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男子汉训练营”背后:变迁中的性别审美,与国家的中性焦虑

中国人为什么会对“男性气质”的缺乏感到焦虑?我们应该为“男性气质”缺乏感到焦虑吗?这一场焦虑与中国的社会变迁,又有何关系?
2016年5月17日,孙文麟(右)和他的同性伴侣胡文亮于中国湖南省长沙市举行婚礼。
大陆

继中国官媒新华社与《人民日报》发表文章批判“娘炮”问题引发热议后,近期,“北京本色男儿俱乐部”再度成为中国社会的话题热点。

这家位于北京的培训机构认为,柔弱、胆小、多愁善感的男孩是“问题男孩”,是需要进行改造的对象。该机构提供的6800元人民币14天的课程,要求男孩们诵读《男子汉宣言》,训练“斩首行动”真人CS、摔跤、飞镖等男孩专属游戏,目的是培养出“阳刚、血性小男子汉”。

而在这个过程中,如果男孩哭了,教练则会奚落讽刺,因为这里最主要的训练主题之一,便是“眼泪不能解决问题”。

对于这家机构的主创者而言,现在的训练强度其实已经大不如前。在十几年前,“鞭刑”、“罚吃辣椒酱”、“人格侮辱”才是主要的训练方式,而现在,已经改成了“更温和”的摔跤等对抗训练,但宗旨却是一以贯之的——越爱哭的孩子就会被“多摔上几天。”

伴随着对男性危机的担心,中国媒体对于性别审美的争议声浪,也越来越大。

9月初,新华社发布《“娘炮”之风当休矣》(新华社,20180906)一文,探讨当今娱乐圈偶像盛行“娘炮”作派。文章作者“辛识平”认为,病态的“娘炮”文化将对青少年造成不可低估的负面影响,应该抵制。其后《人民日报》(人民日报,20180907)作出回应,男性气质不应该等同于外貌,男性气质的构建应该是内在品质。

两家官方媒体的发言激起了民众对性别歧视的争议。不少媒体呼吁,“少年娘则国家娘”(艾园,20180704),名人们也纷纷出面支援此种说法,脱口秀名人周立波在微博中称“中国雄起!……让娘炮走开!”(周立波,20180908)。

实际上,这场焦虑已经持续多年。2010年,《男孩危机?!》一书在中国甫一出版,便引起人们关注,两年前又迎来再版,在当当网等内地购书网站上,该书是超级畅销作品。而作为对这一“危机”的回应,许多中学也开展了“男子培训班”。2012年,上海市第八中学组建了“男子高中基地实验班”;2016年,南京师范大学新城初中,也成立了男孩班。

我们为什么会对“男性气质”的缺乏感到焦虑?我们应该为“男性气质”缺乏感到焦虑吗?这一场焦虑与中国的社会变迁,又有何关系?

端传媒采访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研究员李银河、香港中文大学社会学系教授蔡玉萍以及中国性别平权组织人士,她(他)们对当下中国性别诸问题,作了梳理以及回答。

蔡玉萍同样认为,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中国共产党更是有意淡化男女之间的差异,“共产党在五四运动之后,开始强调给多点权利给女性,让女性去参加公共空间等,有意淡化两性差异。虽然很多家庭分工还是很传统,但是在1949年到80年代中期,两性差异还是淡化的。”
蔡玉萍同样认为,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中国共产党更是有意淡化男女之间的差异,“共产党在五四运动之后,开始强调给多点权利给女性,让女性去参加公共空间等,有意淡化两性差异。虽然很多家庭分工还是很传统,但是在1949年到80年代中期,两性差异还是淡化的。”

历史上的妇女解放,与计划经济时代的男女平等

李银河追溯共和国早期历史,“50年代女性开始参与工作,那时候男女都一样,性别都不重要。”

“现在人们总是焦虑男的不像男的,女的不像女的,我把这个叫做‘中性化危机’,这种焦虑,实际上是源于性别刻板印象”,李银河告诉端传媒。

性别刻板印象认为,两性应该有不一样的性别气质,在这一观念下,男性不能表现得过于情绪化,女性则应该娇小且优雅;男性应该承担养家和参与工作的“主外”角色,而女性则应该承担起找回孩子管理家务等“主内”的义务。当这种对性别的观念成为一个相对固定的看法时,性别刻板印象就随之产生了。一旦有人不符合性别刻板印象,就会被视为“越轨”。

但这些性别刻板印象并非基于科学事实,往往是基于主观印象、偏见而存在。性别刻板印象的普遍存在,一方面使人们对性别群体的认知过分简单化,另一方面还可能错误夸大群体之间的差异,而事实上,男性、女性群体之间的差异,在生理和心理层面上并未泾渭分明。人们通常观察到的很多男女差异,诸如“男生更调皮,女生更安静”,更多是在社会期望下被建构出来的产物。

“男性需要男性气质,女性需要女性气质这个观点,是建基于男女二元划分之上,既是觉得男性不应该与女性相似,其次就是觉得女性是次一等的性别,男性像女性就是病态,会造成社会危机。但没有任何证据证明,男性和女性在道德和智力上有本质的区别”,蔡玉萍告诉端传媒,“实际上,这种将男性和女性之间设置严格界限的想法,早在60年代或更早的女性主义运动,都已经做了很大挑战。”

早在17世纪,英国处于资本主义发展初期,工厂中开始出现女工,原先的性别劳动分工发生了变化。不少女性主义者认识到,女性的可悲地位不是自然的差异造成,而是由于社会与文化因素形成。1859年,女性运动第一次浪潮中的领导人沃斯通克拉夫(Mary Wollstonecraft)曾主张,男女两性在智力和能力上没有本质的区别,社会上存在的性别界限,只是为了某些拥有权力的既得利益者服务的社会制度而已。因此在《为女权辩护》一书中,她为女性要求工作权、教育权、政治权和投票权。

此后女权主义思潮逐渐深化和进步,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维吉尼亚.吴尔芙)于1929年撰写《自己的一间屋子》(又译《自己的房间》、《一间自己的屋子》),抨击无处不在的性别歧视现象;法国女哲学家西蒙·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西蒙·波娃)出版《第二性》,“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的”这一观念,广泛地影响了人们对女权主义的思考方式。终于,欧美在历经一百多年女权运动之后,女人的地位终于普遍得到提升。

中国在20世纪早期也开始经历女性解放。“五四运动”时期,男女平等的观念开始传入中国,作为新文化运动“反传统反封建”的一面旗帜。五四时期,《新青年》杂志出版“易卜生专号”,宣扬妇女的婚姻自主权,而当时最著名的男性知识分子鲁迅、李大钊、胡适等人,也纷纷著书立说,这掀起了中国的第一次妇女解放运动浪潮。

但时过境迁,百年后,女性是次等生物的观念,仍旧存在于整体中国社会的观念里。

为什么“男女平等”的观念经历近一个世纪,社会整体的观念水位,仍然是支持男性应该有男人样,女性应该有女人样,这种强调性别差异的思想?李银河与蔡玉萍都认为,这与中国的历史发展有密切关系。

是什么样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这个标准其实是随社会发展而变更。李银河说,“对我们来说,性别过去并不重要,在30年前,中国是中性化的,我们(女性)从来都没有说过化粧。”

在李银河看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当时的主要性别表达是“蓝蚂蚁”——没有华丽装饰、且没有性别差异的蓝色列宁装。

蔡玉萍同样认为,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中国共产党更是有意淡化男女之间的差异,“共产党在五四运动之后,开始强调给多点权利给女性,让女性去参加公共空间等,有意淡化两性差异。虽然很多家庭分工还是很传统,但是在1949年到80年代中期,两性差异还是淡化的。”

当时社会主义女权主义的“视觉表达”,以民国时期女权主义作为参照。“新中国”妇女的视觉表达,不仅强调社会性别平等、也强调阶级和族裔平等,因此青年工人劳模穿的“花布拉吉”(一种俄罗斯风格的连衣裙)和农民社长穿得蓝列宁装,便成为20世纪50年代社会主义中国的时尚潮流,出席国家最高会议的女代表,则会身穿中式服饰以及民族服饰,这些现象表明农村妇女的乡土身份和少数民族身份是新中国的主体。

在劳动领域,性别的差异也并不明显。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次中央宣传工作会议上,邓颖超发言,明确界定了“向社会宣传妇女”的内涵——“妇女一切可做”。在50年代计划经济时期,妇女甚至参与到了内河航行、地质勘查、建筑、炼钢冶金、石油化工等工作中来。李银河追溯共和国早期历史,“50年代女性开始参与工作,那时候男女都一样,性别都不重要。”

企业开始利用一些性别印象去推销产品,大量的化粧品和服饰被生产出来,“女人要有女人味”则成了推销产品的法则。
企业开始利用一些性别印象去推销产品,大量的化粧品和服饰被生产出来,“女人要有女人味”则成了推销产品的法则。

改革开放之后:从“男女有别”的回归,到男性也可以成为审美对象

一个成功男性的标准是:高学历专业人士,并且拥有巨大的权力和财富。性格阴柔的男性,因为不符合“霸权式阳刚气质”而备受社会与家庭指责。

然而告别文革,中国“改革开放”在带来巨大财富的同时,社会开始透过资本的逻辑,在消费市场中重新强调回两性差异。蔡玉萍发现,此时,企业开始利用一些性别印象去推销产品,大量的化粧品和服饰被生产出来,“女人要有女人味”则成了推销产品的法则。

在这一过程中,媒体广告与宣传起到了推波助澜的效果。在一项关于《中国妇女》封面的研究中,学者发现,自1984年后,视觉传达不再以宣传工农兵和少数民族妇女主体为主,转而以表现城市化和精英化作为妇女形象的想像,在这一想像的构建中,容貌和身体的“女人味”,变得愈发重要。中国妇女“生产建设者”的身份主体,则逐渐遭到摒弃。

而在劳工市场中,管理者则通过强调两性差异来管理女工。在政治学者潘毅的《中国女工》一书中,她曾提到,管理人员总是在训斥女工们的男性化行为,向女工传递像男人应该感到羞耻的观念。而女工中,没有人因此感到不平,因为在这一环境下,性别差异被城乡差异和学历高低所掩盖。

于此同时,一大批新中产阶级在中国崛起,他们在重建阶级身份时,也将传统男主外女主内的分工同时建立,以此当做阶级划分的重要标准之一。

蔡玉萍告诉端传媒,“有很多中产阶级甚至是基层男性都觉得,什么样才是一个很成功男士的形象?就是他可以赚很多钱,而他的太太就是一个全职太太。”

蔡玉萍研究观察到,在她所处的,未经历社会主义平权运动的香港,一直有一种“霸权式阳刚气质”存在,最成功的男性典型,是那些具有冒险精神、能干、自信等气质的人。这一男性气质不仅压制女性,也压制男性。未能符合这一“霸权式阳刚气质”标准的男性,就会受到“霸权文化”的制裁,如喜爱看漫画的香港男性,就被香港的社会评价体系嘲笑为“毒男”。

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大陆同样出现了类似的情况。一个成功男性的标准是:高学历专业人士,并且拥有巨大的权力和财富。性格阴柔的男性,因为不符合“霸权式阳刚气质”而备受社会与家庭指责。

然而性别主义回潮,除了要求男女在打扮上不能相似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却往往被忽视的特征,即是“男性不能成为审美对象”。但这一社会特征,正在备受新一代中国年轻人欣赏品味的挑战。

这一理论得到了性别研究学者的普遍认可,李银河同样认为,改革开放后带来了一波性别主义回潮。“过去提倡高就业低工资,父母如果不是同时工作,根本养不起一个家,到了改革开放以后,阶级分化开始拉开距离,国家基尼系数从0.2上升到0.5,一部分男人开始有经济能力来养女人,这些女人回家当上全职太太,不再在职场上打拼后,女性地位就倒退了,经济上依附于男人,就得有个女人样了。”

然而性别主义回潮,除了要求男女在打扮上不能相似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却往往被忽视的特征,即是“男性不能成为审美对象”。但这一社会特征,正在备受新一代中国年轻人欣赏品味的挑战——也正是这一挑战,遭致了来自中国官方媒体“‘娘炮’之风当休矣”、“少年娘,则中国娘”声势浩大的批判。

李银河告诉端传媒,“中国是一个严重男权社会,持续了2000多年之久。在过去只有女人才是审美对象,而男人是审美主体,俗话都是说,‘女为悦己者容’。但现在社会,出现了新风气。”

“最早应该是男同性恋,让一部分男人成为了审美客体,这是男同性恋的一个贡献,但从男权的角度来说,这个东西比较新,男人怎么就成为审美客体了?但这其实反应的是女人地位的上升,是一种社会进步。但性别秩序变了,有的人就受不了。”李银河说。

近年来,男性选秀节目回归,如中国互联网视频公司爱奇艺制作播出的《偶像练习生》、优酷推出的《五星少年团》等节目,则俘获了大批女性观众。根据“艺恩视频智库”的数据显示,在《偶像练习生》中,女性用户占到76.25%。该节目C位出道的蔡徐坤的获奖感言所说,“首先感谢每一个为我投票支持我的人,是你们一票一票把我投上来”。这是蔡徐坤无意识的感言,但此时此刻,男性确实成为被女性审美的对象——女性在投票中,为自己对男性的审美,行使了自己的话语权。

更令一些抱有传统性别刻板印象者倍感焦虑的是,这些男性选秀节目中的优胜者,多是装扮精美,体型瘦弱,甚至是“浓妆艳抹”的男性。这股潮流从韩国“花美男”和日本“美少年”传入中国,一路所向披靡,在中国掀起了一场中性男性审美的潮流,这似乎完全颠覆了中国传统主流社会对男性的审美认知。

另一个对审美男性做出贡献的文化现象,是“耽美文学”在中国的流行。这也同样挑战了中国男性的审美传统。耽美文学最早出现在日本近代文学中,在日文中发音为TANBI,本意为“唯美、浪漫之意”,后逐渐转向为“美少年之间的恋爱”(boy’s love,缩写为BL)的代名词。耽美文学经台湾、香港传入中国大陆(内地)后,受到了中国年轻女性的追捧,进而形成一个数量庞大的“腐女”群体,即无可救药地喜欢BL的人群。腐女的喜爱透过商业逻辑与互联网传播,也成了一部分男性的审美追求。

这一场审美的剧烈变迁,终于也引起了许多人的不安。2018年7月,中国著名编剧王海林在一档名为“观天下讲坛”的网络节目中,猛烈批判综艺节目上的“小鲜肉”男明星,并将其上升为“审美安全问题”,他说,“如果中国当红的男演员是一些不男不女的人,会对于中国国家审美上,造成‘审美安全’的威胁。”

呈现在媒体上的焦虑,也迅速演变为民众日常生活的恐慌,人们开始警惕“男孩危机”,更有甚者甚至认为,正是因为教育体系中的教师多是女性,男孩们才开始学得“女里女气”,也因应这一被民意构建的“危机”,各种“男孩训练班”也作为对审美危机的抵抗,而迅速兴办起来。

在“本色男儿俱乐部”的市场宣传中,“清一色是男老师”甚至被当做广告标识出来,他们在课程宣传文案中,将此称为机构的“阳刚优势”。这一宣传得到了市场的良好反馈,愿意掏钱培养“男子汉气概”的家长不在少数,据该机构自称,至今已有两万余名男孩被送到机构进行培训。

暴力与霸凌的“男子气概”

在社会科学中,有学者提出了“有害的男子气概”一词,强调一系列可能造成伤害的男性特征,因为这些特征的存在,会导致“支配、贬低女性、恐同行为和无端暴力”。

社会是否应该对男子气概的缺失感到焦虑,两位社会学家都持否定态度。

“如果人们有自己的性别表达,并没有犯法,也没有影响到其他人,为什么不可以?如果因此一味的攻击和压抑这些性别表达不符合传统的人,这种压抑对人们的冲击会更大,人们受到的伤害也会更大”,蔡玉萍说。

因为性别气质不符合“传统期待”、而被欺凌的人并不鲜见,在学校中,这类霸凌尤为突出。学术界多有研究,也已为此创立了专有名词——认为这种形式的暴力不同于传统形式的霸凌,而是基于SOGIE的校园暴力,亦即基于“性倾向”、“性别认同”和“性别表达”(Sexual Orientation, Gender Identity ,and Gender Expression) 的校园暴力。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以及不少学术调研都认为,这一形式的暴力,是最为重要的校园暴力之一。而它的根源,则是来自于性别权力关系和社会性别的刻板印象。

在一场针对所有在校中学生的调查中发现,性别暴力其实普遍存在于每个人的身边。根据NGO“同语”于2017年发布的《校园性别暴力实证研究与政策建议》报告,结果显示(同语,2017),有78.2%的人在中学校园中曾遭遇过性别暴力。同时,由于自己的性别认同和表达而遭受教职工语言暴力的学生,也占到了33.4%。

根据调查,在性别气质不符合传统期待的人中,受伤最深的恐怕是跨性别者,那些身体是一个性别、心理却想变成另一个性别的人群。他们有强烈的表达自我性别认同的欲望,如果无法表达就会陷入严重的焦虑,甚至是抑郁之中。

2017年,联合国发展计划署、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北京同志中心通力完成了《中国跨性别群体生存现状调研报告》(同志中心,2017),发现61.5%的跨性别者存在抑郁,73.2%患有焦虑症,46.2%的人因为自己是跨性别而有过自杀想法,12.7%曾有过自杀行为。

于此同时,过分强调男子气概,也为会为男性带来伤害。在社会科学中,有学者提出了“有害的男子气概”一词,强调一系列可能造成伤害的男性特征,因为这些特征的存在,会导致“支配、贬低女性、恐同行为和无端暴力”。

美国莱特学院(The Wright Institute)心理系教授特里·库伯斯(Terry Kupers)指出,“霸权男性气概”有其积极一面,如为体育胜利感到骄傲、与朋友团结一致、在工作中积极进取等方面,但也有对社会和个人有害的部分,如强调厌恶女性、恐惧同性恋、贪婪、暴力等。拥有这种观念,很可能造成对同龄人的霸凌和家庭暴力。对不具备“霸权男性气概”的个人而言,长期压抑感情表达,则会对心理健康造成影响,因为这一社会观念,也让部分受男性拒绝寻求心理帮助,拒绝拥有处理复杂感情的能力。

蔡玉萍告诉端传媒,认为“娘娘腔”男性很糟糕的观念,与人们所抱持的“参照点”有关,“这类觉得男生娘娘腔会造成危害,会造不良社会风气的观点,其实是因为很多人用传统的性别观念,作为参照点。我们不应该去质疑人们如何表现,而是应该质疑我们评价别人的参照点,是否合适。是否有可能,是因为自己没有尝试过跟社会一起进步?”

李银河也认为,虽然社会有去强调男性度、女性度的问题,但需要注意的是,男性度与女性度,正在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化。她告诉端传媒,“在有些国家,过去女人穿长裤就不符合性别规范了,甚至穿长裤会被视为违法。但社会风气正在逐渐转变,现在我们并不会觉得穿裤子的女性就没有女性气质。中国传统文化中,也有很多男性度不是很高的形象,如贾宝玉、梁山伯等白面书生。男性气质、女性气质应该是按照光谱一样的去分布,落在哪个点应该都得到应有的尊重。”

在李银河看来,解决性别刻板印象的问题关键,适当的性别教育显得非常必要。但中国的性别教育,尚处于萌芽阶段。
在李银河看来,解决性别刻板印象的问题关键,适当的性别教育显得非常必要。但中国的性别教育,尚处于萌芽阶段。

为何在中国,难以推行“多元性别”教育?

这一张反对票可能意味着,中国政府在未来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在法律上鼓励性别平等教育。

在李银河看来,解决性别刻板印象的问题关键,适当的性别教育显得非常必要。但中国的性别教育,尚处于萌芽阶段。

2018年8月17日,广东省妇女儿童工作委员会、广东省教育厅和广东省妇女联合会发“红头文件”,规定从2018年9月起,广东省中小学(包括中专职业学校)要全面实行性别平等教育,但具体措施的推行,在整体保守的社会环境下仍然面临重重困难。

早在2010年,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陆续出版了《珍爱生命—小学生性健康教育读本》,该书中涉及同性恋、性别平等、性侵害等多方面问题,一度被学界认为进步的象征。然而,该读本一经面世,就遭遇了社会舆论与学生家长的抵制。

2017年,杭州萧山区高桥小学一名家长在微博上晒出读物的部分截图后,引发了一场网络大讨论,最终,校长迫于压力暂时收回该读本。直到如今,中国父母依旧对子女“谈性色变”,而至于“多元性别”,接受程度就更低。

在蔡玉萍看来,很多社会都面临性别刻板印象的问题,但中国尤其特殊之处,最大原因便是公民社会饱受压制。因为性别刻板印象长期存在于社会之中,如果要改变乃至逆转,需要有公民组织进行引导,但由于公民组织在国内受到压抑,这样的教育和倡议变得愈发艰难。

“欧美、台湾、香港都有公民社会,很多NGO或者倡议组织出面倡议性别平等、保障那些不符合传统性别期待的群体的权益。如果网络、学校、社会上出现了过分的性别刻板印象或是霸凌,会有公民社会发声抗议,来稍作平衡。但中国一直以来,对公民社会都是约束和压抑的状态,导致性别刻板印象的声音变得一面倒”,蔡玉萍说。

与中国大陆不同的是,台湾社会对性别刻板印象的改变,对性别平等教育的立法,就来源于个人与公民组织的推动。2000年4月20日,一名叫叶永志的台湾男性学生,在下课前5分钟向老师举手,提出要去洗手间。但等到下课,同学们再次见到叶永志时,他已经死在血泊之中。这是当时震惊全台湾的“叶永志事件”——事件的主角,因为性格温柔、喜欢玩“女生的游戏”,而被同学们嘲笑为“娘娘腔”。同学们常常要求他脱下裤子“验明正身”,这导致他只敢在上课时去洗手间。

叶永志的母亲陈君汝认为,同学的欺凌与校方的漠视才是杀死叶永志的真正凶手。于是,在她与性少数群体的一同推动下,两年后,台湾教育部将“两性平等教育法”改为“性别平等教育法”,该部法令于2004在台湾行政院通过,并在立法院三读通过,正式立法。

该法令明确要求,“促进性别地位之实质平等,消除性别歧视,维护人格尊严。”具体而言,除了保护男女两性性别平等之外,还涵盖了对不同性别气质、性别倾向、性别认同等平等权利的保护,并规定,台湾的国中和小学必须实施性别平等相关的课程,高中需采用“融入式教育”——即是将性别平等的理念,融入到老师们所教授的课程当中。

除台湾以外,在国际社会,2016年6月,联合国人权理事会通过了《防止基于性倾向和性别认同的暴力和歧视》决议。今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又发布了《国际性教育技术指导纲要》,提出应在性教育中纳入“社会性别”教育,但在联合国大会上,中国代表对性别议题,投出了反对票。

李银河对端传媒解读,这一张反对票可能意味着,中国政府在未来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在法律上鼓励性别平等教育。

虽然如此,李银河是一个行动派,几乎每年两会期间(人民代表大会与政治协商会议),她都会找到人大代表,去递交《同性婚姻法案》,年复一年,均是如此。但每一年她都会碰壁。李银河所认识的人大代表告诉她,“这个方面我不太了解,我没做过研究”,或者说,“有更加重要的提案要递交”。

“性别问题好像没什么机制去发声,人们更关心涉及多数人利益的问题,退休金、医疗保健,关于性别气质之类的问题,很难排上议事日程”,李银河说。

但蔡玉萍认为,这种认为“性别是小问题”的思维背后,有一个更大的悖论:跨性别、同性恋、中性化人群,本身就是备受歧视的群体,很多人因为污名化而不敢站出来发声,而因为站出来说话的人少,因此人们又会认为这是一个“小问题”。

“‘性小众’,具体我们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受到歧视很多人不敢站出来,但现在一些国家做了调查,‘性小众’所占比例其实并不少。很可能只是很少人敢于承认,人们才会觉得这是个少数群体。关键问题是,现在没有一个机制,让人们站出来承认自己是性少数,所以说性少数是一个‘小问题’是不成立的。而性别歧视,则关乎占社会一半人群的女性,他们的权利也很少得到保护。”蔡玉萍告诉端传媒。

事实上,在中国法律里,“性小众”已经完成了“除罪化”。 图为中国成都同志酒吧。
事实上,在中国法律里,“性小众”已经完成了“除罪化”。 图为中国成都同志酒吧。

“性小众”虽被除罪,但“性别平权”的未来不容乐观

“这个东西就很要命了,异性恋的影视作品分为一般的、淫秽的、色情的三级。而同性恋题材作品,不分内容上来就等同于淫秽。这是一种很落后的观念”。

事实上,在中国法律里,“性小众”已经完成了“除罪化”。1997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新修刑法中,删除了过去被用于惩处同性恋行为的“流氓罪”。2001年4月,《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CCMD3)将“同性恋”从精神病名单中除名,实现同性恋非病理化。但政府对性少数议题仍保持著警惕。在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发布《“亚洲同志”项目中国国别报告》中指出,到目前为止,中国国家和地方政府在性取向和性别身份相关问题中,仍保持沉默,采取“不支持,不反对,不提倡”的态度。

然而,这一理念看似中立,但实际上为公民组织开展活动带来了巨大阻碍。一直以来,民政部拒绝为同志组织注册登记,因此同志组织只能以联谊形式存在。而自中国“女权五姐妹”被逮捕事件后,许多“性别平权”活动更是遁入地下。

许多主张性别平权的人都能清晰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国家力量正在压下来。2017年,一个同志团体原定于西安举行的大会被官方取消,9名同运人士遭到公安拘留。2018年4月,微博官方宣布,将依照《网络安全法》对涉黄、暴力和同性恋题材的内容进行清查。直到近期,中国官方媒体发表了“娘炮”为病态的定调评论。一连串事件,引起了性别平权人士与性别研究学者的不满与恐慌。

一位关注性别教育的公益人士告诉端传媒,9月初,他受邀参加厦门“粉红一点”活动。这是一个旨在声援LGBT人士以及宣扬多元文化的活动。自2016年开始,每年9月这一活动都会在厦门举行。活动的主要内容是,参与者们身着粉红色衣服,在空地上聚成一个圈,并齐声喊出“我是同志,我骄傲”的口号。

结果买好机票、准备动身的他,突然收到了活动主办方发来的消息:上级部门已将这场活动取消。

由于官方对性别组织态度相对的模棱两可,并未彻底厉行禁绝,这也给中国执法人员带去困扰,很多时候,执法部门只能凭借一些符号来作为执法的依据,比如为同志人群提供健康宣传和公益服务的淡蓝网,就将与国务院总理李克强的合影挂在办公室墙上,每当有执法人员进行检查,公益组织成员便出示合影以保护组织。

但是中国性别组织的整体情况仍让人悲观。“没有NGO去做倡议,没有公民社会去争取,做教育,和政府商讨,很难想像公众认知会有改变。譬如台湾的性别平等教育法,还有香港的性别平等条例,都是民间社会经过很多年的倡议才争取到的。现在中国(大陆)的问题是民间社会缺位,我想很难去期望国家自己去订立这些法案”,蔡玉萍对性别平权在中国大陆的未来感到担心。

更令蔡玉萍心寒的是,国家不仅没有提供法律和政策保障,时不时还会成为传统性别刻板印象的“帮凶”。2017年6月,中国广电总局主管的中国网络视听节目服务协会发布《网络视听节目内容审核通则》,称同性恋属于“表现和展示非正常的性关系、性行为”,是“渲染淫秽色情和庸俗低级趣味”。

“这个东西就很要命了,异性恋的影视作品分为一般的、淫秽的、色情的三级。而同性恋题材作品,不分内容上来就等同于淫秽。这是一种很落后的观念”,李银河说。在这一政策发布后,她当即发布微博对其进行抨击,点击量超过了六千万次。

而最近,新华社、人民日报炮轰“娘炮”的评论虽然也引起人们不满,但官方为“男子汉”背书,则让蔡玉萍对中国性别平权未来,感到更加忧虑。“官方媒体应该出来说这些霸凌不对,或者就不要说话也好,但是现在他们却在不断地重申性别主义。”蔡玉萍愤然对端传媒说。据她透露,今年中国大陆(内地)关于性少数的学术活动,也同样受到不少冲击,许多关于性别议题的国际会议,也因此变成了闭门会议,官方要求不得对外宣传。

“男性气概”与民族主义的结合?

一旦由民族主义所塑造的“男性气概”形成霸权地位,“这无论对男性还是女性都是一种压抑”。

2016年6月,联合国人权理事会通过了《防止基于性倾向和性别认同的暴力和歧视》决议。而面对这次决议,中国代表投了反对票,此前两次相关议题,中国都投的是弃权票。

到2018年9月初,新华社与人民日报发文呼吁重塑男性气质,摒弃“娘炮”之风,虽然引起争议,但整体社会而言,得到更多的恐怕还是赞同。媒体呼吁“少年娘则国家娘”时,社会名人诸如周立波也在微博中称“中国雄起!……让娘炮走开!”而“男子汉训练营”收到家长的热捧,也映射出了人们对中性社会的焦虑。

为何国家观念会拒绝多元性别平等,转而支持性别主义?

蔡玉萍告诉端传媒,这与中国正在大力推行民族主义有密切关系,“从传媒的动态可以看到,现在国家很想用性别主义去巩固自己的民族主义情绪。”

“从18世纪开始,中国就有将性别主义与国家主义相结合的倾向,如‘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夫是指男性,传统社会女性是被排除在公共空间以外的。五四时期,虽然有倡议女性平等,但由于人们的危机意识,构建了一套‘东亚病夫’的论述,强调男性应当要勇武。今天,由于中国继续走民族主义路线,这套性别主义的论述再次被拿来,当做构建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的工具。”蔡玉萍对端传媒说。

近代以来,伴随着西方国家的殖民入侵,亚非大陆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地区的人民陆续开始民族解放运动,在民族主义的旗号下,谋求建立独立的民族国家。在这一过程中,重建民族认同,打造“想像的共同体”成为首要任务。

妇女也从另一个层面,成为了构建民族认同的重要部分。其中,男性的“东亚病夫”成了野蛮与落后的原因,因此国家一方面兴办军校培养能够保家卫国的男子汉,另一方面则要兴办女学,强调女性应该为“强国保种”负起责任。

维新派代表人物梁启超就曾认为,国家积弱是“分利”之人太多,而女子都是“分利”之人,因为她们没有职业和学识。他认为,女学与国家存亡联系在一起,因此提倡兴办女学。同时也将缠足与国家积弱联系在一起,因为缠足是妇女体弱,不能生育健康的孩子,因此只有废除缠足才能使“母健而后儿肥,培其先天而种乃进也”。因此,一方面培养勇武的男人,另一方面培养可以生育优良孩子的女人,就成了构建强国的一部分。借此,比之于传统“封建时代”(或曰“帝制时代”),中国女性权利百年来取得翻天覆地的进步,女性从家庭中解放出来,进而一笔勾销了传统束缚。

但问题是,民族主义并不能够让中国女性得到真正解放。如果一直推行民族主义,民族主义将会一直占据主导地位,而女权只能被民族主义所支配。当妇女的进步与解放仅仅只为整体民族服务时,妇女根本利益并没有得到真正关注。

在蔡玉萍看来,由男性主导的民族国家,建立在性别分工基础上。即便妇女提高经济地位,只是为了整体国家提高经济地位而服务,在家中,她们的经济收入也只能是家庭收入的补充。就教育而言,男性被培养是为了肩负“治国兴邦”的责任,而女性则更多的需要进修家政课程,培养“贤妻良母”的性格。如梁启超所倡导的,女子教育的目的,只是在于“上可相夫,下可教子,近可宜家,远可善种。”

这样的思路并不利于女性的根本解放,就教育而言,女性受教育的期望将会低于男性,经济困难时,也是首先牺牲女孩受教育的权利。而另一面的结果是,这一社会要求,对男性也是一种伤害,“一旦走民族主义,男性要满足阳刚的形象去保家卫国。这样,男性必须要符合阳刚,才能满足人们对男性的想像。”

一旦由民族主义所塑造的“男性气概”形成霸权地位,“这无论对男性还是女性都是一种压抑”,蔡玉萍说。

(李由,记者,端传媒撰稿人)

編輯推薦

讀者評論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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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阴柔和阳刚这样的概念就很纠缠,比如是否阴柔、阳刚在事实上与性别绑定、是否应该和性别绑定?阴柔和阳刚现在是否是、是否应当是平等的价值?

  2. 阴柔的是“问题的”,阳刚的是意识形态正确的,所以阴柔的要接受改造——几十年了,我们还是老样子

  3. 国内就是普遍的仇女。当男性也开始成为性客体时,他们焦虑了害怕了,因为他们的话语权和评判女人的权力在被慢慢消解。

  4. 官媒居然都要来批一批,我只能想起那句俗话:管天管地管拉💩放屁。

  5. 「男性应该承担养家和参与工作的“主外”角色,而女性则应该承担起找回孩子管理家务等“主内”的义务。」此处是否应该是「女性则应该承担起【照顾】孩子……」?

  6. “我们宣传阳刚,是想要阳刚带来的好处,如果阴柔能够带来更多的好处,我们会选择阴柔的,也许现阶段阳刚在这个国家会给男性带来更多好处”但没有一个事情是百分之百的好。
    (我对周立波的印象还停留在美国持枪案那个阶段,看到文章里引用他的话,有一下子没缓过来,心想:他回中国了么?还能发微博?)

  7. 英國貴族私校會有意對男生鬥毆視而不見,只要不是有意用上致命手段,男生會被預期面對欺凌需要自己站起來回應,回打欺凌者甚至受點傷也可接受,不知中國家長可以接受嗎。

  8. 我也是男生哦 喵~

  9. 男子漢就該喜歡陽剛的東西,例如男子漢

  10. 管他的,老子想怎么阴柔怎么阳刚咬到谁的筋啦?做自己。

  11. 如果现在国家传媒的角度看,可能会看到人们对阴柔男生的焦虑,但把视角转到现实与日常生活中就跟容易发现,家长在教育小孩的过程中总是会给小孩灌输要乖乖听话,不准叛逆等标准,这些标准恰好符合人们对女孩的传统认知,男孩们在成长过程中就会认为这种想小羊羔一样温柔的性格会得到家长的认同而慢慢向这个方向发展。说了这么多我只想表达一个观点,请不要把男孩阴柔的性格和同性恋联系在一起,同性恋并不是导致男孩不阳刚的原因,而是长期家庭教育偏好乖巧的小孩造成的。

  12. 周立波 20190908,应为20180908

    1. 謝謝讀者,已修正

  13. 繁中版本:
    葉永「志」應該是葉永「鋕」?

    1. 謝謝讀者,已修正

  14. 我倒是挺乐观的,对性别的刻板印象的加强很大一部分来源于老一辈的观念,新生代对性别界限的模糊必然会激起掌握话语权的阶层一定程度的反弹,而当时间推移,话语权逐渐转移,变化就会逐渐往积极的一面发展,现实中也不乏类似实例。

  15. 总之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中国都会处于加强性别刻板印象阶段了 不知道最终会倒退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