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两名台湾青年相伴尼泊尔登山,因大雪被困,整整47天后方才被搜救队找到。21岁的梁圣岳奇迹般生还,19岁的刘宸君则在获救三天前身故。在弹尽粮绝的日子里,两人靠什么撑过40多天?面临怎样的考验?2017年春天,这桩山难发生之后,端传媒记者历时十个月,采访幸存者梁圣岳及亲友、当地协助救援人士,端传媒将一连三日刊载还原这生死47天的归来故事,今日为第二篇,首篇在此。
上了山,生起火,猴子一样的梁圣岳会突然安静下来。
山难已过去半年,半年间我以记者的身份与他采访,很少遇见“安静”的时刻。每每说到正题,他或以聒噪与搞笑来岔开,或以“忘了”、“就是这样”或“也没在想什么”回答提问,有次甚至拿出鼓棒,问“欸我可以练习下午练团要打的歌吗?我都还没练。”然后我们真就在震天价响的音乐声中访问了一个多钟头,他边拿鼓棒敲打身边的家具练歌,边在间歇中回忆往事。
我猜想,回顾在尼泊尔的生死47天,总难免让他有些不自在——尽管他本人从不承认。我们前后更换了很多次采访空间,从大学研究室、图书馆、朋友的租屋处,到他在新竹的家中,他的心情逐渐放松,采访也渐入佳境。但总有些什么,是隔在我这个听者,和他这个讲述者之间的。
不只是生死。那是什么呢?梁的朋友L突然说:“梁圣岳上山后,好像会变得不太一样。”
是了,是山。自尼泊尔归来之后,梁圣岳仍然持续去爬山,究竟“山”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是什么吸引着他一次又一次前往?那个在山里的他,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在平地的采访中,他很少解释尼泊尔之行的环境细节:为什么会选择这里?是什么样的情形才会选错了道路?下切溪谷是什么样,才会有去无回?……他简单一句“(山上)就是这样”便带过。
山,究竟是什么样?为了搞清楚这问题,在2017年入秋的一天,我跟梁圣岳和队友上了山。
1.
“这是我的梦幻路线。”“为什么?”“因为没来过啊!”
跟梁圣岳上山的那天,是个晴朗好天气。三天两夜的行程,走台湾西北方的大霸山北棱线。沿途林木蓊郁,少见天日,植被丰富,常有野生动物出没,也是周围部落的传统猎场。
唯一令我不安的是,这条路线已经六年没有登山记录。台湾每年都有频繁的地震、台风、暴雨会改变山岳面貌,没有近年的行程记录,意味着我们的旅程必须面对许多未知的情节:原来平坦的步道可能出现巨木阻路,或早已形成难以通过的崩壁地形,大大增加风险。
但这是梁圣岳喜欢的路线类型,这也正是他在尼泊尔选择的健行方式:选择到一般游客少去的路线健行,一路上凭着多份地图与指南针找路。“找路,就是靠着图的定位、加上你自己的判断,走出一条路,不一定会跟着路标跟路条走。”他说。
这样“找”出来的路线,未必直达目的地。半年前在尼泊尔,两人失踪消息传出后,有位曾到当地健行的网友Atima如此评价他们的行程:“这路线很绕啊……有点像说要去高雄,然后桃园新竹台中台南(意指走过台湾西部沿海每个县市)一路玩下去,中间还绕去南投(往岛屿中央山地行进)这种感觉。”雪灾之后,不但旅伴过世,他自己也差点赔上性命。不过在半年后,他又重新回到山里。
“这里就是我的梦幻路线。”在台湾一起登山的路上,他说。
“为什么?”我气喘吁吁地问。
“因为没来过啊!”他一副“你在说什么废话”的样子。
跟他进山,让我明白他所说的“找路”意味着什么:有一条理想路径,但每到一个分岔点,都要根据现状重新决定,可能你一直被迫偏离理想路径,又一直在陌生环境中回到它。这其中,风险、艰难如影随形,控制它们,靠的则是面对山的专业。
梁圣岳不只一次嘲笑我花三千元买专业登山鞋的行为,“穿雨鞋就好了,我这只要三百。”但身上穿的外套,毫不马虎,仍然是知名品牌。这是他的一贯风格,该花的钱便花,不该花的钱便不用花,他一向维持这样实事求是的原则。
出发前,他发给我一张等高线地图,用透明胶带做好防水措施,画上这次的路线。他一一检查我背包里的装备,“高装检。”(台湾军中用语,高级装备检查)多余的毛巾、杯子、衣服都被他要求拿出来,减轻背包重量,“什么都不重要,保暖最重要。”他教我:“行进的时候也不用穿太多,你流汗流太多,一吹风又冷到,刚刚好就可以了,停下来的时候保暖,比较重要。”
保暖是他最重视的事,这也是他在尼泊尔山难中得以生还的重要原因之一。与此一体两面的活动是生火。他不只晚上在营地生火,中午停下来吃午餐也生火,捡来干燥的柴薪,不够的就让队友去砍。交锯子给我的时候,他说了一句玩笑话,“我们来看看平地人怎么砍柴。”仿佛“山上的人”是与他更亲近的一种身分认同。
木材捡来之后,他会顺着柴薪的天然大小,排列成留有空隙的井字状,点燃一些易燃的废纸,放在底部,扇风留火。有时火星能顺利移转到木材上,有时不免熄灭,冒出大量浓烟,他便再试,直到成功为止。待在火堆旁,平常躁动如猴子的他可以沉默很久。
在山里的梁圣岳,的确和在平地很不一样。玩笑话变少了,人变得沉默,关键时刻可靠专业,在队友之间,他无疑是领着大家找路的那一位。
走在平缓的腰绕路上,路往往仅有一个脚掌宽,右边山壁充满湿滑青苔与矮树,左边直落断崖,我沿途心惊,而梁圣岳如履平地。每到一个岔路口,他会停下来用指南针与地图找路,再决定前行方向。偶有路基流失,他会回头提醒我:“这边要小心,你要踩这里,不要踩那里,对。”大多数时候,他不特别说什么话,只是挥动腰刀,砍草开路,“留下我们来过的痕迹,虽然大概过一个礼拜就消失了。”
行程之外,他还心心念念要“寻熊”——这次的入山路线,据说常有台湾黑熊出没。台湾黑熊是本地最具代表性的野生动物之一,身躯极为强壮,体长可达一人高、最重可达200公斤,胸口会有一片V字型花纹。近年来,由于土地开发带来的栖地破坏,黑熊已成濒危物种,罕能遇见。
但他想与熊相遇的盼望贯穿整趟旅程,看见壳斗科植物果实,他便说这是熊的食物;遇上稍大的动物脚印,他便说这可能是熊;夜半在深山中,有动物高声鸣叫,我警醒坐起,他高兴大叫:“是熊!”被旅伴忍不住喝斥:“屁啦!是山羌!”他仍锲而不舍地开玩笑:“熊啦!”
如果可以,他大概比较喜欢住在山里。就像多年前的一篇网志中他写,希望自己“像山羊一样行走峭壁,像猴子一样勾着枝干前进,像山猪一样奔跑。”
2.
我一直都有心理准备,不管他做什么,我都要有心理准备。
梁圣岳对野外的兴趣与爸妈如出一辙。从小学开始,爸妈就会带他去露营,从森林到海滩。一样爱生火:“我爸会生火,煮拉面给我们吃。”也一样爱找路:他们家扎营的地方,常是全台湾游客罕至的地方,还遇上过巡逻队。
他的人生仿佛也感染了“找路”的习气。高中念到三年级,同侪都已开始准备大学联考,他就决定休学了。没有给出“反抗权威”或“家庭矛盾”这种大话,休学之后,他只是跑去了中国骑单车。因为“不喜欢搭飞机,比较喜欢搭船,厦门又近,搭船一下就到了。”
台湾在解严前,曾有一位“拒绝联考的小子”,当时就读建中的吴祥辉,决定不考大学,作为对体制的质疑与反抗,还将心路历程写成同名书借,在当时仍保守的台湾社会中引起震撼,名噪一时。30年过去,台湾的大学录取率几乎百分之百,多元教育的想象集中在“该怎么上大学”,而不是“要不要上大学”。因此,梁圣岳的选择即便到了社会多元化的今天,也显得十分罕见。
这种带有二十一世纪废青风格的“拒绝联考”方式,令老一辈人十分摸不着头绪。梁圣岳的父亲梁添进,也曾经十分烦恼,但最终面对的方式,却是选择接受。
梁添进,从事保险相关行业。梁家住在新竹北部,是台湾第一个“科学园区”的发源地。这是自1970年代开始,创造了台湾经济奇迹的高科技集中区。也是根据2017年的最新数据,是全台湾平均收入最高的地方,却存在贫富差距。“你经过的是全台湾最有钱的社区,但不是我们家,我们家没什么钱。”骑着破烂摩托车载我回家时,梁圣岳如此评价。
梁添进自述,自己其实是个传统的男人,“好不容易有个儿子,你说没有寄予厚望那是骗人的。”他记得有一次,梁圣岳回来告诉他,在学校参加了棒球队,他很高兴,告诉儿子,“我们打棒球要有自信,就是要臭屁,打不赢他没关系,还是要比他臭屁。”
后来梁圣岳考进新竹高中,也算是当地名校。在学期间,他创立“土地社”,赶上当时的运动浪潮,各大抗议场合都看得见他,“科学园区”这四字,逐渐从台湾产业的金字招牌,成为农民抗议的对象。但在大学生、甚至是成年人主导的社运场合里,他有时也只是在旁边跟着。他自己就回忆,“华隆罢工的时候,人家在罢工,我们还在后面玩。”
而梁添进,则免不了每年问一问,“你将来(大学)要念哪里?”
“他先说想念清大人社。高一下学期又说,可不可以只念国立就好,到了高二,问我如果只考上私立,我会觉得怎么样?高二下学期,他跟我说他不念书了。”
“高三大概过年前,我发现他有包裹来,本来他的包裹我也不会拆,因为他多半就是买书,有一天他拆开来,我发现,怎么那么多地图啊?而且都是中国大陆的?有一天问他,你为什么买那么多大陆地图?结果他回答我着实吓了一跳,他说:我要去大陆骑脚踏车。我说:……蛤?!”
梁添进是到那一刻才知道儿子打定主意要休学。回忆起来,这段对话仍令他毫无头绪:
“你不用念书吗?”
“我要休学。”
“蛤!你要休学,你没有跟我讲,你要去大陆,你也没跟我讲,你还没满18岁耶!你喜欢骑脚踏车,好,去大陆,好。但你还没满18岁耶,你做决定都要我同意耶!你不怕我对你说『不』吗?”
“结果他回我说,你说不要,那就不要去啊。意思是说,那就等我满十八我就自己去啊。”梁添进回忆。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快要抓狂了,但抓狂也无济于事。他并没有采取强硬措施禁止儿子去,他给梁圣岳的要求是:写一份出行的企划书。
梁圣岳写了。“就你对他的了解,他会怎么样?对,准确来说,就是随便写一份……”梁添进说,“我看完以后也不知道怎么讲,我一直在想说,是要阻止他还不要阻止他?阻止他,他以后会不会恨我?我应该给他恨吗?”
“我只能尽量帮他准备,所有证件都是他自己处理,他要去的是冬天,我就帮他买了两件保暖衣,一件羽绒衣给他带去,什么护肤霜、护唇膏我就尽量帮他买,我跟他说你缺什么你告诉我我买给你,其他都他自己准备啦。最后就是我陪他去台中港,他前一天就去,我去台中港等他,我再买午餐给他吃,我差一点就流下眼泪了,这样目送他出海关。”梁添进说。
“其实我什么想法都没有,我一直都有心理准备,不管他做什么,我都要有心理准备。”
3.
旅行移动跟目的地一样重要,没有那个重要,也没有哪个不重要。
那是梁圣岳的第一次中国单车行。2014年,台湾社会正爆发占领立法院的三一八学运,他已经启程出门,还上了苹果日报,报导标题是《单车横跨大陆 他18岁壮游7700公里》。没有记者拍到他在中国骑车的样子,便引用了一张他单车环台的照片,裸着上身、穿着拖鞋,把全身家当放在一台拖车上拉着前进,头上倒是老实地戴了单车安全帽。
这一次中国行,从厦门一直走到了四川、西藏、新疆。他在脸书上留下日记:“告别那个浮躁、混乱但又迷人的国度,怀念路上不绝于耳的喇叭声,和从车牌分辨每个地方驾驶的个性……感谢地沟油太营养害我肥了超过十公斤,然后各种消失和拆除在这片土地发生,下次再去应该又是另一个国度了。或许我会认不得路,找不到在英吾斯塘乡让我住的维族大叔,喀什的古城也砌上了水泥墙,然后草原的藏族也不再牧羊。就只能当个骑车进县城找工作农民工或是出城市找自然的屌丝,然后旅行再也找不到意义,因为都是假的,因为你看到的都是为了给你看到而存在的。”
时隔3年,经过了兵役、做农事、打零工赚钱,和零零碎碎的贫穷旅行,他又一次规划了中国单车行。这一次,仍旧从厦门出发,一路骑到云南西双版纳,进入寮国,转泰国,经过马来西亚回到台湾。接上旅伴刘宸君,再出发经过印度到加德满都,展开旅程的第二段,尼泊尔山区行。
整趟旅行从2016年9月18日开始,一直到2017年3月11日被困尼泊尔洞穴,整整47天之后,4月26日获救。他和中途加入的旅伴,终究没有一起走完全程。
事隔半年,梁圣岳以缓慢的节奏,讲起了这段行程的前半段:
骑单车的行程,我平均一天可以骑一百公里左右,路线大概总共长三、四千公里。
在中国骑车就要听万能青年旅店,那时候万青最多了,听李志啊、周云蓬啊,不然要听谁?汪峰?谁听那种东西喔。还会听唐朝啊,梦回唐朝,黑豹也听,听得不多,听崔健啊。
台湾乐团,我就听劝世宝贝、伤心欲绝,五条人,啊五条人不是台湾团。伍佰、侯孝贤、陈明章、图腾、巨大的轰鸣、巴奈、拍谢少年、林强、林生祥、桑布伊、漂流出口、玖壹壹、甜梅号、胡德夫、茄子、草东没有派对、血肉果汁机、农武、阿飞西雅、青春大卫、非人物种、黄克林、黄连煜、陈升、黄玮杰,大概就听这些吧。
五月天很鸟,试都不想试。
我都把手机打开就随便放音乐,骑车不听,要看路,停下来才听,在旅馆听。不喜欢带耳机,直接放出来。扎营的时候也放。
我不会特别排今天要住宿在哪里,也无法预测,看下午两、三点到哪里,就可以知道今天会到哪里。过了贵州、云南我就扎营了,到那边比较好扎营,两三天才住一次旅馆。
2014年,乌鲁木齐爆炸案的时候,我刚好在那边,跟来视察的习近平擦肩而过。当时路上的口号都是“社会主义的核心价值”,还有全程都在反腐反贪。这次再去,感觉中国每个城市长得越来越像了,网路越来越普遍,但买电话卡都是实名制,我就没有办了。有WIFI的地方我就去接WIFI用,接上了就跟家里还有刘宸君报平安啊。
我都一个礼拜、一个礼拜抓(行程),跟原本的计划大概都会差三、五成吧,发现哪一条小路车更少,就往那边去。
我住的都是小镇,不住大城市,在小镇上就不用花力气做决定,很少旅馆可以选。一路吃快餐,白饭可以吃到饱,可以吃得很多。
我不买水,我都自带滤水器,够环保吧。
就是一直骑,不会停下来。沿途不会爱上什么地方吗?也是会啦。但爱上是爱上,留下是留下。因为留恋一个地方就走不掉,这样很可怜吧。旅行移动跟目的地一样重要,没有那个重要,也没有哪个不重要。
在昆明停了三天,在大城市要停下来好好补给,因为即将离开中国了。脚踏车内外胎一次准备五到十条在身上,半路上也有在淘宝上买,送到我即将要去的青年旅舍去。
我还有去凯里,对,就是因为《路边野餐》所以去的。去了觉得凯里也没什么,就是一个城市,城里很热闹,我在那边留了两天。
接下来,从滇池、玉溪,骑上西双版纳。然后沿着澜沧江骑,接上213公路,就可以把脚踏车骑上高速公路,只有双线道,没有分隔岛,因为在修路,路很烂,都是泥巴。感觉不到澜沧江的美,因为一直都在下雨,我骑得很赌烂。
在这段我摔了一次车,是整路唯一一次摔车。那天已经骑了130几公里,又是山路,骑到隧道里,天快黑了,看不到、又下坡,遇到一个大窟窿就摔下去了。受了一点皮肉伤,就去路边修路工人的工寮,问说可不可以借冲水、就地扎营?工人就邀请我进去跟他们一起睡,跟他们两三个人挤一张通铺。工人都是当地的少数民族,哈尼族、傣族都有。
213公路一直骑,到寮国境内变成13号公路,就比较爽了,车子开始没有中国那么多。寮国第一站琅南塔,再到芒新,在丛林里扎营,遇到一堆云南人,都在说中文。
在河边遇到猎人,不知道他在猎什么,也没跟他去打猎,语言没有办法沟通。
从青孔沿着湄公河经过金三角,通过泰缅边境的口岸大其力,再一路到美思乐,美思乐可以通中文。从美思乐出发,去热水塘新村找朋友。那边是一个泰缅孤军村,有间华文学校“一新中学”,小孩白天上泰国的课程,晚上要上华文课,都还是认同自己是华人。
到了热水塘新村就可以去旁边的大谷地,因为赵德胤,一定要去大谷地。大谷地是赵德胤《穷人、榴梿、麻药、偷渡客》的场景,不过这部片我其实没有看过。
赵德胤的电影我蛮喜欢的,但我只看过那个《冰毒》,最后那个牛好可怜,被杀掉了。
在大谷地,我还有越境过到缅甸一下下,被守卫队的人劝回来。他带着一把步枪走向我,“付钱,不然就回头。”我没有要付钱,所以我就回头了。
离开热水塘,继续往南骑,绕过清迈市区,一路骑在丛林里面。事实上,离开贵州以后就一路在丛林里面骑了,那些地方还是有一些观光客,不过没有太被观光客污染,住的都是原住民。
嗯?有什么好笑的?观光客不是一种污染吗?
我在夜丰颂停了一天,蛮美的泰北小镇,有茂密的热带雨林,还有少数民族。我不追求off-road,但在夜丰颂有骑一小段off-road,骑单车溯溪。我有上传一张到脸书,我很少上传到脸书,因为那段溯溪实在太干了,超干,开始思考我为什么会骑到这边。路就在溪底,离开溪以后还出现一大段陡上陡下,太刺激了。
从迈萨良开始,就进入105号公路。大概骑了五天吧,公路的终点最后在美索,也是泰缅边境,有好几个难民营,我没有办法进去。离开美索就沿着乡间小路骑一路到北碧,电影《桂河大桥》的那个北碧。过了北碧以后,就开始沿着泰国湾海岸线骑,一路往南,每天骑车看海。
我在泰国都睡庙里面,传统佛寺,只要走进去,跟和尚说“三碗猪脚”,比出一个睡觉的姿势,就可以进去睡觉了。和尚英文不太通,但他们知道你要睡觉,就会让你扎营。他们有的很好,会拿托钵里面没吃完的东西给我;有的和尚怪怪的,明明他们庙里规定过午不食,但要是和尚看到我在煮泡面加青菜跟肉,会忍不住跑来跟我要东西吃。他这样有点酒肉和尚的感觉,对吧?
还有一次,要投宿庙里,他们请我先去拜刚过世的师父,师父躺在玻璃棺材里,我乖乖地拜了,拜完就住在那边。还有遇到泰皇过世,有些居民徒步一两千公里去曼谷瞻仰他,也是跟我一样住在庙里,他们甚至没有扎营,一条毯子、一套衣服,就上路了。
我骑单车走北大年府,进吉兰丹。北大年府有很多穆斯林,还有南方独立运动,常常发生爆炸案,到那边已经不能住庙了,因为庙也怕自己被攻击,婉拒我睡那里,我只好去国小扎营;在国小扎营到一半,就有人来跟我说,为了安全,要把我带到警察局睡,为了安全。在北大年府只停一天,不敢停太久,之后去了耶拉府跟陶公府,合起来是泰南三府,前后一共待了三天。
从吉兰丹就开始坐车了,因为一直下雨,路上已经淹水了,最后停在吉隆坡。到12月底,我先回台湾再飞印度。脚踏车一直丢在马来西亚,丢了八、九天,后来我又飞回吉隆坡,把车领出来,等宸君跟我一起上飞机,飞到印度,一路玩,玩到尼泊尔,在加德满都准备上山。
4.
登山我幸,殉山我命。
三天两夜的登山行程很快结束了。从台湾大霸山北棱线下山不到两个月,梁圣岳告诉我,他又要去山里。
这一次,又出了意外。
2018年的大年初一,梁圣岳与其他六名队友由花莲进入日治时期的八通关古道,队友王至诚摔落山谷,当地山势受溪水切割,落差超过100公尺。事发后一个小时,梁圣岳用妈妈在尼泊尔山难后给他买的卫星电话,拨打给山下的留守队员,告知王至诚摔落的消息,请求支援。23岁的王至诚被寻获时,已经不幸身亡。
我没有再像之前一样追着他问“为什么”。
登山本身即有风险,与他爬过山后,我明白,即便在观念、技术、体力、装备具全的情形下,意外仍有可能发生。每次平安自山中归来,都像是一种运气与命数。八通关山难之后,一位参与救援王至诚的资深山友,在脸书上写了一句:“登山我幸,殉山我命。”看到之后,我问梁圣岳,是不是每个登山的人都已经做好这样的准备?“是啊”,他表情看来有些困惑,补充了一句:“应该都是吧。”
他是如此,或许刘宸君也是如此。
(端传媒将一连三日刊载还原这生死47天的归来故事,本篇为系列报导的第二篇,明日将刊出最末篇。)
謝謝端記者的用心報導,看完意猶未盡。
唉,學弟,RIP
終究太年輕
贊成有點自負和自我,報導中的他很真實,不過作為領隊,他好像有領導力,看記者跟他上山時的一段可看到。他自己一人就做自己,這正常的。
「聽崔建啊。」錯字錯字
給Dakunzhi,沒錯,我的感覺也是這樣。彷彿只有他認為「對」的景,才是真的景。其實,任何生活的樣貌,都是當地人活出來的結果,無所謂值得不值得、好不好。「這個地方沒什麼好看的」這句話不像是出自一個敬畏世界的人之口。
看了两篇以后觉得梁就是很自我的一个人,确定了自己”想要走“的线路就往前走。这样自大和自我的一个人(no offense)讲真不适合带队友,尤其是只能跟着他走的队友,这种队友如果身体素质跟得上也就算了,跟不上的话遇到危险只能送死。那一段他说因为毕赣的路边野餐去凯里,听上去感觉很废青很文青,没想到接下来一句是”去了凯里觉得没什么,也就是个城市“。。。所以对他来说只有实景是景,人物和环境早就的气息就不算什么?? 总之如若不是真是好朋友,想要和他拍档一路同行可能还是挺难,要忍受极大的自负,自嘲。
回樓下,從文章看,我覺得梁聖岳並沒有覺得自己不是觀光客喔,他罵觀光客是連自己一起罵了吧。從文章來看,他的視界是從自然出發的。
本以為登山的人應該都很謙卑,但看了第二篇之後,卻隱約覺得梁聖岳處處透露出自負。
「那種音樂很鳥」「觀光客是種污染」,⋯⋯⋯憑什麼覺得自己的選擇和風格才是「不鳥的」?他說到底也是觀光客一枚,他並不是全然用著當地人的方式生活,他憑什麼覺得那些「死觀光客」是污染而自己不是?
不過說到底,這也是他思想的自由,只是覺得他或許不如自己想得如此敬山吧。(還是他本就從來都不敬?)
安于现状的我应该深深反思……
想過冒險生活的人跟為了惜命願意忍受無聊日子的人是無法互相理解的,也沒有對或錯
原来登山这么危险……记者真是在舍命完成这篇稿子啊。(嗯!?怎么感觉其实玩得很开森……)
太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