刹停会议,新闻消息指警察调配近五千人手守卫立法会。人们以为警察必定清场阻止示威者集结让会议通过,6月11号晚都到了现场通宵留守。由我们到场起,就一直听到有人唱“Sing Hallelujah to the Lord……”,原来当晚有天主教徒发起马拉松唱圣诗活动,期望化解警察暴力,为香港祈祷,他们一直唱,到我们身体挨不住要过天桥离开到海富中心麦当劳门外稍眠休息前,他们仍一直在唱,起码超过五小时,累计我们未到现场前,估计超过八小时。

当晚除了这群教徒,还有不少司机在现场支持打气。有司机把车窗调到最低,司机不断兜圈,车箱循环放著三首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分别是“海阔天空”、“一起举伞”以及“强”,音量调到最大,让车辆经过之地的现场群众都能听到。当晚现场警察每辆驶过的车都会检查有否所谓武器,故意刁难。可是这个不断兜圈的司机却没被警察截停,估计是在我们到场时他已在场被截一次,但因为他只是驶车,警察也奈他不何只可放行。这个司机驶经之地,现场群众都鼓掌欢呼,驶车兜了也有八个钟。在他以外,有一个穿黑衣的人,骑著单车在现场不断兜圈,甚么都没说,就这样踩,踩了我想也超过八小时,默默支持。

2019年6月12日,占领金钟期间下雨。
2019年6月12日,占领金钟期间下雨。

12日早上8点左右,立法会外示威者冲出马路,占据所有行车线,然后一直平静。到下午3点,警察突然开枪,橡胶子弹、铅弹、催泪弹平飞直射向示威者、记者,我们且战且退。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事实,这次催泪弹比2014年9月28日所发射的气味还要浓,更为刺激性。我几度以为断尾了接近二十年的哮喘病要复发,几度跪地窒息。每轮枪声过后,人们又再走回前线。好几次了,我看到许多年轻面孔,有比我还小年纪的,戴著口罩或者没有,哭著向人们呼喊——“返黎啊,我地仲要再输几多次,香港人!”、“香港人,唔好退啊,再退我地就输嫁啦!”、“我求下大家,一齐赢一次好无……就一次丫……”(注)然后枪撃又起,人们复又撤退,又复走到前线,回到本该站著的地方,正面面对警暴。

我们先是一个人,而如果这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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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生命悬在刀口,而我们犹在意呼救的描述里,有没有写活了锋刃的光。最生气的是,强逼自己不想那些,却又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我们让那些美学、范式、典律、类型论代我们思考太久了,脱掉它们就只剩下孱弱的无壳之蟹。”朱宥勋在《舌的背面》里这样写到作为一个纯文学作者,在运动最激荡的时候,在信息分秒涌入的时候,自己那些迟疑、缓慢、笨重的文字最为无用——任何一个热心的网友都能为运动比自己做得更好。

“文弱无力的语言爱好者如我们,面对权势时只能与语言相依为命。”

“尽舌的能力”,他这样说。

“从来不会有真正自由与开明的国家,除非国家真正明白,他们的权力与权威来自每个堂堂正正的人们。我这样安慰自己——想像国家最终能对人们公平公正,待民如邻,不会因为有人公民抗命、不被国家收编收买而寝食不安。如果国家真能结出这样的民主果实,瓜熟蒂落,就能称上伟大了。可惜这只存在我的想像中,暂时还是前所未见。”梭罗在《公民抗命》的结尾这样讲。

我不知道可以再讲甚么。

注:“回来啊,我们还要输几次,香港人?”“香港人,不要退,再退我们就输了”“我求求大家,一起赢一次,就一次。”

读者评论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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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很有共鳴,敢於應戰的,不死於戰爭。

  2. 🇭🇰香港人不想失去香港,如果這次再沒能守住最後的價值;香港人就要開始懷念香港了,香港年輕一代不想成為垮掉的一代,不想看到逐漸被稀釋掉的香港🇭🇰!

  3. 历史的巨轮未必如我们所愿,但求无愧于心。香港加油!

  4. Eason寫得真好。
    PS:應該是回歸二十二年,這裏有筆誤。

  5. 如作者所說,
    我不知道可以再講甚麼。

  6. 怎么没人评论呢……好喜欢第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