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翼神父甘浩望,人称“甘仔”,在香港广为关注社会公义的市民所知。现年70岁的他,本来自义大利米兰(意大利名Reverend Franco Mella),但扎根香港,北上中国,参与社运四十年。而今,终于有一部纪录片把他的故事拍了出来——《甘浩望巡礼之年》(下称“《巡礼之年》”),年中首映,导演江琼珠也是资深记者、出版策划,过去十年一直在拍纪录片。1997年,江琼珠出版过一本《从米兰到钻石山——甘仔故事》,令更多人知道甘仔的故事;而最新的纪录片,汇集了她过去十数载间拍摄的甘仔影像。
访问当天,推开下葵涌一座小教堂圣斯德望堂的小房间木门,几个盛年男女在打点著什么:“咦?甘神父,我给你一些东西。”“甘神父,你看看这个⋯⋯”“甘神父,我明天就要回美国了⋯⋯”“甘神父⋯⋯”几人包围著甘仔,闲聊,问候,开玩笑。江琼珠在旁提起《巡礼之年》会在社区播放,众人即又一番“混战”:“甘神父拍戏啊!”“甘神父一定好上镜!”这“热闹”正是甘仔身边典型的场景吧,不管他几时、在哪里出现,总有人包围他,而这些人中间,有社会上的无权者,也有信仰天主而需神父引领的教徒。于是,我跟甘仔面对面聊起来,他粤语流利,但仍带有意大利乡音,回忆自己初识江琼珠是在1988年香港立法会(现为终审法院)外,他正为营救被关押内地的香港民运人士刘山青绝食,而江琼珠作为《星岛日报》记者来访问,那之后,两人也成了工作以外的朋友⋯⋯
会走动的社运史
纪录片有一部分回顾甘仔与1970年代尾油麻地艇户共同抗争的日子。彼时香港每年台风,以船为家的“水上人”勉力维生,环境堪虞。艇户要求安排上岸居住,唯政府态度恶劣,打压其请愿抗争。甘仔撑艇户,入住他们中间一起抗争。1979年 1月,甘仔随行艇户又一次请愿,被控非法集会,留下案底并签保守行为一年半⋯⋯就是这样,这位意大利神父在香港走来走去管“闲事”,只要有人需要多一双手,他就去做那双手。他传的福音,藏在身体和行动里,有人得到帮助,他也并不自居什么;有人困忧,他不是去解忧,而是同忧。
他的“闲事”管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危险”。1991年,甘仔一路向北,到达广东台山和江门,去实践他“为人民服务”的精神。神父如何入境?按其时状况,如以宗教名义根本没可能,许可的途径是领工作签证去教书:他去担任了江门市广播电视大学的英文教师。那段日子,甘仔深入中国微细一地之纹理生态,聆听社会,助人纾困,滋养青少心灵,也为孤儿们找寻居住空间。纪录片前段访问甘仔昔日学生,那些当年和他关系甚笃的学生,如今都届成家立室,甚至用甘仔的名字Franco Mella给自己的餐馆取名,以为纪念。
往来中港两地,1990年代末,甘仔又参与为港人内地所生子女争取居港权的运动。同一家人因政策被阻分居两地,甘仔陪伴他们抗争。参与此议题的基础,是甘仔曾于1984年为即将遣返内地的艇户水上新娘展开绝食(也是那次行动令甘仔迅速成为香港新闻的焦点);以及1987年他再次为“无证妈妈”而绝食抗争。而在居港权运动里,他开办了一所居留权大学,为争取居港权失败的人士尤其是儿童提供教育。他曾在当年访问中说,“争取居港权人士到他的‘大学’上学可以更好地利用时间,而不是坐下来等待自己的命运。”居留权大学一办十余年,而与此同时,香港的民生问题却愈加被政治化,以致“居港权”于今日香港某程度上几乎成为讳言,以致后来的语境中,甘仔对中国与香港的想愿,则应该正好是本土派口中的“大中华胶”。
不在社运造神
江琼珠说,她假设观众入场观看《巡礼之年》前,都大概知道甘浩望是生于哪个年代。甘仔确属于1960年代理想主义与左翼文化全球大潮洗礼的青年之一员,那时的他每天都在看中国包括文革在内的各种消息。他无疑也是一名来自西方国家的“毛派”青年,但他自述认同的,只是毛泽东思想的一部分:即作为青年崇高理想的“上山下乡”;尽管在中国,此一倡导作为政治斗争的策略操作,已远离原初想法。这令甘仔成为一名“另类”神父,不只是站在教堂里聆听,更站在社会最前线,用行动为不义发声,这是甘仔几十年来未停过的“上山下乡”。
“神父只是一个身份。”纪录片里,这一句,共出现两次。意思是说神职人员不是一种职业,他要去做的,就是去帮助人,实践大爱精神。甘仔提到始于1960年代的“传福音使命”的改变:“以前传教人是要令人入教会领洗,成为基督徒。但梵蒂冈第二次大会之后,就是1962年至1965年之后,传福音的使命已经改变了:不是叫人入教会,而是看大教会的新天新地是怎样,看天国的发展是怎样。这是新的观念,即教会不过是一粒种子令天国发展,而天国是在所有人中间发展——包括其他宗教、其他不同思想的人如马克思主义者⋯⋯传教者做得好,是属于天国的发展。我们现在主要是桥梁,西方和东方、教会和教会、思想和思想、文化和文化之间。1960年代我们最主要是和马克思主义者对话,那是使命。”
甘神父本来不打算在社运造神,而最终人人都看著他绝食抗争当“烈士”,对甘仔来说,这是失败。“以前我们会强调教会有多少个烈士,为福音而死的人;现在应该看有多少为新天新地牺牲的人。”烈士是天主教历来为圣人造的像,通过宣传烈士之死去宣扬天国之美好;现在则是说要进入新“天国”(新天新地),不能再只敬仰烈士,而要做出愿意牺牲的准备。不是期望烈士为自己牺牲,而是信徒自己愿意牺牲。人们竖起一座在社运中付出代价的人的塑像,而原来在宗教而言,这方法早已被证实无效——英雄主义式的呼召,轻省方便的情感驱动,都无助于“传教”。
在“低端人口”中间,一起生活
“这未必是一个马克思主义或共产主义应该有的情况,那么多人坐牢。”甘仔回顾自己1974年来港的日子,比较当年与今日,中国状况自有严峻的一面:“其实,真正的共产主义是开放自由的,是一个新的世界新的思想,不需要拘捕人。但现在有些不同思想的人比如维权律师也被拘捕了。”矛盾中,甘仔期望有机会去大陆,甚至在大陆终老。“因为无论如何,我觉得中国人民也是健康的,最重要是人民,所以我尝试在中国人民中间生活,看看会否属于新天新地发展中的新的大家庭。我不是上大陆教什么甚至传教,而是去和那里的人民一起生活。我觉得(我们的)相处把我们的信仰种在别人那里。而且现在不像以前那样神父去中国只是宣讲耶稣,现在全部人都知道这些,无论是天主教还是基督教。耶稣在群众中,有些人被所谓开放、发展得很快的社会踢出去,比如北京的‘低端人口’,我们要在这些人中间和他们一起。”
导演江琼珠强调怕访问谈到太多宗教话题,令人误解纪录片也如此,但身为首批观众,我亦可向读者确认这里所说的,纪录片谈的都不多。也许甘仔的神父身份在不同国家、地区和领域上,都显著表现为大爱包容,尤其对那些包围着他、热情如见到宗教精神领袖的人们来说;但他早年不以神父身份、而是英文教师而成为内地身边众人偶像(甚至幻想对象),也是不难想像与理解的。同时,他又确实身为神父来关心社会底层人士,以一个外籍人士现身当年人群之中,此举对内地他接触到的“人民”的切身影响,在我看来,似乎比他在香港做的所有事都更成功。只是谁又想到,这种成功会在几十年后的2011年终止,被当局列入“黑名单”,不批签注,不准入境。这个“不准”长达五年之久。不准入境,不是因为他的问题,而是因为梵蒂冈与北京的问题——当年那些祝圣主教的问题。宗教与政治成为甘仔最大的矛盾:一方面宗教令他有了与人同忧的使命,一方面政治令他与大陆人民隔绝数年。
怎样才是真正的革命
问到不同年代的香港与大陆比较,他主动提到香港社运争议。我顺势问他如何定义行动成败——这是社运界争论不休的话题。他提到当年为艇户争取权益,但就事件看是成功了,为水上新娘争取到拿身份证;但到多年以后,他为其他人争取居港权时,有一些记者访问以前的艇户,艇户认为自己和争取居港权的人“不一样”,方令甘仔知道多年前的行动其实是“很大的失败”,因为他们获得了自己的权益之后,并未再进一步关心其他人。经历几十年,才知当初那种成功,只是为当时当事者争取了他们的个人权益。而甘仔眼中的成功,始终与宗教有关:爱所有人,即大爱。
“如果令人只爱自己,就是我的失败。”他为人争取居港权,是因为以为这群人会影响本地人。他以为。他栽种,有树有枝有花有果有种子,他的信仰才有可能传播。“要令人学会关心别人,如果没有这个改变,任何争取也未必是对新天新地有意思的。”
“在成功当中有一些失败,在失败当中有一些成功,这也是矛盾论,是马克思说的⋯⋯但那失败令愈来愈多人参与社会运动。”19年后的今天,仍有人愿意付出精神、体力和知识,为甘仔创办的居留权大学教导学生。有些学生,本来不是争取居留权的人,只是街坊,却因上了居大的课自此从无间断,每周都来,累积著一种抗争力量。“抗争要继续,但我们也要承认自己和社会的制度有些妥协。因为如果一个人完全没有妥协,肯定社会会‘搞掂佢’(做倒他),就像耶稣那样。今天我们也是圣约翰,他也是被夏洛特斩头。如果你真的完全坚持到底,迟早也会没命。这是我们以前的老师说的,他说如果你60岁以上还有生命,肯定有妥协过,直接或间接的。”
“我已经69岁了,自己可以做的事就做。现在的社会行动未必真的如此关心别人的思想,而是像投资,一种资本主义行为,投多少一定要有多少效果。我们要更深刻地反省,人生,就是人的精神。真正的革命──”他右手指住额旁:“──在这里。”
近幾年在不同的活動見到甘神父,他身體狀況很差了。
希望香港人不要忘記他。。。
行義在地上,不需要華美的殿堂;有他的地方,即是教會之所在。像這樣以使徒時代的方式身體力行的人,也是難能可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