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11月,在台北。
国家图书馆汉学研究中心主办“金庸小说国际学术研讨会”,来自两岸三地与欧美各国的学者,发表27篇论文,堪称是“金学”研究领域的一场“华山论剑”。
早在研讨会上,出版金庸小说的台湾远流出版社负责人王荣文就透露,金庸已在进行新一波小说修订。而来自北京的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胡小伟也当场“发难”,希望最早的“连载版”金庸小说能够再度出版,供学界有研究、比较的机会。
金庸解释,自己幸运地“比一些武侠作家活得久一点”,所以能好好修改作品,有些错误不改不行。至于最早发表的旧版,他斩钉截铁表示,“没有出版的价值”。
此外,在当时其他媒体访问中,金庸也不否认,比较喜欢被称为“小说家”而非“武侠小说家”。
在两岸不曾公开流传的旧版
在台湾,金庸早年被定性为“附匪文人”,作品不准出版、上市。最知名的例子是1959年12月底,台湾省警备总部发动名为“暴雨专案”的查抄行动,在超过400部“共匪武侠小说”的清单里,金庸当时所有作品无不在列。
国民党政府对金庸的禁令,一直到1970年代才逐渐松动。主因是金庸主持的《明报》,对统治中国的中共当局多所批判 —— 特别在文革时期。1967年香港左派大暴动,金庸更成为左派势力点名暗杀的六位媒体人之一。在“不是敌人就是同志”的政治逻辑下,金庸成了国民党交往、拉拢的对象。1973年金庸获邀访问台湾,与副总统严家淦和行政院长蒋经国会面。尽管如此,直到1979年之前,金庸小说仍高挂禁书名单之列,以冒名盗版形式在读者之间流传。
1979年,在台湾远景出版社与联合、中时两大报的推动下,台湾当局终于允许除了《射雕英雄传》和《雪山飞狐》两部以外的金庸小说合法出版上市。两部未获准的原因,没有权威说法。前者据传是因为书名暗合毛泽东的《沁园春》,后者可能因为涉及“闯王”李自成。不过名义上不准归不准,实际上照样发行贩卖,只是《射雕英雄传》改名为《大漠英雄传》。
换言之在台湾,看得到的“合法”金庸小说,都是经历过1970年代第一次修订后的版本。相较台湾读者早年还可能看过冒用他人名义的盗版金庸,中国大陆思想控制更严,引进金庸小说更晚,恐怕更没有一窥“连载版”的机会。
1980年代,远景推出“金学研究”,首先邀请金庸的老友倪匡,发表《我看金庸小说》,并且以“九品官人”方式,替书中角色点评高下。倪匡连续写了数本“看金庸”,大赞情节设想之奇,伏笔安排之深。而一般读者,在《天龙八部》的开端,就看到小说后段才重新出现的灵鹫宫使者与“生死符”,更不免对倪匡的赞扬深信不疑。
问题是,许多令读者惊艳不已的前后呼应,并非出自当年的连载,而是1970年代起几次大幅修订的结果。而金庸在修订作品的同时,在文化界的地位也蒸蒸日上。对照、考察金庸社会地位的变迁和版本修订之间的关系,是理解其人其书的一条有趣途径。
消失的“玉面火猴”和“青蛙大战虾蟆”
从《书剑恩仇录》开始,金庸每部小说都是先在报章上连载,随即结集成书。1972年,《鹿鼎记》在《明报》连载完毕,他随即开始修订作品,并改由自办的明河出版社发行。
原始的金庸小说,因为一天只写一段,故事开始发展后,许多原先设定往往被新构想取代。最有名例子堪称《天龙八部》,作者在连载前就宣称,将“包括八个故事,每个故事为一部。但八个故事互相有联系,组成一个大故事”。等到情节开始发展后,这个设想很快就被扬弃。
此外,创下武侠小说主角自始至终武功低微的《鹿鼎记》,韦小宝在连载版中,也曾依照海大富遗留的图经,意外练成神妙内功。《天龙八部》中熟悉天下各家武功的王语嫣,原本不只名叫“王玉燕”,武功更“隐隐在慕容复之上”。但随著《明报》副刊的连载,韦香主与王姑娘却都把一身武艺给忘光。更夸张的是《倚天屠龙记》,周芷若为了博取张无忌同情,宣称失身于丐帮而怀孕,此后也没有下文。
此外,作者未必时时都有灵感,为了应付每天连载,常有“不架而走”的灌水情节。许多刚出现时颇费笔墨、强调武艺不凡的角色,随后却未再加以发展,沦为龙套。甚至在连载过程中,也有不小心遗忘交代的例子。
例如《天龙八部》尾声,阿紫抱著萧峰尸身跳崖自杀,先挖出眼睛丢还游坦之;游坦之嘶声叫道“阿紫姑娘”,此后结局如何,就再也没有提及。到了修订版,才让他一并跳下悬崖,将两段单恋一并终结。阿碧在新版中改说一口吴侬软语,在旧版中随师父康广陵而去的她,改成陪在发疯的慕容复身旁,比起原先“大燕皇上”孤身一人,必须自掏糖果打赏前来“朝拜”的儿童,显得更为合理。
不仅删掉连载时抛出,最后却未使用的枝蔓情节,金庸更大量去除了原先的怪力乱神与夸大成分。连载版的金庸小说,虽然不再如同上一辈旧派武侠,动辄出现“千里飞剑杀人”之类情节,但仍有许多堪称“动物奇观”的情节想定。例如秦南琴、杨过母子所养的“血鸟”;《倚天屠龙记》冰火岛上,专吃熊脑的“玉面火猴”;《天龙八部》的哲罗星、波罗星,骑在两条大蛇上;钟灵的宠物原本不是“闪电貂”,而是缠在身上当腰带的蛇;《射雕英雄传》还出现成千上万青蛙与虾蟆激斗,宛如大兵团作战......到了修订之后,除了杨过的神雕等少数不得不保留者,多数“奇珍异兽”都被拿掉。
在武学方面,金庸也对自己建立的“武林世系”进行一番整理:“降龙十八掌”早在第一部《书剑恩仇录》就出现,当时是南少林功夫,后来修订时才变成丐帮的专属武学。《射雕英雄传》连载版中,一阳指是王重阳的武功,先天功是段皇爷的武功,后来《天龙八部》将一阳指提前“赐”给段正明、段正淳兄弟,修订时才将一阳指改为专属大理段氏,增设王重阳与段智兴“交换武艺”的情节。《连城诀》原名《素心剑》,因为蕴藏宝藏秘密的唐诗剑法,原本称为“素心剑法”,因为名字和《神雕》中古墓派武功太接近,修订时改为蕴含藏宝指涉的“连城剑法”,书名也随之更动。
除了大幅修订文字,使之更简练之外,曾被梁羽生形容诗词古文造诣不佳的金庸,也下了苦功雪耻,让作品更“文学化”。一个明显例子是小说的回目名称:原本连载时,往往根本没有回目,直到结集成册,才加上基本的回目,例如《天龙八部》的最后一回订为“萧峰自尽”,明显不可能是连载时就有。
修订版的金庸小说,不但大幅缩减回目数,部分作品并改以诗词为题。例如《倚天屠龙记》以每句皆押韵的“柏梁台体”古诗为题,《天龙八部》则以五阙词为题。到了《鹿鼎记》,甚至从祖先查慎行的七言诗作中,寻找句子成为回目。这不只是文学化,甚至走进了彻底的传统文人趣味。
主题愈来愈“正确”
经过1970年代的修订,故事情节的破绽与不合理已经大幅减少,然而留存下来的"bug"仍然不少。1990年代,远流出版社成立网站“金庸茶馆”,各方读者更纷纷举出各式不合理之处。这些“纠误”与“补过”,都成为金庸再度修订小说的重要依据。
《倚天屠龙记》修订版的后记中,金庸写道:“张三丰见到张翠山自刎时的悲痛,谢逊听到张无忌死讯时的伤心,书中写得也太肤浅了,真实人生中不是这样的。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明白。”
这段文字的出现,是由于金庸的长子查传侠,半年前(1976年10月)在美国自杀,成为他毕生遗憾。为了解脱丧子之痛,金庸开始大量阅读佛经。另一方面,1980年代之后的金庸,早已由当初国共双方封杀对象,跃为两岸政府的座上嘉宾,更是凡公开演讲必爆满的“大师”。身分与心理上的转变,以及大量阅读佛经与其他典籍的心得,都展现在“新修版”小说的字里行间。
新修版的金庸小说,大量矫正原先的情节“不合理”错误,最常出现的问题,在于书中人物的年龄,或是各场景间的日期:例如被读者发现,依据原先设定,黄蓉的年纪应该大于郭靖;修订过后,几乎每个角色的年龄描述,都与过去有一些差距。书中原本常出现直接以庙号(死后奉祀太庙,才会有)称呼当今皇帝,也都改为年号。《笑傲江湖》秃笔翁寓武功于书法中的“裴将军诗帖”,其中没有“如”字,新修版也改成“若”。
然而,有一些订正,却几乎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例如蓝凤凰与教众为令狐冲输血,被读者质疑不验血型不能输血,金庸特别在其后加上按语,表示O型血可以输给任何人,古人虽无血型分类,但五毒教既然熟悉此技法,蓝凤凰自然了解个中诀窍,知道哪些人可以输血给别人。
随著自己变成“大师”,金庸的“社会责任意识”,也显得愈来愈明显。《鹿鼎记》中曾戏称,由于韦小宝在尼布楚条约上的签名太怪,后世即使郭沫若等甲骨文学者也不识,遂使韦爵爷征俄订约的史实湮没,“古往今来,知世上曾有韦小宝其人者,惟《鹿鼎记》之读者而已。本书记叙尼布楚条约之签订及内容,除涉及韦小宝者系补充史书之遗漏之外,其余皆根据历史记载。”这段令读者会心一笑的文字,到了新修版金庸却又再加注表示此乃“游戏文章,年轻读者不可轻信”。
另外,早年武侠小说中,“西藏喇嘛”几乎注定扮演反派角色,金庸也不例外。在新修版当中,不知是因为作者个人对佛学的浸淫,或是避免被指引发民族矛盾,先前对于西藏的描述,几乎全部“洗白”:
《连城诀》中无恶不作的“西藏青教血刀门”,改成“青海黑教血刀门”。《射雕》中的灵智上人,同样被移籍青海。《神雕》中的金轮法王,不仅更名“金轮国师”,籍贯也变成蒙古,徒孙“藏边五丑”变成“川边五丑”。
整套金庸小说中,除了《天龙八部》的鸠摩智仍出身吐蕃,其他喇嘛的老家几乎都被金庸搬到别处。
在大陆道教界的抗议之下,原本《神雕侠侣》中颇为不堪的全真教,也在新修版有所提升:奸淫小龙女的祸首,由真有其人的尹志平,改为纯虚构的甄志丙;全真五子研习“七星聚会”等新功夫的动机,也由防备杨过、小龙女前来报复,改为对抗蒙古武士入侵中原。
主角愈来愈成俗人
主题意识“愈来愈正确”之外,新修版金庸小说的主角个性,却“愈来愈世俗”。
武侠小说堪称是成人童话,早期金庸小说中的爱情,往往也充满童话故事的“思无邪”精神。原版本中比较“香艳”的情节,只有《天龙八部》中虚竹与梦姑在冰窖欢好,以及《鹿鼎记》中建宁公主与韦小宝“初试云雨情”等少数桥段,均在连载版就出现。然而金庸在七十岁以后重修作品,却加入了更多情欲描写。
例如《天龙八部》中,马大元夫人康敏勾引执法长老白世镜的情节,就从一笔带过转为具象:
“我说:‘胡说八道!那有甚么“锁腰擒拿手”的?’她笑著说:‘怎么没有?你没学过么?’她一面笑,一面走到我身边,拉起我左臂,围在她的腰里,说道:‘你用力紧一紧啊,叫我动弹不得,那便是锁腰手了。’她伸手又把我右手拉过去,放在她胸口,说道:‘你会不会使擒拿手啊?别太用力了,人家会痛的。’”
现场的年轻丐帮弟子,“瞧著马夫人细细的腰肢、隆起的胸脯,想像当晚情景,不禁脸红了起来”。
《飞狐外传》的第三回更新增,马春花在草地上小睡,十二岁的小胡斐情窦初开,在一旁看得发痴:
“胡斐从草丛中轻轻爬出,站在马春花身边,只见她双臂放在身侧,仰天而睡,一丛黑发闪在脑后,额头有几粒细细的汗珠,双眼闭住,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便想扑上去在她的小口上咬上一口,立即转身便逃,一跃上树,料想她即使立即醒来,也认不出自己,追不上自己。
“ 这只是一时孩子气想法,但他无论如何不敢......他站在马春花身旁,只见她高耸的胸部随著呼吸而起伏,向下瞧去,见她短衣耸了上来,露出红色肚兜两三寸长的粉红边缘,粉红边下面是两三寸白嫩的肚皮。他不敢再向下看了,眼光上望,见到她衣领解开了,露出又白又嫩的头颈,颈中挂著条细细的黄金链子,垂向胸前。”
堪称金庸小说中“情圣”的《神雕侠侣》,一起僻居古墓的小龙女与杨过,虽不至于演出电影“蓝色珊瑚礁”般情节,但新修版中新增了杨过梦中抓蝴蝶,结果抓住睡在长绳上的小龙女的双足。两人脱衣同修的“玉女心经”,也增加男性伏在女性身上的“亭亭如盖”招式。果然杨过忍不住抱住小龙女,想要吻她脸颊;小龙女虽然心中动情,觉得不妥,一掌猛击杨过臀部,才使他清醒认错的情节。
除此之外,小说中的男女主角,对于感情的态度,往往也被修得更加暧昧犹疑。杨过向其他女角“放电”撩拨,比原先更明显;张无忌与小昭之间,也是“小妹子”与“教主哥哥”互称,两人在别离时还大说情话;《碧血剑》的青青,堪称金庸小说中最不可爱的女主角,原本对她死心塌地、近乎莫名其妙的袁承志,在新修版中也对阿九动了情。《射雕》黄药师娶冯衡(黄蓉之母)的原因之一,是为了逃避与梅超风的师生情愫。
当然还有最引发争议的《天龙八部》:段誉苦追王语嫣,原本是金庸笔下最辛苦的“终于抱得美人归”,在新修版中,王子与公主却没有永远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这当然更符合现实世界的情况,却还是让众多书迷无法接受。
对于读者的反弹,金庸曾解释,“男人天生就是多情,不管你信不信”,以及“小说中的人物性格都夸张化了,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么可爱的女性或男性,那些都是不现实的”。
脱“武侠”而入“小说”
早期的武侠小说,基本上被认为毫无文学价值,只是引车卖浆者的不入流消遣。白先勇《台北人》中“寒夜”里,描述志气消磨殆尽的余嵚磊教授,就是在家读武侠小说打发时间。
当然有部分武侠小说家,不甘沦为“煮字工人”的“贱业”。古龙就曾强调,武侠小说应该和其他文学作品一样,“用敏锐的观察力,丰富的想像力,和一种悲天悯人的同情心,有力的刻划出人性”,“让武侠小说也能在文学的领域中占一席地,让别人不能否认它的价值,让不看武侠小说的人也来看武侠小说!”
若说对武侠小说的“社会地位”提升,金庸的贡献无疑更高于古龙。武侠小说使金庸初露头角,帮他撑住《明报》草创时的销路,更使其成为华人界景仰的“大师”。然而相对来说,金庸却少见古龙那种要让武侠小说“去污名化”的大剌剌声言。
从金庸的两度大幅修订作品中,展现的不只是追求情节与遣辞的完美,也显示他不断往写实主义、“文以载道”前进。然而武侠小说与“写实”之间,究竟有先天的障碍:如果蓝凤凰输血不合理,轻功一纵身就可以上屋顶,难道就比较合理?
另一方面,成为“大师”之后的金庸,显得愈来愈关注自己的社会影响力,有时甚至到了“啰唆”的地步。因此在新修版中,对情节往往不厌其烦,多作解释。对于《侠客行》、《书剑恩仇录》、《碧血剑》等“非顶尖”的作品,这些修订多半得到好评;但对于已成经典的《天龙八部》与《射雕》三部曲,得到的嘘声往往不下掌声。
到了这样的人生情境,彷佛如同《倚天屠龙记》里方东白持倚天剑与张无忌相斗的场景:
绰号八臂神剑的方东白,遇上张无忌的太极剑法:“木剑每发一招,便似放出一条细丝,要去缠在倚天宝剑之中,这些细丝越积越多,似是积成了一团团丝绵,将倚天剑裹了起来。两人拆到二百余招之后,方东白的剑招渐见涩滞,手中宝剑倒似不断的在增加重量,五斤、六斤、七斤……十斤、二十斤……”
不断修订打磨作品的金大侠,不知是否曾想过:近四十年来的盛名,某程度也成了自己宝剑上缠绕的细丝?
三版的改法真的無法令人欣賞。
特別是連城訣最後一段:
他回到了藏邊的雪谷。鵝毛般的大雪又開始飄下,他走到昔日的山 洞前。突然之間,他遠遠望見山洞前站著一個少女。那是水笙!她 滿臉歡笑,向他飛奔過去,叫道:「我等了你這麼久!我知道你終 於會回來的。
改成
== : 他回到了藏邊的雪谷。鵝毛般的大雪又開始飄下,來到了昔日的山洞前。 : 突然之間,遠遠望見山洞前站著一個少女。 : 那是水笙! : 她滿臉歡笑,向他飛奔過來,叫道:「我等了你這麼久!我知道你終於會回來的,你10年不來 我等你10年 你100年不來 我在江湖上找你100年"
韻味都沒了
读者难免先入为主,不妨当做平行宇宙发生的事情……
錯字:泌園春
謝謝您,經過查對國語辭典,「沁園春」是對的用法。
这篇评论写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