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慧 X 应亮:我有这样的命运便有这样的自由,自由不是被给予

我们最早的自由就是叛逆;自由是一种风险,我坚持一个他人禁止的选择,即是自由。
导演应亮和编剧陈慧的对谈。
电影 风物

近年香港移民潮仿佛再现,朋友相聚总听到有人离开。其实经历九七移民潮,大部份港人未觉外国有多好,反而深晓异乡窘局。无奈面对大湾区融合,自由空气愈加稀薄;而今修例在即,港大民调显示逾四成受访者有移民打算。对许多人来说,离开,仅仅是为了去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

离开与流亡,也是去年底上映的电影《自由行》的主线。故事讲述中国流亡导演为与身内地母亲团聚,不得不参加台湾观光团作为幌子,惟全程仍被盯紧,历尽诸种不自由,而主角也不得不在自由、亲情、家庭中作选择。电影反映了导演应亮的亲身经历;而电影的编剧、香港小说家陈慧,也恰于去年迁居台湾。

香港和台湾,是应亮与陈慧足迹的重叠处:他们都离开了自己的出生地,一个从不自由的地方来到相对自由的地方;一个仍两地奔走,向家乡作漫长的告别。如今双城情势涌变,我们邀来两位共坐一处,谈谈香港与台湾与他们个人。两地而言,自由在萌发新机,还是不过徒增绝望?而他们自己又如何在不同地域脉络中,思考与实践“自由”?若创作是利器,他们又如何以此踏上异乡?

:陈慧
:应亮

自由是一种风险,我坚持一个他人禁止的选择,即是自由。——陈慧

在香港已是异乡人

: 2016年接到应亮剧本初稿时,我没有想过“异乡人”、“自由”这些课题。如果要谈异乡人,我当时在香港已经是一个异乡人。这个“异乡”不是地域上的,而是生活型态的改变,是意识形态上的。比如,我看著自己很熟悉的的店舖变成药房。我觉得自己是这个城市的 outsider 的感觉,所以我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是异乡人,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有一个家。我还未移民台湾,也没有想到,我搬到那里只是因为工作,每个月我都会回香港处理事情。香港对我来说需要很漫长的告别,台湾对我来说需要很漫长的适应。

:我的背景是个非常极权的国家,从小长大的环境不愉快的,当我被禁止回国的时候,实际上是期待也是愉快的,像青春期的男生渴望自由。我总是期待离开家乡,渴望出去读书,到另一个地方居住,有自由才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我一直没有进入体制工作过,反而经常跟香港、台湾等地方发生关系,自己拍的东西有机会在国外放映,对我来说也是离开,所以没有什么舍不得。

我没有“故土”、“根”的想法,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很多东西国内外不一样。电影《自由行》里面发生那件事情是因为主角导演拍了一部片,在我的生活里也是,我拍了一部片,中间我会回内地拍电影,我回到香港的时候就出现了问题不能回去。其实这夹杂著,像陈慧说的漫长的告别,回不去是夹杂一点快乐,可以说是给一个理由断了吧。里面有痛苦,例如家庭的联系、权力被割除,但也觉得自己做对了一点东西,这里伴随著人格的舒张和期望,加上在香港有朋友无私帮忙、保证家庭安全,得到了正面的肯定和保护。这些都在2012年突然爆发,我把它变成人生中要处理的一个战争,我坚定认为我做对了。

当我被禁止回国的时候,实际上是期待也是愉快的,像青春期的男生渴望自由。我没有“故土”、“根”的想法。——应亮

陈慧。
陈慧。

:有人会问我,你真的这么不喜欢香港么?这么喜欢台湾?我在台湾找回香港失去了的东西,那人同人交往的感觉。我有生以来最强烈感受到一个群体,就是2014年在金钟,在台湾我不觉得我很快会有个群体,或者可能你会常常去一间咖啡店、书店、电影院,可以去不同地方,跟好多人混熟,但要感到属于一个地方,从不容易。

:我对香港的留恋还比上海的多。因为最早我在重庆办地下影展,有台湾、香港的一些电影工作者到这里交流,很谈得来,我了解到台湾和香港有什么社会运动。这其实是情感,是连结,会不停的延伸、加深的,所以那个时候到了香港演艺学院,是很高兴的,对于从那个很痛苦的环境出来的人,这里真的有一种很强烈的归属感,也觉得这个地方很有价值。这种价值感是一种本能,是来自跟故土非常强烈的对比。留恋就油然而生。如果我今天不得不告别香港,可能有类似的漫长感,因为我也委身了当中一些有价值的事。

我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是异乡人,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有一个家。我有生以来最强烈感受到一个群体,就是2014年在金钟。——陈慧

从命运的窄门中创作

:存在主义心理分析大师罗洛‧梅有本书叫《自由与命运》。它给我的启示是,不是你认不认命,而是怎样直面命运。失明歌手周云蓬说,失明是我的命,命运帮我开的一道门,只有我才能过去。我喜欢应亮刚才的说法,我们最早的自由就是叛逆。《创世纪》里人类最早的自由就是食了禁果,但接下来有更大的责任。我们往往更害怕承受这种责任。

:香港现实情况里有很多肯定的、正面的东西,还有一些弹性的,可以去试,比如说香港的农业、电影。有些领域看起来似乎已经悲观,比如说法治、教育、媒体,人们必然会有情绪,但要接受这些变化,你才能面对它,从而有方案;你不接受他,用比较负面的状态去面对它,它只是一个情绪跟态度,没有特别的用处。你可以运用自己擅长的东西,比如创作、一些社会活动,一些跟本地有关的事情,去消化这些情绪,在微观的层面去改变,以及慢慢影响身边的个体,因为人都很复杂。

现在有很多人,包括我在内,都在丧失信心,在一些时段比较丧气,是正常的,可是这个毕竟只是一段时间,过去以后你还是要面对很多事情。只要你的心还没有离开,你还是要去处理一些跟这个地方有关的事情。

:我只可以讲我自己的故事,通过角色、返回生活。雨伞运动过了四年,我才开始写《弟弟》,《弟弟》就是讲雨伞运动,我要纪录那段时间的金钟的故事。这正正是上了头,不写出来便不懂讲道理。每个人创作都有自己的原点,但我不会想受众是谁。台湾电视剧《我们与恶的距离》,改编真人真事,面对现实社会和群体,也没想到回响这么大。电影也好文学也好,创作的人往往没想过要感染全世界,他只是说那个地方的故事。但我相信普世性。

:这个陌生观众有什么人?当然是作者自己想像,但他可能不会很理性地去想这些事,作品出来会在不同区域传播,接受信息的程度也会有差异,比如说《自由行》在华语世界传播的时候,中国观众都是在国外看的,例如欧洲、美国的电影节,他们因为某种原因在那边生活、工作,他们在网上写了一些评论都是比较负面的,比较多控诉、愤怒,说导演的东西比较自我矮化。这都是意料之外,作为《自由行》的写作者,我、陈慧、我太太三个人做编剧,都不会去预设这种后果。同时,我们为了亚洲电影节做了一个媒体放映场,就是一些朋友对我说很感动、里面的人跟香港的命运有关连。观众的反映可是这不是作者强求的,如果作者一开始有计算、设定,那是违背了初心。作为一个创作规律,必须要有一些本能、情感。创作最重要、贴近的东西,还是一个比较原始、比较多自我出发的状态。

在一些时段比较丧气,是正常的。只要你的心还没有离开,你还是要去处理一些跟这个地方有关的事情。——应亮

应亮。
应亮。

危险的边缘

陈:我没有想安全不安全。自由本质上和安全是矛盾的。自由是一种风险,我坚持一个他人禁止的选择,即是自由。我要在香港出版《弟弟》,不去三中商的出版社出版,便找小出版社,发行到楼上书店。但一定要记得我为什么要有这个选择,只要我能选择,我便有筹码。这几个月,我强烈感受到,全世界无一个地方比香港更方便,但香港除了方便还有什么?为什么我们把它看得如此重要?其实我们忘记了本来想要什么。我们今日有或者无的自由,是过去累积了许多不负责任的选择而来。

他们继续有他们的说法,我们就说我们的故事。我有这样的命运我自然有这样的自由,这种自由不是被给予的。——陈慧

应:有一次在高雄放映《自由行》,放完以后,电影节安排我们在门外请观众过来随便聊聊天、拍个照,排队最尾有一个中年男人,这个人的情绪有点大,他到了我的面前就说,我很激动,我从大陆来,偶然路过,看了这个片子,在这个时间段里面看到是很珍贵的。事后我想,他有点可疑,这个场次的票很早就卖完了,他不可能是路过。可是我很肯定的说,当时的情绪、状态是真诚的,尽管他背景有可疑,事实上还是会有一些互动跟共鸣。可是我的出发点不是因为这个,我也不会思考中间过程会怎么样,这些东西都是水到渠成。

陈:我常常听到无处可逃的论调。但你为何不想,为什么要走。当年中英联合声明被提出,开始起草基本法,开始有移民潮。当时有广告的口号是“香港几好都有,点舍得走”。我便记得当时那种创造力,所有香港人都说要离开,广告人就说故事了。黄霑有一首歌叫〈上海之夜〉,说香港是借来的地方。今时今日听到你会哭,当年听到你会笑。这就是创造力。

其实是话语权,他们继续有他们的说法,我们就说我们的故事。你说无处可逃是因为无空间,但不是因为香港面积这么细我就要去大湾区,有大湾区之前香港已经是一个港口了,要记住自是谁。我有这样的命运我自然有这样的自由,这种自由不是被给予的。

读者评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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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自由行在ytb没找到完整的,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