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彭日进总是骄傲地跟人提起:“我出生在北京”。
她今年60岁,住在荔枝窝——一个有三百年历史的客家围村。从马料水坐船需一个半钟,固定轮渡只在星期日或公众假期开放。如果陆路前往,从最近的乌蛟腾巴士站往返也得耗上七、八个小时。对居住在“石屎森林”的香港人来说,荔枝窝可望不可即。
彭日进每天早晨五六点醒来,不吃早饭,直接下地干活。她有一块圆心田,平日生活靠地里的时令蔬果就能满足,不喜欢吃肉。她把姜黄和艾草制成药材包,蒲公英和桑叶用来泡茶,熊猫豆、蝶豆花、波斯菊用来做雪条装饰。
彭日进在北京时就爱吃雪条。上学路上必经一片碎石堆,她觉得这堆用来和水泥的石头有灵性,每天都对著“魔法石”祈祷,口中念念有词:“拿一个石头,变一根冰棍”。她相信总有一天会变出冰棍来。
如今,她在荔枝窝掌握了这种“魔法”,“变”出来的雪条颇受行山者欢迎,连一田百货也曾找她商量规模化生产。但彭日进不乐意,入驻商场意味著要保证雪条的形状、数量和生产周期,她觉得有种被约束了的感觉。定居荔枝窝,不就是为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吗?
第一次采访那天,彭日进准备了小米饼、腌萝卜、很稀的粥,说一起吃午饭。前两样都是她小时候的最爱,吃得简单,生活简单,她对这样的日子很满足,文革学农(编注:指由学校组织青少年学生下乡体验农耕,于1963年后兴起)也是这样。
彭日进擅钻研美食,也喜欢主动跟人聊天。司康和馅饼刚刚出炉,她热情地招呼路过她家的村民进来品尝。有西方行山者慕雪条之名而来,她得知对方是芬兰人后,还兴致勃勃地跟老伴提议明年夏天去芬兰度假。
干活时她又显得相当严肃,右手拿著水枪,左手背在身后,不苟言笑地正视前方。荔枝窝有两大片田任由她挥霍,而文革学农正值初冬,田里没有农作物,她只能扒拉扒拉土。
不干活的时候,彭日进也常到田里坐著发呆,这个角度刚好将整个村落尽收眼底。她不时发出感慨,中一学农结束离开北京顺义农场时,她只是回头望了望,“有那么个念头,很希望有一天能够在这样的地方过我的生活。 ”
归隐田园后,60岁的她吃起了小时候最爱的雪条,时光一张一合里,似乎又回到了北京。
如果时光倒退,她还会选择当红卫兵,“威风啊”
彭日进的出生是个“意外”。1954年,毛主席表示“要提倡节育,少生一点就好了,要有计划生产。”作为爱国份子,父亲彭耀坪第一个响应毛主席号召,用起了避孕套,没想到杨洁瑷还是怀上了。彭日进生于1958年,家里排“日”字辈,母亲杨洁瑷取了“大跃进”的“进”字给她做名。
姐姐彭日颖身体不好,弟弟彭日斌又是家中唯一的男孩,扛米、换灯泡的家务活儿,自然落在彭日进身上。
除了干活,娱乐的活动也有很多种,彭日进喜欢在马路上拦车。有次被人告诉了父亲,彭耀坪就把她锁进厨房,不给饭吃也不让出去,全靠姐姐偷偷拿饭救济她。下雪的日子,彭日进就坐铁锹顺著雪坡“欻”地滑下来。她总是玩到很晚才回家,等著她的是奶奶或者父亲的一顿责骂。姐姐和弟弟都很斯文,彭日进却像个“野孩子”,奶奶说:“都不知道你是不是捡错了的。”彭耀坪也说她是“男人性格”。
老同学李玉英(化名)记得,彭日进上学时“小辫扎得不整齐,衣服穿得也很破”,一点也不在意他人眼光,会跟老师起争执。这种胆量让李玉英特别羡慕。
彭日进的童年在1966年拐了个弯。那年5月,中国第一支红卫兵(编注:指文化大革命期间,大学生和中学生成立的组织,意为“保护毛主席的红色卫兵”)在清华附中诞生,随后迅速遍及全国。就像《人民日报》社论写的那样:“千千万万‘红卫兵’举起了铁扫帚,在短短几天之内,就把这些代表著剥削阶级思想的许多名称和风俗习惯,来了个大扫除。”他们游行示威、四处抄家、破坏文物,除了对毛泽东的崇拜外、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都可以大造其反。
彭日进是班里第二批被发展的红卫兵。成为红卫兵通常要满足三个特点:一是根子正,出身成分好(即“红五类”:工人、贫下中农、革命干部、革命军人、革命烈士家庭的学生);二是在斗争中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三是敢于革命,斗争性强。
彭日进说自己能加入红卫兵,关键在于懂得“说‘他们’的语言”,“要敢说话,对老师有什么意见,我们都会写大字报,模仿报纸上的语言,表示你政治上很积极。”采访时,摄影师看到她在日历上记下的农活,夸她字写得好,彭日进开玩笑说是“写大字报练出来的”。
当然,彭日进想当红卫兵,主要是出于一种“人家要当,我也要当”的虚荣心。老二的排行让她在家中有些尴尬,她要在外面寻找自己的天地。
戴上红卫兵袖章后,她感觉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了”,因为“红卫兵是站在毛主席身边的,是受到毛主席鼓励的。”
“每天要‘早请示、晚汇报’,对著毛主席像,告诉他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你有没有要检讨的地方,总之一定要体现出和毛主席语录的联系。”彭日进说。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挂毛主席像,彭日进家的厅就有,吃饭的时候也和毛主席在一起。
根据“伟大舵手”的“最高指示”,学生“不但要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因此,课堂上的学习被大大压缩,走出校门、走进工厂、走入农村,成为当年“教育革命的新气象”之一。彭日进就曾经“背著自己的背包、被子、衣袜、鞋,还有水壶”,从百万庄走到顺义良种场,一天横跨半个北京城。40多公里的路,她一路都要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红宝书”她以前能背出大部分,四十多年过去了,就只记得这句口号。口号喊多了,人渴得特别快,她一大早就把水壶里的水喝光了,“渴到见到旁边沟里的水都想喝。”彭日进说著咽了下口水。那次经历让她觉得,“没有东西吃都无所谓,但是没有水喝,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夕阳西下的时候,彭日进和同学们终于抵达目的地,开始为期一个月的学农。
对天性好动的彭日进来说,农活并不难做,大多数时候“把土扒拉扒拉齐了,弄成一条条的”就行,但分配去清洁猪粪坑却是一件苦差事。“唉呀,臭的要死。弄完了之后,身上整天都是那个味道,怎么洗也洗不净。”彭日进摆出一脸嫌弃的样子。
不过,她喜欢这种不用思考、只需重复动作的状态,以及劳动完吃什么都香的“小确幸”。彭日进似乎也看到了那个时代种下的“因”——在那个“物质生活没有、精神生活也没有”的艰难时代,“有时候人家请你吃个水果就非常高兴了”,人变得很容易满足。
学农没几天,彭日进就返回学校参加田径比赛,两星期后才回去,她好心拿糖给隔壁床的同学吃,却被她告发了。那时候带零食也是敏感行为,会被说成是“小资产主义”。彭日进记得自己在集体会议时自我批评,结合“他们”的政治语言,承认自己“今天做错了,不应该带(象征资产主义的)糖果”。“现在想想还挺逗的”她说。
可惜时代没能允她一番“大作为”。1967年,红卫兵组织分裂为不同派别,滋生大规模武斗。毛泽东说“现在是小将犯错误的时候了”。随著工宣队与军宣队进入学校,红卫兵逐渐失势,1968年开展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后,红卫兵作为文革中的一支政治组织,终于解散了。
如今回看那段岁月,彭日进承认当时“被‘他们’洗脑,觉得当红卫兵是件很光荣的事”,但如果时光倒退,她还是会选择当红卫兵,“威风啊”。
姐姐彭日颖也说,文革的生活“让人变得坚强”。后来,她在香港面临种种困难时,就觉得那时候都过来了,现在的苦便不算什么,“只要你想干,只要你努力,就能做到。”
好几次我都发现,彭日进对那个时代的记忆很难自圆其说。她总说怀念那段在北京的时光,可当我进一步问她“大字报写过什么内容”、“恨不恨告发她的同学”时,她的回答永远是“记不得”。我笑她记忆力不如父亲,她解释自己是个“活在当下”的人,不会反向思维。
这种看似矛盾的心理在彭日进的父亲彭耀坪身上也能捕捉到。
“组织上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这才是爱国”
文革期间,彭耀坪在中央水利电力部工作,管施工基建。大字报是难免的,“打倒彭耀坪”贴的满墙都是,但他基本上没挨斗过。
太太杨洁瑷就没那么幸运了,她是资本家出身,先后三次下放四川、宁夏和河南“劳动锻炼”。彭耀坪坚持不用“劳动改造”形容太太的遭遇,他说“太难听了,犯错误才叫改造”,虽然实际上就是改造世界观。
杨洁瑷来自香港小有名气的“大家庭”,住在半山罗便臣道的大别墅。日本占领广东一带时,杨家北上贵阳避难,彭耀坪也因为没有书读而转投“大后方”。他俩是贵阳中学的同班同学,班上就七个广东人,关系都特别好。
彭耀坪早年在杨家借宿时,住在杨洁瑷大哥的房间,套房,厅、厨房、卧室、卫生间一应俱全。“光佣人就有六七十个,做饭的、种花的、看孩子的,”彭耀坪特别不适应,“吃饭要敲钟的,十几桌,每桌四个角各站一个佣人。”
杨老爷有三房太太,彭日进的姥姥排第二。杨家人丁兴旺,彭日进“光舅舅就能数到二十三,姨有十八个。”在整个大家族中,彭日进的姥姥不算得宠,杨洁瑷全凭全额奖学金维持学业,勤奋、低调,写得一手好字。
在港大念书时,杨洁瑷受到系里左派教授的鼓励,萌生支援祖国建设的想法,大四时主动提出转到中山大学。她念书那会儿,中国人崇拜“苏联老大哥”,流行俄语,会英文的很少。因此,大学最后一年,英文系的她几乎都被派去接待外国代表团。毕业后,杨洁瑷进入外文局《中国建设》杂志社做记者。宋庆龄、周恩来等中央领导来参观时的大合照,现在还挂在彭家。
彭耀坪也在读大专时受到地下党的影响,很早开始看一些“进步”的书,40年代就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话锋一转,“但是一个偶然机会我去了澳大利亚,要不然国民党时期我就是共产党员了嘛。”
彭耀坪祖籍广东开平,姑父是澳大利亚华侨,生意总部在斐济,彭耀坪被调去管账。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位在新西兰读书的女孩,“要是不回国的话,我跟她结婚了。”斐济岛上的日子,彭耀坪除了做生意和恋爱,也和杨洁瑷保持著书信往来,两人在信中互相鼓励回国建设。
1949年后,彭耀坪向恋人表明自己要回国:“我爱中国,比爱你更多一些。”
回中国后,彭耀坪直奔广东华侨事务委员会报到。那时候的工作都是组织分配,他前三个志愿都填了挖石油,去甘肃玉门。玉门不归广东省管,可彭耀坪坚持要去,工作人员只好把他的关系转到中央侨委会。
彭耀坪就这样来到北京。
中侨委的干部问他为什么非去甘肃不可,他答:“爱国。中国没有石油嘛,我回来就是挖油的。”干部劝他,“现在北京搞那么多建设,也需要技术干部,小彭啊,你不一定要去玉门才是革命。”彭耀坪思考了几分钟,爽快地答应了,“北京需要干部,那我就留下。我就懂四个字——服从分配。”
即使在文革期间,彭耀坪“服从分配”的信念也没有动摇过。
怀上儿子彭日斌的时候,杨洁瑷刚刚结束在四川的“劳动锻炼”,每次回来脚都是肿的,没有粮食吃,她只能喝粥,造成身体水肿。彭耀坪说,那时候粮食都是定量的,男干部每月30斤,女同事每月26、7斤。“三年大饥荒的时候更少,杨洁瑷一天就吃二两粮食。二两,怎么劳动?”彭耀坪心疼妻子受苦的日子,但是没办法,“服从分配嘛,组织上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这才是‘爱国’。”
大饥荒差不多结束的时候,彭日斌出生了。彭耀坪联想到自己也曾下放一年,从管事的副厂长变成亲自修理挖土机的工人。劳动有感,彭耀坪给儿子取了“斌”字,“上来可以当干部,下去就当工人,文武所谓斌,希望儿子和我一样。”
“我要回北京,我不愿意在香港”
就在彭家三姐弟学农学工、上街游行、捧著《毛主席语录》齐声念的时候,70年代来了。
面对动荡混乱的中国,许多归国华侨决定离开,形成一股“倒流潮”。似乎是怕我误会他不爱国,彭耀坪强调他们50年代回去的华侨是“真正为爱国回来的”,“60年代的不算,那时候印尼排华,是我们中国派了好几艘大船去接他们回来的。”
“要不是为了孩子上学问题,我是要在北京退休的。”他说。当时彭日颖已经初中毕业,但高中尚未复课,她在家等了一两年也上不了学。彭日颖承认这是“没有办法弥补的”一个损失,没能上学的那八年本该是她“人生中黄金的时候”,但基础教育的缺失让她在香港几乎没有了“向上的阶梯”。彭日进站在姐姐身后为她做肩颈治疗,没有吭声。
彭日进也快毕业了,如果继续留在北京,她注定要“上山下乡”。“我跟她妈妈商量,干脆带他们出去念书,要不然都害了孩子了。”彭耀坪解释说,并不是他们大人哪儿不愉快、想离开。另一个可能原因是杨洁瑷想家,算起她已经二十多年没回香港了。
彭日进是初三上学期走的,走之前还参加了亚非拉乒乓球友好邀请赛开幕式表演。李玉英记得,彭日进是在排练休息时,告诉老师“要走了”。“走?上哪儿去?”李玉英不知道彭日进要去的香港是什么地方。她和另一个同学去商场买了肥皂盒,装了些铅笔、橡皮在里面,算是给彭日进的礼物。彭日进送了她一本快脱页的画册,内容是小孩拿著红缨枪站岗。
彭日进一家去香港了。
从北京到香港,彭耀坪用的是“出来”,而非“回去”。三个孩子都不习惯香港,特别是彭日进,“造反”,“闹得要回北京”,她跑到广州去找奶奶说,“我要回北京,我不愿意在香港。”
“那个时候我都预备她回去的。”彭耀坪为女儿添置了“三大件”,比如五六十年代流行的大收录音机,“我们每个月出粮就买一件东西,一个月买一件,一个月买一件,就准备她走的。”原来,彭日进喜欢上李玉英的哥哥,想去北京和他结婚。结果人家来信说有女朋友,她就不走了,但父亲知道她还是喜欢北京。
彭日进从老同学的信里看见北京,也把香港发生的任何事都告诉老同学。李玉英记得彭日进最早用本子上随手撕下的硬纸写信,几年后换成单位信笺,再后来又是那种带一点花边的信纸。信里的彭日进去眼镜公司打工,还有穿西服照的家庭合影,都是李玉英没见过的。她很骄傲自己有个好朋友在香港,直到“国内也发展起来了”,这种骄傲感才褪去。
1976年7月,唐山发生大地震,毛泽东已经处在昏迷半昏迷状态,靠鼻饲生活。8月18日,他圈阅了生前最后一份文件《中共中央<关于唐山丰南一带抗震救灾的通报>》。据医疗抢救记录,9月9日零时10分,毛泽东“心跳停止”。
彭日进感慨伟人逝世果然不一样,总要发生些奇异的事。
文革岁月似乎离她越来越远了。
“我还觉得我挺幸运,在那个年代经历过这些事,起码不用念书”
彭日进花了八年才真正适应香港。
刚到香港时,她不会英文,也不会广东话,只能降级从中二读起。语言不通加上来自北京的背景,彭日进被香港同学当作“怪物”。她下课就自己出去玩,上课就自己找英语书读。半年后,语言不再是她与香港同学的交流障碍,但关系始终不及她和北京同学那般亲密。
对彭耀坪和杨洁瑷来说,回到香港也有很多不适。“我写了有一百几十封求职信,没有一个请我的。因为我的资历都是共产党底下的职务,香港那些资本家的公司哪会请你?”彭耀坪说,返港的头一年,夫妻俩只能接些中英翻译的活儿。
姐姐彭日颖因被文革停课“耽误”了几年,回香港进不了中学,超龄了。她后来决定去做护士,白天在手术室打杂,下班后在夜校攻读护理专业。退休的时候,她是北区医院的总护士长。
经人介绍,彭耀坪转行做大厦管理,那时太古城建好,还没有商户入驻。公司遂在太古城开了间室内设计公司,任命他为经理。过了几年,彭耀坪当上老板,又在北角和美孚开了两家分店。三十年前画机械图的那只手,如今画起了装修设计图。
杨洁瑷经港大教授介绍,去了《大公报》英文版工作,但左派媒体的薪水实在不高。1975年,港铁公司成立,需要英语翻译,杨洁瑷成功受聘。
彭日进始终不喜欢香港的繁忙,“好像吸不到气,太多东西压过来”。对于我提及的城市生活的种种便利和高效,她不以为然,“那是你们年轻人才喜欢的。”
不爱上学这点倒是一直没变。母亲帮她报名了岭南大学“2+2+1”的大专课程,她主修“逃课”,“浅水湾呆坐,天主教坟场静观”。逃课的结果是A-level考试只有英文和会计两科合格,“正好不用继续学业”,她发了个“流汗”的表情。
读完两年大学预科,彭日进去《远东经济评论》担任 Assistant Coordinator,负责杂志推广。在那里,她认识了老公,是她下面的一名职员。彭日进形容他“人特别深沉、不爱说话”,“象棋下得特别好”,他们在一起6、7年后才结婚。
不过,这段关系并未得到父亲的认同。婚房是彭耀坪付的首付,彭日进供的月租,他问我:“像什么样?”他觉得男人不能挣得比女人少。
结婚两年多,彭日进的老公突然查出癌症,3个月后匆匆离世。那时女儿只有两岁。彭日进换了一份医院文职的工作,每天抄抄写写。
在医院“养伤”的四年里,恰逢一种名为 Life Dynamics(生命动力)的课程传入香港,吸引了不少行政人员报读。彭日进和后来的“老伴”麦勤铸(Keith)就是课上认识的。尽管这种激励课程日后被传媒诟病为“洗脑”,但彭日进说“Life Dynamics清洗了你内在伤痛的东西,回归到很纯的状态”,让她“充了电似的”。
彭日进后来找了份秘书的工作,一干就是14年。2005年,女儿去新西兰读大学,她才有时间寻找自己的田园梦想。
似是“冥冥中有仙人指路”,彭日进和 Keith 郊游时发现绿田园,这里为有志于田园之乐的人提供租地和课程培训。她记起女儿幼儿活动时来过这里,当时她脑中闪过种田的念头,未料到15年后竟旧地重游。她当即租下一条田埂,租期四年,做起了假日农夫。
彭日进来香港四十年了,始终觉得自己在香港只是一个过客,只有周末拿起锄头去粉岭种田时,她才能得到片刻喘息。她发现自己上班的辛劳在耕作时一扫而空,隐居农林的生活越过越上瘾。
五年前,恰逢“荔枝窝保育计划”请人开荒,彭日进干脆辞掉商业机构秘书的工作,成为一名真正的“农夫”。
我问她的“老伴”Keith,“这也是你也想过的生活吗?”他的目光落在彭日进身上,缓慢开口:“有些东西,不一定非要喜欢才去做的。”彭日进心里明白,他是因为她喜欢才来的。很多人以为他们是夫妻,但实际上他们并未结婚。“如果不是要为下一代的话,我觉得没有必要一定要结婚。”彭日进说。
彭耀坪不理解女儿放著舒服日子不过,要去过苦日子,父女俩吵过架。彭日进说,父亲来香港是为了孩子读书,但她好像没有按照这条设定好的轨迹前进。
回看文革那段时光,彭日进觉得除了没有真正学习之外,“挺好的”。她习惯了在外面跑,觉得“风风火火挺好玩儿”。“人家问我,我还觉得我挺幸运,在那个年代经历过这些事,起码我不用念书。”彭日进后来到香港读佛教中学,反而觉得那段时光比较艰苦。
彭日进也不觉得母亲受苦,一来母亲“既是记者,也包括劳动”,“我觉得她在工作中获得快乐”;二来是母亲自己选择不当大小姐的,“有选择便不会感到辛苦”。况且,劳动对彭日进来说是件愉悦的事。
文革期间,彭耀坪也认为杨洁瑷参与劳动锻炼是应该的,但跳出那个环境后,他意识到“不对”:“党太左了,老是讲出身,对知识分子太过了一点”。彭耀坪喜欢反右(编注:指1957年发起的打击右派分子的运动)前的北京,他说“50年代的党员是标兵,我们要学习他的”,那种“老革命”的精神跟现在的党员作风完全不一样,“现在这些党员,我不见得要学。”
杨洁瑷一直在港铁公司做到退休,七年后,罹患血癌逝世。彭耀坪很快娶了第二个太太。他说著掏出手机,在“相簿”里找她的照片给我看。“她是北京人,原来在北京电影制片厂工作,她30岁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彭耀坪比她大15岁,但第二个太太也于五年前过世。
儿女都有各自的家庭,92岁的彭耀坪现在一个人生活,平时看报、看书,其他事有佣人照顾。他的书架,左边是满满三层的《中国国家地理》,右边则是中国历史和民族的书。另一项雷打不动的习惯是,每天晚上8点半准时收看《海峡两岸》。
尾声
11月初,彭日进去了趟北京,坐的是红磡出发的24小时慢车,带了一本安东尼·史脱尔的《孤独》,倒是很应景。
北京和从前不一样了,变成一个特别现代化的大城市。她原本计划明年去农场看看,但老同学告诉她,“顺义已经没有啦,全都变成楼啦。”
原先的北京110中学改名为北京市西城外国语学校,她还站在牌子前合了张影。她指著照片给我看,教学楼现在重新粉刷了,地面铺著大理石。
彭日进这次见了三、四十个同学,有些人四十年多没见了。她走的时候没赶上拍毕业照,这次有同学送了她一张,她指著相片告诉我哪些是她的好朋友。同学们大都记得她,可她除了要好的几个,一个都对不上号。李玉英笑她“放空放得有点过了,以前的事儿都不记得了”。怀旧怀了四十多年,该讲的事儿早就讲烂了。彭日进认为应该创造新的共同体验,下一年她打算号召大家一起旅游。
11月的香港还是艳阳高照,彭日进穿著羽绒服就回来了。看上去不大的手拎包里装了杏脯、果丹皮,还有李玉英准备的四盒山楂,这是彭日进记忆中的“北京味道”。此外,还有同学给她带的自家农作物,两个南瓜、一包白薯,还有几袋花椒、玉米、黑豆,她打算拿回荔枝窝种。
北京的老同学中有人看不起彭日进的生活方式,觉得她没有房子、没有工资,连保险也没有。李玉英替好朋友抱不平,把这些负面评价归因于“世俗的人太多”。“毛主席不是说过嘛,‘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天高地广,不就是一种自由吗?”李玉英说。
彭日进和北京的老同学少则三年、多则每年相聚。但跟香港同学就没这么亲密,她最要好的香港同学,也不过是每年春节寄她一张卡片,“今年会不会给我寄,我还不知道”彭日进语气平淡。
至于香港的言论自由、经济繁荣,彭日进称之为“资本主义的洗脑”。在她看来,香港人总是被“我要赚很多钱”的欲望控制住。社会贫富悬殊,人与人之间互相比较,“社会里面一定有很多矛盾”。在她看来,资本主义的一切都很现实、功利,反而觉得无产阶级是最幸福的,都是大锅饭,你穷我也穷。
文革时埋下对农村向往的种子,四十年后终于在荔枝窝发芽。两者之间的联系,彭日进也说不清楚,有些事情不知不觉就发生了,现在的生活与过去唯一的差别是“没人管我了。”挑战与刺激不再,60岁的她更向往一种平静的生活。
荔枝窝并不是她的永久居所,来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了,她还是想到人更少一点的地方去生活。
有冇經歷過消滅階級敵人肉體嘅武鬥呢?也許有幸未試過;也許跟隨集體遺忘了。Anyway,祝老人家健康安樂
香港的好就是给了她追求不一样生活的自由吧
香港的哈皮就是给了她追求不一样生活的自由吧
这位阿姨并不能被算作洗脑,毕竟她在两地都待过,那就是她自己做的选择。她有幸没有被文革弄得家破人亡,而且住在北京,那么在当时的中国来看大概算不上很穷的人。
而且,她说的没错,消费主义和资本主义,并不是好生活。
一場運動,毀的是人心
有点意思
一個扭曲的人。
人呀,就是要雙重標準,說一套做一套,對人一套,對己一套。才活得自在無知而長久。
一个个说着让人家去死,人家是挖了你家祖坟了这么激动?
共产党对华人和华人历史文化的影子已经深入骨子里。
早点去死
虚荣而自私,这种人真的恶心。
// 如今回看那段歲月,彭日進承認當時「被『他們』洗腦,覺得當紅衞兵是件很光榮的事」,但如果時光倒退,她還是會選擇當紅衞兵,「威風啊」。//
矛盾得可笑,要逃避責任的時候說被人洗腦,但現在還是會選擇當紅衛兵?根本上她骨子裏就是自私、任性,害了那麼多人還有臉說「威風」?這種人不配有自由。
第3行的「一個半鍾」是「一個半鐘」?
感謝指正,已訂正
我感到憤怒。
所以人到底有没有自由意志呢?似乎不被一种观念“洗脑”,就会被另一种洗
彭日进何尝不是被“社会主义”洗脑了呢?
謝謝能從兩代過來人口中讀到「非香港主流」的文革回憶。
無知就是幸福? 其實有人就有矛盾,資本主義也好,共產主義也好,矛盾是不可能不存在的。因為人生來就不可能平等,能力不同就自然有差距,最多只是矛盾的體現方式不同。
從另外一個角度看紅衛兵
很有意思
也真的將他們的思想傳達出來
這篇文章證明一個亙古不變觀點,不管是多惡毒的政黨或領袖都有人擁護。可悲的是很多中國人就算在國外呆大半輩子也不會懂自由民主,天生奴性,還是覺得有皇帝好,還是會崇拜毛澤東這個殺盡千千萬萬國人的暴君。
无知的幸福?
很難得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紅衛兵的故事,不然臺灣這邊聽到紅衛兵都是偏負面的比較多
值得認真看
这篇文章好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