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黄马甲”运动:革命重临,还是“锈带”危机?

此次事件发生后,许多中文媒体迅速将其同今年春夏的学生示威、2016年的“黑夜站立”运动、2005年的巴黎郊区暴乱,以及近年来重创欧洲的移民危机联系起来,或者同1968年的“五月风暴”学生运动相提并论,但这一事件具有更丰富的历史和现实意涵。
2018年12月1日,一名戴上面罩的示威者在一架被焚毁的车辆前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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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日巴黎街头的暴力事件让全世界震撼,许多媒体惊呼,“街垒”抗争和“革命”幽灵重现法兰西。

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次暴力事件所依托的“黄马甲”(亦有媒体称为“黄衫”或“黄背心”)运动,究竟源自何方?何以在短短两三周之间,在法国呈燎原之势?它和十几年前的巴黎郊区骚乱、以及半个世纪前的“五月风暴”、甚至是更早的革命记忆,究竟有何异同?

在中文媒体林林总总的渲染和夸张之外,端传媒试图对这一问题作出简要回顾和分析。

“黄马甲”是谁?

此次“黄马甲”运动的缘起,是居住在巴黎大区东部远郊塞纳-马恩省的一位妇女今年5月底在网上发起请愿,要求降低燃油价格。

“黄马甲”(法语:gilet jaune)指的是公路交通中的荧光反射背心。根据法国交通规则,司机必须在车中配备荧光反射背心,以便在发生事故时在现场增强可见度,保障自身安全,因此“黄马甲”就成为司机的必备物品和象征标志。

而此次运动,也正是由公路交通的必备要素——燃油——而起。从2018年年初起,法国政府通过“能源产品消费税”(TICPE),将每升汽油和柴油价格分别提高3分和6分钱。虽然看上去微不足道,但这给拥有汽车的法国家庭,尤其是生活在郊区和农村、依赖汽车代步的驾车者增加了不少负担。

此次“黄马甲”运动的缘起,是居住在巴黎大区东部远郊塞纳-马恩省的一位妇女Priscilla Ludosky今年5月底在网上发起请愿,要求降低燃油价格。这一请愿迅速引起广泛响应,迄今已经有上百万人联署支持。

到了10月10日,另一名法国居民Éric Drouet通过Facebook发起呼吁,召集同道在11月17日堵塞巴黎环城快速路,这一呼吁成为运动的导火索,同时得到外省的广泛响应,从而不限于巴黎地区。

“黄马甲”运动做了什么?

在连续三次大型示威活动之后,“黄马甲”运动逐渐演变成暴力事件。

在Priscilla Ludosky和Éric Drouet相继发出呼吁之后,法国驾车人以“黄马甲”为标志,逐渐积聚串联力量,试图通过示威游行和阻塞公路为手段,迫使政府接受其诉求、在政策上改弦更张。但在连续三次大型示威活动之后,“黄马甲”运动逐渐演变成暴力事件。

第一次示威发生在11月17日周六,据法国内政部统计,在当天的示威活动中,全法各地有大约28.7万人参加,这也是此次活动的人数峰值,随后几天时间里,各地仍陆续有示威活动,但规模显著缩小。当天活动以阻塞公路、加油站、大型超市、或收费站实行免费通行为主。

第二次大规模示威发生在11月24日(同样是周六),全法共有16.6万人参与抗议。在巴黎,示威者进入香榭丽舍大街并竖起街垒,警方动用催泪弹和高压水龙,冲突造成24人受伤,警方逮捕了100余人。

第三次大规模示威发生在12月1日(仍是周六),虽然内政部估测全法有13.6万人参加示威,人数低于前两次,但在首都巴黎,冲突烈度加剧,地标建筑凯旋门遭涂鸦破坏,许多车辆被焚毁、银行商店被洗劫。著名百货商场老佛爷和春天被迫关门歇业。警方发射上万发催泪弹维持秩序,冲突中有130多人受伤,400余人被逮捕。

预计12月8日周六,“黄马甲”运动将掀起第四波浪潮。但由于此前1日的暴力示威造成严重破坏,法国政府方面或将严阵以待。同时,鉴于前三波活动中参与人数逐渐走低,暴力行为又激起社会反弹,第四次活动规模可能继续缩减。

2018年12月1日,防暴警察在凯旋门一带发射催泪弹驱散示威者,现在浓烟密布。
2018年12月1日,防暴警察在凯旋门一带发射催泪弹驱散示威者,现在浓烟密布。

迄今为止,“黄马甲”运动已经造成三人死亡,但都是因为公路阻塞造成的交通事故,而非暴力事件。17日在Savoie地区,一名司机在试图冲破阻挠时,撞死一名63岁的示威者。19日在Drôme地区,一名摩托车手在阻塞路段和货车相撞身亡;12月2日在Arles地区,一辆轻型货车和一辆卡车相撞,前者司机死亡。

12月1日巴黎街头的暴力事件中,肇事者的身份众说纷纭。抗议活动的同情者指控极左和极右派势力制造了暴力事件,尤其是以打砸抢而臭名昭著的无政府主义组织“黑块”(black bloc),但按照警方说法,现场很多暴力行为,的确是由身穿黄马甲的示威者犯下。当然,由于参与运动的门槛极低(套上黄马甲就可以算作成员),因此难以判断肇事者的真实身份与立场。

运动诉求究竟是什么?

没有多年来法国社会围绕购买力的焦虑感,也不会有此次黄马甲运动的平地波澜。

如前所述,这场运动发起人的直接诉求是降低燃油税,但与此紧密联系的则是提高购买力。前者为表,后者为里。没有多年来法国社会围绕购买力的焦虑感,也不会有此次黄马甲运动的平地波澜。

法媒普遍指出,此次示威活动的诉求多种多样,从最开始的降低燃油税,逐渐衍生出降低高速通路通行费、降低车检费等多种相关诉求。随着事态逐步扩大,“黄马甲”运动提出的诉求也逐步升级,出现提高最低工资、恢复法定退休年龄到60岁、废除(将于明年起实施的)所得税代扣制等要求。可以说,其核心是要求提高中低收入家庭购买力,而燃油税只是此次事件的导火索。

更有甚者,在12月1日的大规模示威后,还出现了要求召集全国性税务会议、重大社会事项实行全民公决、议会选举实行比例代表制等政治性诉求。甚至出现“马克龙下台”的口号,将矛头直接对准总统本人。

运动特征

黄马甲运动的深层驱动力,是自认为被巴黎和其他大城市“遗忘”,无法分享经济增长成果、民生日渐凋敝的法国外省民众。

此次黄马甲运动发生后,许多中文媒体迅速将其同今年春夏的学生示威、2016年的“黑夜站立”(Nuit debout)运动、2005年的巴黎郊区暴乱,以及近年来重创欧洲的移民危机联系起来,或者同1968年的“五月风暴”学生运动相提并论,但在当地媒体眼中,这一事件具有更丰富的历史意涵。

首先,许多媒体不约而同地指出,此次运动的导火索是税收问题,而因为税收引发社会动荡和骚乱,特别是在农村地区,在法国具有悠久的历史传统。例如17世纪的“雅克雷起义”(Jacquerie),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农民抗税,因此有媒体将此次“黄马甲”运动称之为“数字时代的雅克雷起义”,因为从运动酝酿、召集、成型和激化,基本都是通过网络、尤其是社交媒体完成的。

其次,和2005年的巴黎郊区骚乱不同,此次黄马甲运动的主体,不是心怀怨恨的巴黎近郊少数族裔青年,而是更为远郊、以及外省尤其是农村地区的法国本地居民。一个例证是,此次抗议活动中受创最重的,是富人聚居的巴黎8区和16区,而不是郊区骚乱中势头最猛的塞纳-圣但尼省(即93省)。

在事态兴起后,一些社会学家重新提出“空白对角线”概念,这指的是法国从东北到西南的一个狭长地带,人口密度相比法国其他地区较低(每平方公里不到30人),经济发展乏力,在近似意义上,这一地带和法国南北两端工业凋敝、极右力量势头崛起的地区一道,可以被认为是法国的“锈带”(Rust Belt)。当然此次运动中并非所有人都来自“空白对角线”地带(巴黎大区也为数不少),但和美国“锈带”类似,黄马甲运动的深层驱动力,是自认为被巴黎和其他大城市“遗忘”,无法分享经济增长成果、民生日渐凋敝的法国外省民众。

再此,许多媒体指出,此次运动具有去组织化、去中心化的特征。和传统上某一政党或工会扮演核心力量不同,也与1968年学运不同,“黄马甲”没有领袖,也没有成型的科层式组织网络。在这一点上,和2016年的“黑夜站立”不无相似之处。最早发起网上请愿的Priscillia Ludosky和最早呼吁封堵公路的Éric Drouet,在一定程度上被视为这次运动的标志性人物,并曾代表运动和环保部长会谈,但这两位33岁的年轻人,也很难说是运动的组织者,其中Éric Drouet公开表示,没有人能代表黄马甲运动。这一点也加大了法国政府的谈判难度。

谁支持?谁反对?

以马琳娜·勒庞为代表的极右派、以梅郎雄为代表的极左派都纷纷表态支持运动。但在中左派阵营和工会内部,均发生了明显可见的立场分裂。

抗议活动发起之初,没有迹象显示出各地的主要积极分子同某一党派或工会有联系。但很快,以马琳娜·勒庞为代表的极右派、以梅郎雄为代表的极左派、以及沃基耶为代表的共和党右翼等反对党派别都纷纷表态支持运动。马琳娜·勒庞和梅朗雄甚至要求解散国民议会,进行立法选举。

中左派阵营则发生了意见分裂,一部分人对运动诉求表示同情,但另一部分人则反对示威者阻塞公路的做法。同样,总体偏左派的各大工会在面对黄马甲运动也立场不一,例如规模最大的两家工会CGT和CFDT都不表态支持,甚至后者高层指责该运动被极右翼“劫持”,但工会下层分支以及FO等其他较小工会不乏支持声音。

2018年12月2日,法国总统马克龙偕政府官员走访前一日发生示威冲突的巴黎街道,会见防暴警察和消防员。
2018年12月2日,法国总统马克龙偕政府官员走访前一日发生示威冲突的巴黎街道,会见防暴警察和消防员。

法国政府一直对黄马甲运动持强硬立场,拒绝向示威者让步,甚至在运动前期拒绝与示威者协商。直到11月27日,环境部长德鲁吉才同两名黄马甲运动代表会面。11月30日,也就是第三次大规模示威前一天,总理菲利普邀请八名运动“发言人”到总理府会谈,但只有两人前往,其中一人又因为总理拒绝在社交媒体上直播会谈内容而放弃。

马克龙本人在11月底对黄马甲运动做出表态,称支持示威者的法定自由,但对修改税收政策并不松口。总理菲利普同样遵循这一立场,不过执政党“共和国前进”(LREM)内部在这一问题上凸显分歧,一些党团议员公开呼吁政府缓和其立场。

这起风波中最耐人寻味的政治人物,是2017年大选的候选人之一Jean Lassalle,这位面相憨厚、口音浓重、来自比利牛斯山地区的总统候选人,曾身穿“黄马甲”参加国民议会审议活动,公开表达支持。某种意义上,这位当初在选战中几乎被完全忽视的候选人,正是此次运动的预言式人物。

问题症结何在?

马克龙上台一年半以来,大刀阔斧推进改革,但在成效尚未显现之时,民意已经急剧下挫。他推行的一些偏新自由主义的政策,已经积聚了相当可观的不满情绪。

此次示威的大背景,是法国的能源转型。法国作为《巴黎气候协定》的东道国,和许多欧洲国家一样,已经宣布将于2040年禁售柴油及汽油车,这意味着将向电动汽车全面过渡。而在此之前,政府通过税收手段,逐步提高汽油和柴油价格,使得传统汽车在经济成本上不再划算,迫使车主逐步换成混合动力或纯电动汽车,看上去是合乎逻辑的政策选择。

但批评者指,法国政府以“环保”为旗号为燃油提价,但由此而来的经济收益却并未全部投入环保事业,而是挪用到其他领域,这让人对政府的公信力产生了怀疑。

此外,法国政府以环保为名的增税措施,加大了普通居民家庭的日常出行压力,却没有针对航空公司和海运公司的燃油加税——虽然后两者的活动同样对气候变暖产生巨大影响,这让普通人产生“厚此薄彼”的不忿。此外,法国家庭的柴油车保有量相比其他国家更高,这就使得针对柴油的增税措施引发更大反弹。

此外,进入2018年以来,法国经济骤然减速,也为此次民怨爆发起到火上浇油作用。此前法国政府曾基于2017年底的增长率乐观估计称,2018年增长率预期或将达到2%,但第一和第二季度增长率都仅有0.2%,第三季度小幅反弹至0.4%,预计第四季度也将维持同样速度,但今年上半年的低迷增长态势已经成为“黄马甲”运动酝酿的温床。

再次,马克龙上台一年半以来,大刀阔斧推进改革,但在成效尚未显现之时,民意已经急剧下挫。他推行的一些偏新自由主义的政策,例如增强就业市场流动性、打击工会势力、削减退休阶层福利、改革高等教育制度等方案,已经积聚了相当可观的不满情绪。而在政治上,由于保镖打人事件、重量级部长先后辞职(尤其是前环保部长于洛),使得其政治光环日益黯淡,普通民众越来越缺乏耐心。

最后,如前所述,虽然12月1日的街头示威中出现严重的暴力事件,但究其本源,黄马甲运动和郊区骚乱、学生运动和政治革命不同,它起源于广大郊区和农村强烈的“被遗忘感”和“被剥夺感”,这种情绪在2017年总统大选中已经有所体现,当时右翼领导人菲永代表的,正是中西部广大地区的类似情绪,只不过由于其败选出局而被暂时掩盖。从这种意义上说,这次黄马甲运动折射出的,是法国正面临自身的“锈带”危机。

读者评论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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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下面的太监真以为自己给党国割韭菜还能幸灾乐祸呢?笑死了

  2. 看了这篇就清楚了,文中提到12月8号会有第四波,希望到时候也能看到相关的深度分析。

  3. 跟高雄好像,又老又窮的被剝奪感

  4. 看了端的報道就大致了解了法國這次運動的脈絡,感謝!希望之後還有持續的報道!

  5. 法国就爱破坏,就爱搞革命。挺好,自己折腾自己,等着被老黑吞并吧。

  6. 希望端持續追蹤報導法國黃背心運動,辛苦了。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