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612事件中,示威市民和警方在金钟多处爆发流血冲突,香港警方随后快速定性事件为暴动,并称警方行动“容忍”、“克制”。而另一边,市民和不同团体指出警方这次过度使用武力,无论是武器级别抑或数量,均为香港多年来处理大型示威活动之最,并呼吁成立独立调查委员会彻底调查612事件,香港近年紧张的警民关系再一次变得更加绷紧、撕裂,看似无法愈合。在这一专题中,我们尝试采访在冲突现场受伤的市民、在警民之间尝试调和和缓解冲突的人,亦希望从学者等不同视角,理解警方的策略和警政制度的演变。
6月21日下午两点半,位于香港湾仔的警察总部被人群一层又一层包围,警察一字排开,与人山人海的市民隔著一道铁马对峙。
反对《逃犯条例》修订的运动一浪接一浪,能量超越许多人的想像。6月16日,200万市民走上街头之后,政府仍未正面回应撤回修例、取消暴动定性等诉求。网民和大专学界其后设下期限,要求政府在20日下午五点前回应市民四大诉求:撤回《逃犯条例》修订、收回612“暴动”定性、撤销有关所有控罪及追究警队滥权。政府再次沉默,市民行动迅速升级,在21日早上开始占领金钟部分道路,随后发起包围警察总部的行动。
将直接行动的目标诉之于警察总部,在香港近年社运史上也是罕见的。上千警察被围堵在总部之内,现场气氛剑拔弩张。警方先派出公共关系科高级警司见记者,呼吁示威者离场,再派出谈判专家在警总外喊话,现场市民爆发嘘声,谈判专家随即离场。
在铁马的最前边,许丽明拿著麦克风,对两名警察喊话:“我们也理解你们,你们也不过是执行命令而已。但我们不过是要合理表达诉求,也请你们转达我们的诉求给卢伟聪(警务处长)听,你们有转达吗?”两名警察不苟言笑,抬眼望天。
许丽明身后,有人大声高喊著骂警察。许丽明轻轻放下麦克风,回头小声地说“慢慢来”,有人即刻停下。不过,庞大的人群中,抗议声仍然鼎沸不绝。站在她身边的陈虹秀拿著一个音箱,满脸汗水,不时把麦克风交给身后想要说话的示威者,也不断尝试安抚示威者的情绪。
许丽明和陈虹秀,两人手臂都戴著写有“社工”二字的袖章。作为香港注册社工,连日来她们一直站在警民之间,尝试去做一个调解员,承担缓冲的角色。“我们是在帮示威者表达他们的诉求,同时也是想帮警方,不要让事态升级。”许丽明说。
从示威者变成调解员
陈虹秀今年42岁,多年来一直在服务特殊儿童的机构做社工,也身兼香港社会工作会总工会(社总)理事。过去她也常常出现在各种社运场面,不过主要身份是一名示威者,偶尔兼任情绪支援的工作。2014年七一游行后,千人彻夜留守在中环遮打道,预演“占领中环”,511名市民被捕,陈虹秀是其中一人。
2019年6月12日的傍晚,持续了一个下午的催泪弹、胡椒喷雾稍稍歇息,在金钟多地,警民仍在对峙。陈虹秀背著一个扩音机,准备与社总同工为年轻示威者做心理辅导和分享活动,但走到海富中心附近,突然间,警察又再次开始发射催泪弹,烟雾弥漫,群众四散,大家惊慌、愤怒。
“市民失序的行为,其实很像儿童院舍里打架、讲粗口的小朋友。”陈虹秀举例,“我们会去看这些伤害性行为背后的原因,是不是因为他来自有问题的家庭,家人不理他、打他,所以不信任这个家庭,觉得很愤怒?”
一片混乱之际,她决定走到群众与警察中间,开麦讲话。她首先介绍社工的身份,清楚向警方表达自己跟群众身上都没有武器,表明大家不是“暴徒”,尝试减缓警察紧张的情绪,也提醒警方勿滥用武力伤害市民。
另一方面,她也透过麦克风向警方指挥官喊话,请他们留意前线警察的精神健康,一旦有情绪失控、骂脏话、开枪射人、踢人打人等情况,应该要安排他们抽离现场,安排心理辅导。警察没有回话。
做社工时,陈虹秀接触过许多受虐儿童,面对重重困难的家庭,她要去调节,为这些家庭抽丝剥茧,尝试缓和冲突。脏话、暴力和各种问题行为对她而言并不陌生,在她看来,重要的是去思考这些行为背后的深层因素。
“市民失序的行为,其实很像儿童院舍里打架、讲粗口的小朋友。”陈虹秀举例,“我们会去看这些伤害性行为背后的原因,是不是因为他来自有问题的家庭,家人不理他、打他,所以不信任这个家庭,觉得很愤怒?”她说,这情况就像现在的香港,“政府不是应该要照顾市民的吗?结果却还派出警察打人,(市民)这种无助跟愤怒的情况,有点像院舍里的小朋友。”
表面上,陈虹秀是帮警方说出心中的委屈;实际上,“这样也平和了警察的情绪,(令他们的情绪)不会这么激动。」她说。
带著社工经验,陈虹秀在12日晚上跑了四、五个地点,麦克风开了十几次,在不同的冲突场合中,尝试让愤怒和紧绷的双方“化干戈为玉帛”。
晚上10时许,湾仔轩尼诗道,就在警察总部的不远处,市民占领了马路,有警察突然走进路旁的一幢大厦,市民怀疑警察举动的目的,当中有人激动地冲过去,用花盆等各种物品封死大门,但另一些市民认为这样不对,随即搬离了障碍物。这时候,一队速龙小队冲过来,高声冲著市民大喊:“我们的同事在哪里?我们的同事在哪里?”
陈虹秀拿著麦克风,沉稳地向警方喊话:“现场人士会如此愤怒,是因为今天实在发生了太多事了。大家手上没有任何武器,就算戴了口罩和头盔,也只是想保护自己而已。你们不需要再度前进,记住,你不必要如此凶狠。”
透过她缓慢而平静的声音,警察慢慢放下警棍,站成一排。其中一员回应:“好,大家都冷静点,我们也只是想带我的同事走,好不好?”
“我说那些话表面上是要讲给那些警察听,但实际上是一语双关,同时让市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除了安抚警察激动的情绪,她也梳理出双方言行背后的感受和对对方的误解,希望借此协助大家恢复理性。
在冲突前线,经常听到陈虹秀对著警察说:“市民一定会将所有情绪发泄在你身上,都是没办法的啦!这些都是因为林郑拒绝聆听民意。”表面上,陈虹秀是帮警方说出心中的委屈;实际上,“这样也平和了警察的情绪,(令他们的情绪)不会这么激动。」她说。
另一边,她也能够理解示威者情绪激动背后的原因――他们对政府的作为感到生气、失望、绝望,所以对著“代表政府”的警察愤怒大吼、骂脏话。
陈虹秀说,她无法、也不须阻止示威者表达不满,她能做的,是协助他们表达愤怒背后的感受、期望和渴求。
“我陪你一起去跟前面的警察讲”
在前线游走,数次调停纷争之后,陈虹秀感到调节工作确实略有成效。“(6月12日)那几次的冲突事件,我在前线确实也让警方收敛了一些。”
在陈虹秀看来,大型冲突之中,其实警民双方都有“害怕”的情绪。“其实那个情况大家都很怕的,我相信警察也很害怕。”
自6月12日大型流血冲突之后,政府和警方迅速将612冲突定性为“暴动”,并四处去医院等地拘捕示威者,引发市民强烈不满,警民关系高度紧张。出于各种未明的原因,警方似乎也在调整策略――在6月16日第四次反修例大游行中,即便多达200万市民走上街头,但全天几乎甚少见到警察在街道上协调秩序,而后几次冲突前线,也少有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出现。
在陈虹秀看来,大型冲突之中,其实警民双方都有“害怕”的情绪。“其实那个情况大家都很怕的,我相信警察也很害怕。”陈虹秀说,警察在面对冲击事件或受到威胁时,便会本能地认为眼前的市民全是暴徒,特别是戴头盔、眼罩、口罩,穿著黑衣黑裤的市民;在她看来,她需要做的是告诉警察他们的认知有偏颇之处,协助大家回归理性,避免大型冲突发生。
6月12日当天夜晚,陈虹秀便决定要与社总的同工一起筹组“阵地社工”,希望结合社工之力,在日后警民冲突场合中相互合作,缓和示威者情绪,避免警方滥用武力。
经过几日讨论,“阵地社工”于6月15日正式公开招募,除了驻守冲突警戒线外,也要游走留守范围,保障被警察搜身时的权利,同时预先教育示威者被捕后需面对的程序,万一有人被捕,社工亦会提供法律支援。截至21日,已有逾40名注册社工加入。招募表单上,阵地社工写明,他们希望可以变成“好像First Aid或记者的特定身份,于冲突现场或警戒线监察警方使用警力的状况及平衡现场气氛身份”。
在招募社工加入时,“阵地社工”明确指出社工在冲突现场是有风险的,包括人身安全、被捕风险、情绪冲击、身心俱疲等等;陈虹秀补充,协助的社工性格上要够胆量,面对冲突场面时,依然能拿起麦克风、以冷静的语调与人群沟通;同时要承担说错话、或一段话被误解时产生的压力。
社总总干事许丽明也是“阵地社工”的创始成员之一。
警察与示威者的对峙,由6月12日下午警方发射催泪弹开始,持续至翌日凌晨。当日下午,留在现场的许丽明及另外两名社工系旧同学,站在了防暴警察和市民中间,一边举起社工证,一边面向警方表示“正在离开”,随后与示威群众一起后退,希望不起更大争端。
“人人都有情绪的,这很正常,”许丽明说,“不过我也确实担心(粗言秽语)会影响到警方的情绪,令他们做出可能更激烈的行为。”
警方不断在道路上推进清场,示威者则不断地由会展中心、添马公园一直退,直到退到中环摩天轮附近才暂告停止。有人在后面大声骂警察、说粗口,许丽明就过去跟对方说:“你这样子,前面的人怎么办?”后来有示威者在远处大声骂警察,她干脆发挥社工同行者的角色,跟那名示威者说,若对方愿意,可陪她上前与警察对话。
“我陪你一起去跟前面的警察讲,我是社工,我知道你很不开心,其实我也是,不如我们一起上前讲?”
对方真的愿意上前,跟警察说话。当他情绪激动的时候,许丽明就安抚他,“慢慢讲”,让他表达自己。那人也就没再说粗口,转而对警察说:“其实我们手无寸铁,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一旁的许丽明陪著他,防止他情绪太激动。
“他后来抱著我哭了很久,我想至少有半分钟。”
“人人都有情绪的,这很正常,”许丽明说,“不过我也确实担心(粗言秽语)会影响到警方的情绪,令他们做出可能更激烈的行为。”
许丽明觉得,说话而不是喊话,让一些示威者可以真正抒发自己的情绪,后来,越来越多示威者分享了自己的想法。“有几个示威者分享了他们的故事,都是想告诉警察,他们不是暴徒,他们只不过是爱香港。”
她忆述,曾有一位幼稚园教师说,她以前在教小朋友时,会形容警察“是帮助我们的”,但经历了近日的警民冲突之后,她说,“我再也无法讲这种话了。”之后,这名老师哭了出来,现场多人拍掌鼓励她。
“警察的目的不是打人…… 很多示威者也根本不是想冲击”
6月17日早上七点,大批警员再度逼近夏悫道与添美道,现场上百名留守的示威者认为警方又要清场,气氛一度紧张。
警方的谈判专家抵达现场,拿著麦克风说:“不是想你们走,而是希望你们回到行人路上。”这一句话,却引发更多示威者愤怒及高叫,最前面的一位示威者愤怒质问道:“既然不是希望我们走,那你们为什么派整支军队过来?”这名示威者手脚挥舞,似乎想冲上前去。这时,许丽明拉住那位女示威者,轻轻拍拍她说,“慢慢来,理性些。”
警民双方僵持约廿分钟之后,许丽明持续拿著麦克风喊话,警方终于决定收队离队。许丽明再向著所有人说,“各位,我们这次,真的是用了一个极度和平的方法取得成功。”话音未落,示威者的掌声与欢呼声响彻云霄。她顿了顿,接著说,“若有下次,我们都希望用这样的方法,大家都安全,是不是?”示威者的欢呼,更是一浪高过一浪。
“其实我刚刚都满怕的,”许丽明松了一口气。冲突结束后,有示威者路过她身边,向她竖起大拇指,她笑了笑,低著头后退了一步,似在表示谦辞不受。
“警察的目的不是打人,而是想让人离开。很多示威者也根本不是想冲击,他们只是在后面站著看或者帮忙而已。”许丽明分析道。
许丽明觉得,市民在现场说话的方式,既舒缓了他们的情绪,同时也是向警方隔空喊话。她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确实感觉有些警察听了市民的分享之后,表情似乎有点动容。
“我见到对面有一位女警,眼眶似乎有些微微泛红,旁边的一位男警也时时点头。”这些画面,也让她记忆深刻。在许丽明看来,大型冲突之中,警民之间确实力量悬殊,但同样都会对对方产生一些误解,她希望做的,是尽量减少双方的误解。
“警察的目的不是打人,而是想让人离开。很多示威者也根本不是想冲击,他们只是在后面站著看或者帮忙而已。”许丽明分析道。
警民之间,有绝对中立?
每当问到自己在警察和示威者中间的角色,站在警民中间的陈虹秀和许丽明觉得,自己虽然是社工,并不是绝对的中立者。
陈虹秀不讳言,她认为站在警民之间,自己的角色不是中立的,她更多的,还是站在市民的一方。“我们很多时候都是站在市民这边的,只差在我们不会叫他们留下或撤退。”
被问到会否当作自己是示威者,如何在中立与示威者之间取舍,许丽明坦承自己事实上是一个示威者,“不需要完全中立的。坦白讲,我来到这里,是反对修订逃犯条例,立场很清楚。”
许丽明以《社工守则》举例,第一条列明“社工的首要使命为协助有需要的人士及致力处理社会问题”,而第四条则提及,社工要“维护人权及促进社会公义”。
不过莫庆联也提醒,若社工站在警民之间,用倾向示威者的姿态去发言,前线警察未必接受,或反而减少示威者与警方之间的斡旋空间。
尽管没有绝对的中立,许丽明说,站在警民之间进行调节时,她仍然会不断提醒自己要做到“抽离”双方情绪,更好地进行调节,减低暴力和流血的风险。
“我想如何将双方可能的冲突,转化成一种比较平静的现实,阻止暴力的发生,这应该就是我作为社工应该做的事。”许丽明补充。
香港城市大学专上学院社会科学部前高级讲师莫庆联,曾任教社工文凭及副学士25年。他对《端传媒》分析指出,在社工专业领域,一直就社工对社会运动的参与方式争论多时,而过去,很多香港社工受制于服务对象的立场多元,以及任职机构的拨款来自政府,故少有表达鲜明立场;不过,在近来的社会运动,至这场反《逃犯条例》修订运动中,也有愈来愈多的社工参与。
除了“阵地社工”的前线冲突参与之外,也有不同社工会以摆街站方式宣传运动,以及在示威现场提供被捕后法律支援信息等等。他强调,社工做法各异,无违反任何守则,只是“不同牌子的社工”。
不过莫庆联也提醒,若社工站在警民之间,用倾向示威者的姿态去发言,前线警察未必接受,或反而减少示威者与警方之间的斡旋空间。
在这一波反修例运动中,冲突频生,不少泛民立法会议员也会走上前线,他们不时携著一个麦克风,尝试承担调解员的角色,劝止双方缓和气氛。站在警民之间,许丽明也在不断摸索自己的角色。6月17日早上约8点,“双方对峙停止,警察收队的时候,我没有讲‘多谢’,也没有参与到民众的鼓掌与欢呼中,这时我心里蛮开心,但没有表达。”许丽明说,那一刻,她认为自己在做一个中立的角色。
6月21日晚上,湾仔警察总部外依旧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陈虹秀拖著无线扩音机穿梭在人群中间,“我要睇住(照顾)这些市民呀嘛,”她看著被群众“蛋洗”的警察总部围墙,得意地拍了一张相,笑著说:“因为我好清楚,鸡蛋与高墙,我永远会站在鸡蛋这一边。”
之前看湾仔的录像片段,就很敬佩拿麦克风讲话的女声,原来是专业社工!多谢这篇报导。
多謝端傳媒;謝謝社工們的努力💪
非常好的角度,謝謝端。
香港加油
剛看了一個微博,講新發佈的world giving index,表示居民願意奉獻社會、幫助他人的意願或行動的程度。第一是印尼,強調這一點是給那些穆黑們看的,而其他很多或富或窮的伊斯蘭教國家也在排名前五十中很有不少;香港排三十,前前後後有丹麥、斯里蘭卡、伊朗、岡比亞、奧地利、瑞士等各國;中國,禮儀之邦,五千年不斷代的文明、自詡最教化、最有道德、最和野蠻絕緣、不左不右、就連膚色都是火候燒得正好的象徵、還有紅太陽光輝加持著⋯排名142,納入調查的144國排名倒數第三。看似有點離題,不過沒有這樣的相互扶持的意願、這種對陌生人本能般的共情,這次的遊行能不能聚起來人都成問題呢。哪像那廂,說起民族大義一把鼻涕一把淚,可讓ta扶個同族的老頭都不敢。
谢谢两位社工的努力
謝謝你們
勿以善小而不为,这运动能走多远,能得到多少世界其他国家和其它人民支持,就看谁最后理屈词穷了。阵地社工做的不只是让示威者和警察少点恐怖感已,意思不一般啊 🙏👍
中立? 平实的生活中没有的,只存在于学术讨论或想象已。谢端这报道,很给力,也感谢她们的付出,才到现在仍是和平的示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