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前总统穆尔西(Mohamed Mursi)17日在出席庭审时昏迷,随后宣告不治。由于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谋杀、灭口等臆想在网路上不胫而走,埃及也进入最高紧戒状态。
回顾穆尔西67年的人生,他是埃及首位民选的穆兄会总统,却执政不到一年就被军方政变下台;他的上位虽给穆兄会带来昙花一现的春风,却终究没能吹过军方这道玉门关。随着穆尔西逝世,阿拉伯之春在埃及的遗绪也飘向虚空,仿佛这一切从未发生过。
穆兄会百转千回的权力之路
如今的穆斯林兄弟会(简称穆兄会)是股庞大的伊斯兰跨国势力,既受卡塔尔与土耳其支持,更拥有无数产业与学校。但回到90年前的苏伊士运河畔,它还只是一位老师与六位工人的白日梦。
1928年,哈桑.班纳与苏伊士运河公司的工人们创立了穆兄会,起初他们只是以反英国殖民、促进伊斯兰信仰为口号,做些教育与社区卫生的慈善工作。而后随着组织不断茁壮,穆兄会快速政治化,讲道地点也从传统的清真寺移向开罗最时髦的咖啡馆,由反殖迈向反西化、反世俗化的道路,且与埃及民族主义运动相结合,吸引到大批农工阶级的支持,开始了武装斗争的路线,并逐渐扩及约旦、叙利亚、突尼斯等地。
二战爆发后,穆兄会的武装活动日趋剧烈,不仅在埃及夜总会纵火、更炸毁饭店与剧院,甚至暗杀政要;但以上种种都没能削弱其在民间的高人气,尤其是1948年以阿战争爆发后,穆兄会自组志愿军参战,俨然成了全民英雄。但这种失序的举动却令政府忍无可忍,终于下令取缔,穆兄会瞬间由万民爱戴跌落非法组织的泥淖中,干部纷纷入狱,所有活动也被查缉。但政府雷厉风行的结果,换来的却是更为频繁的喋血冲突,首先是一位参与穆兄会的兽医系学生暗杀了埃及总理,接着创党元老班纳也死于埃及秘密警察的枪下,双方陷入了血腥的暗杀循环。
而这样的混乱在国王倒台后也没能终止。1952年,埃及爆发了七月革命,代表泛阿拉伯主义的自由军官组织推翻了法鲁克王朝,埃及从此由君主走向共和。在此期间穆兄会大力支持自由军官组织,并期望革命结束后,能将埃及建设成一个实行伊斯兰法的国家,没想到军方却不愿意分享权力,于是双方在除掉共同敌人后,终于开始了政治内斗。1954年,纳赛尔(Nasir)总统以“穆兄会企图暗杀自己”为由,大肆扫荡,终于把穆兄会逼向山穷水尽的境地。
然而,战争总能成为穆兄会的救星。1967年埃及在六日战争中一败涂地,而输掉战争这件事对阿拉伯世界的冲击远在战场伤亡之外。首先,纳赛尔的威望因此下降,许多泛阿拉伯民族主义者于是放弃纳赛尔主义,带枪投靠马列思想,阿拉伯社会复兴党也因而分裂成大马士革、巴格达两大派系,彼此敌视。
泛阿拉伯主义的共产化加速了自身的衰退,各种过去被压迫的伊斯兰势力终于逮到机会,大肆抨击这些人背叛了穆罕默德的教诲、不配做穆斯林,穆兄会自然参与其中。
其次,泛阿拉伯主义的共产化加速了自身的衰退,各种过去被压迫的伊斯兰势力终于逮到机会,大肆抨击这些人背叛了穆罕默德的教诲、不配做穆斯林,穆兄会自然参与其中;而中东有个国家一向视泛阿拉伯主义与共产主义为仇敌,那就是沙特阿拉伯。原因在于,泛阿拉伯主义阵营的领导人几乎全是推翻君主制、政变上台的军官,故被沙特视为君主制的天敌;而瓦哈比思想则容不下共产主义。因此趁着泛阿拉伯主义在1960年代末的失势,穆兄会与沙特成了同仇敌忾的盟友,并藉泛伊斯兰化的主张,为自己挣得不少政治上的话语权,穆兄会就这么活了过来。
而除了整个中东的思潮转向外,埃及内政的变化也左右着穆兄会的命脉。纳赛尔总统在1970年猝逝,由副总统萨达特(Anwar Sadat)匆匆继位。然而纳赛尔虽打输了战争,却还是很受民众爱戴;反观萨达特,不仅根基未稳,也缺乏纳赛尔的强人魅力与威望,于是为保地为安稳,他便把军方在推翻国王时玩过的策略重新搬上台面——与穆兄会结盟。
萨达特上任后不久,便赦免某些流亡海外的穆兄会领袖,允许他们回国定居;而穆兄会虽仍是非法组织,活动空间却明显比过去多了许多,各种伊斯兰极端组织也搭上这波顺风车,开始活跃起来。萨达特这招挟外援以自重,既震慑了来自军方内部的挑战者,更为其在民间获取不少支持,只是某些极端穆斯林最终还是容不下他与以色列的戴维营协议,萨达特遂于1981年被暗杀,为伊斯兰势力所反噬。
而萨达特虽提早离开人世,但他建立的默许传统却被其后的穆巴拉克总统继承了下来。穆巴拉克在位期间严厉取缔伊斯兰极端组织,却没有特别打压穆兄会,等于是向对方递出了橄榄枝;而穆兄会的回报方式就是在1987年的总统大选中支持穆巴拉克的候选资格。只是这样的蜜月期终究还是不能长久。
穆兄会自萨达特默许活动以来,便积极渗透到埃及各组织中,从各大学学生会到工商界的同业公会,都有他们的人马,这本就让穆巴拉克忌惮不已;再加上其在各类救灾活动中的效率远胜政府,建立的慈善医院与社区服务网路又颇能收买民心,穆巴拉克终于在1992年开始了打压行动,只是这次收效却不比当年,穆兄会看似有所沉寂,却在选票上有了出其不意的进展。
在2000年的埃及国会选举中,穆兄会获得了17个席位;但到了2005年的国会选举,穆兄会却一举拿下88个席位,成为最大反对党。虽然他们尚未从非法地位中解禁,但每位候选人都相当聪明,他们通常不宣称自己是穆兄会提名出来的,而是会说一句暗语:
“伊斯兰是解药!”(Islam Is the Solution!)
这种打擦边球的方式既让他们逃过政府的取缔,却又令选民一目了然。事实上穆兄会之所以能在埃及几次重生,甚至建立诸多海外据点,靠的不仅是政治伊斯兰这条主旋律,更重要的是它看准了政府内部的派系斗争,从而提供了政治结盟的各类空间,故能延续自身生命;再加上穆兄会本身的基层组织灵活、动员力强、深入民间,故虽几经扫荡,仍是韧性顽强。
而2010年阿拉伯之春的扩散,致使穆巴拉克政权垮台,这与其说是人民的胜利,不如说是军方对穆巴拉克的一次伪装型政变。穆兄会此次也是利用了执政当局的内部矛盾,既让自己成功合法化,还把候选人穆尔西送上了总统大位。
埃及军队的内部矛盾
而埃及军方内部的矛盾,还得由萨达特就职说起。由于自由军官组织推翻国王有功,因此自1952年埃及共和化以来,军方的政治地位便不同一般;历经四次中东战争的洗礼后,埃及军队更从“共和国的缔造者”跃升为“埃及人民的守护者”。细数埃及历任总统,从纳赛到赛西,唯有穆尔西出身穆兄会,其余人等都是军事将领。
然而军队看似强大风光,却也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纳赛尔在位期间,军方确实大权在握,完全凌驾于文官集团之上;然而萨达特就任后情势却起了变化。如前所述,萨达特的威望与实力不如纳赛尔,无法平服军方内部所有派系,只好招揽外部势力来做自己的盟友,这里面既有穆兄会,也包括对军方不满已久的文官集团。
在安抚穆兄会上,萨达特采行了默许政策;而在拉拢文官集团上,萨达特则是暗中推动了军队的制度化,并将某些过往由军队垄断的权力下放给官僚,更引入多党制,好让各种敌对势力能相互牵制。而这样的趋势在穆巴拉克上台后更加强烈。
穆巴拉克虽是空军将领,但他与萨达特有个共同特征:两人都因总统意外过世,才由副总统匆匆扶正,因此上任后都面临军方内部其他派系的质疑与挑战。故萨达特与穆巴拉克的统治逻辑几乎相同,即两人为求自保,只能一面用各种方式来削弱军队实力,一面与其他势力结盟,来开拓新的支持群。
总统与军队间从此有了种不成文的默契,即总统拥有政治话语权,军队则享受经济利益,彼此维持着某种恐怖平衡,直到接班人问题浮上台面。
在萨达特任内,他以制度化的改革进程来牵制军队;穆巴拉克上任后,除了接续萨达特的路线外,也以经济利益安抚军队。首先,军队在军费预算与开支方面享有自主权,无需经过议会的审核与表决;此外,穆巴拉克也默许军队投资各行各业。据统计,埃及军方从事的经济活动至少为社会提供了十万个以上的工作机会。总统与军队间从此有了种不成文的默契,即总统拥有政治话语权,军队则享受经济利益,彼此维持着某种恐怖平衡,直到接班人问题浮上台面。
穆巴拉克与其他埃及前总统的差异在于:不论是纳赛尔还是萨达特,两人都死于任内,故尚不用烦恼培养接班人的问题。然而穆巴拉克53岁起接替萨达特成为总统,直到83岁因阿拉伯之春而下台,执政时间长达30年,期间穆巴拉克既没有明示的接班人选,也不设立副总统。因此他的年岁越大,各方势力便越发蠢蠢欲动,直到贾马勒(Gamal)踏入政坛。
贾马勒是穆巴拉克的儿子,本在金融证券界服务,后于2000年担任执政党的秘书长,并逐渐结合企业家、银行家与制造商,形成了所谓“新卫士”(New Guard)同盟,同时收拢了父亲在情报系统与警界的私人势力,成了埃及政坛的新寡头。穆巴拉克虽没说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在替儿子铺一条埃及总统的接班之路。
2004年开始,新卫士集团参与了一连串埃及的私有化行动,截至2011年为止,314所国有企业中的190所被与新卫士集团关系密切的私人财团收购,但前者一直是军方的重要势力范围,而在这波私有化过程中,军方顿失臂膀又没能分配到令人满意的利益补偿,自是十分不满。随着双方的嫌隙与矛盾日渐扩大,统治集团也分裂成新卫士与军队两大阵营,军方将领内心早已警觉:一旦贾马勒真的克绍箕裘,军方在经济领域的大好江山势必要被吞噬殆尽。
打从埃及共和国肇建以来,军方的权力便不断下降,从而引起统治集团的各种内部矛盾。最终穆巴拉克的接班计划搅乱了恐怖平衡,让军队在阿拉伯之春的历史关键点上,抛下穆巴拉克这颗弃子,并用了当年推翻国王的老方法——默许穆兄会的壮大,好共同逼退这位现代法老。
当阿拉伯之春成了契机
对穆兄会与军方来说,阿拉伯之春都是百年难逢的天赐良机。穆兄会自1928年以来,便致力于要将埃及改造成一个反西化的伊斯兰国家,只因政府打压,所以始终未能如愿;军队则不甘政经大权旁落,更厌恶穆巴拉克把国家玩成了“家天下”,打破历任总统皆出身军方的惯例,因而不认同贾马勒的正当性,处心积虑要防止接班计划成真。
既然双方都有调整权力结构的需求,那么革命发生时,自然是一拍即合。当穆巴拉克要求军队镇压抗议群众时,军队看准了政府的脆弱性,巴不得总统立刻下台,因而喊出:"我们与群众站在一起!"等口号,表面上看似拥抱民主,骨子里却尽是对权力的渴望;而穆兄会则透过清真寺系统,动员了大批群众上街,又为许多无家可归者提供庇护,成功演绎了何谓革命形像经营。
埃及似乎充满了生机与希望。但这种虚幻的假象很快便被现实敲个粉粹。
于是阿拉伯之春来了,穆巴拉克倒台,军队重新掌权,穆兄会合法化,国内普天同庆,埃及似乎充满了生机与希望。但这种虚幻的假象很快便被现实敲个粉粹。2012年,埃及举行革命后的首次总统大选,结果出来后自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军方推出的候选人最终败北,输给了穆兄会出身的候选人穆尔西。
这样的结局或许符合穆兄会的估测,却完全不在军方可接受的结果范围内。在他们看来,总统大选可以是种仪式,却不能是真正决定政治人物去留的方法;穆兄会心中想的,大概也相差无几。穆兄会拥有民间高人气,军方则是埃及总统的摇篮,双方都假定这次自己一定能当选,当选之后不仅能实现组织/集团的政治目标,还能跟前人一样持续连任。可惜当两方相争,就注定会有人失望。
穆尔西的上台象征埃及穆兄会的全面复苏,其不仅大量调动军队内部人事,更准备起草新宪法,将穆兄会理念写入其中。可惜千言万语终究不敌军队的机枪坦克,穆尔西仅执政一年便被不甘失势的军方政变下台,锒铛入狱。在间谍、叛国、越狱等罪名下,穆尔西年复一年地接受审判,穆兄会也面临更严重的打压,曾经合法的雀跃,只能深埋在历史的尘埃中。
直至穆尔西死亡,埃及的经济仍未能自革命的震荡中复原,但塞西政府代表的军方势力仍掌控着埃及政局。人们似乎很容易对所谓民主化运动感到兴奋,进而拍手叫好、摇旗呐喊,赋予其瑰丽壮阔的革命之名;但综观中东,在阿拉伯之春中政权更迭的国家,除突尼斯勉强合格外,没有一国步上民主化的进程,充其量只是经历了一场内部政变,换上另一个独裁者,或干脆陷入一片群龙无首的混沌。所谓春天,似乎从未来过。
而在埃及,阿拉伯之春既遂了军方推翻穆巴拉克的心愿,也赐了穆兄会一场久违的春天,只是这片烂漫春光似乎来得快、去得也快。随着穆尔西逝去,穆兄会势必又要过上一阵寒冬,然而历史总能不断循环,只要政治伊斯兰的潮流不退、埃及军方内部矛盾未除,穆兄会的卷土重来,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刘燕婷,《中东研究通讯》专栏主笔,习阿拉伯文与科普特文)
簡體中文版本 卡塔應為卡塔爾;突尼西亞應為突尼斯;沙烏地阿拉伯應為沙特阿拉伯,簡稱沙特。另外納賽爾的譯名問題似乎也沒有統一。
感謝指出!已經修改了
想起了弗朗西斯福山关于国家构建的思想,埃及的政治为福山又提供新的案例
“人们似乎很容易对所谓民主化运动感到兴奋,进而拍手叫好、摇旗呐喊,赋予其瑰丽壮阔的革命之名;但综观中东,在阿拉伯之春中政权更迭的国家,除突尼西亚勉强合格外,没有一国步上民主化的进程,充其量只是经历了一场内部政变,换上另一个独裁者,或干脆陷入一片群龙无首的混沌。所谓春天,似乎从未来过。”
这句话写的真好。。。。
这种口气真像西方评价中国,局外者一眼洞穿,可悲可叹
清晰明了
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