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吴媛媛:我在瑞典学习敏感教育

对于种族和性别,大家太过敏感,什么都不敢讲了吗?也许改变根深蒂固的社会惯性,是需要矫枉过正的。
在瑞典的反歧视策略中有个很关键的常用词,那就是“敏感教育” (sensitise)。
异乡人 风物

我在瑞典一间大学的中文系任教,班上学生大多来自瑞典或邻近国家,其中也总会有几位为了申请教师资格而来修课的华人学生。有天我在课堂上出了一道题:“瑞典好是好,就是……”让学生造句,学生们的回答不外乎是“就是冬天太长了”、“就是税太高了”等等,这时一位华人学生举手,笑著说“瑞典好是好,就是移民太多了!”
 
她说完教室内一阵尴尬。那天班上坐著伊朗来的马丽安,她七岁来到瑞典,正在写法律硕士论文,未来想在国际法领域工作;另一位来自土耳其的穆拉特,他十几岁来到瑞典,目前在高中当英语教师,希望未来也可以教中文(瑞典的中学老师通常不只教一个科目)。此外,她自己和老师我本人,也都是不折不扣的移民。我当时不知道要怎么回应,只好硬生生换了话题。

在白人社会,大家对有种族主义成分的发言极度小心敏感,不管内心实际上怎么想,至少在公开场合都会格外留意。反而是非白人的朋友们(包括刚来到欧洲的我自己),往往毫不忌讳。当然,这绝对不是因为“外国人(白人)都比较耐斯。”翻翻过去几世纪的全球史,就能理解白人业障多深,深到他们自己不得不再三省思。

敏感教育,是优于“治疗”的“预防”手段

在瑞典的反歧视策略中有个很关键的常用词,那就是“敏感教育”(sensitise)。

反歧视策略大略被分为两大世代。第一个世代的反歧视政策,是确保人人在规则前一律平等,大家都应该享有一样的权益,这是出于自由主义的立场,在瑞典属偏右阵营;第二个世代的反歧视政策,则是更积极地去改变结构上不平等的根源,是瑞典偏左阵营采取的姿态。

举个例子,在瑞典父母共用18个月的八成薪育婴假,在休满18个月的育婴假之后,瑞典父母也常自愿降低工作时数和收入,在家多陪孩子,这时公司不得拒绝他们想减少工作强度的要求。这套制度虽然立意是性别中立的,然而妈妈选择待在家的比例还是比爸爸高出许多,这对女性的职涯发展和退休金都有实质的负面影响。就瑞典的自由派立场来看,父母在制度前已经享有完全的平等,女性选择在家待更长时间,那是出于个人自由,当然也应该自己承担后果。

但是一个母亲的选择,真的完全是基于“自由意志”吗?会不会是因为一对夫妻当中,女性收入通常比男性低,出于经济考量由女性休育儿假?会不会是因为人们对母亲和父亲的角色还是有传统的想像?更别说,要承担后果的人,绝不是只有作出选择的父母本身,也包括了每一个要在这样的社会文化中成长的女孩,和男孩们。

瑞典偏左阵营在去年开始强制爸爸必须休三个月以上的育婴假。这种只强制一方的“不对等”政策,就是很典型的第二世代反歧视策略的“积极矫正措施”(positive action),意图在矫正不平等的根源。这种管到别人家里谁要照顾孩子的政策,已经犯了自由主义的大忌,而且对他们来说,这么做也容易有“逆向歧视”的嫌疑。这两者之间要如何斟酌辩证,是在处理歧视和不平等时,一个永远不会休止的命题。

第二世代反歧视措施最重要的两个环节,一是积极矫正措施,另一个就属“敏感教育”了。许多结构性的歧视和不平等,往往是源自于人们对某个议题的不敏感,而这种不敏感多半是源于信息和知识的匮乏。如果说积极矫正措施是一种治疗,那么敏感教育就是预防。预防胜于治疗,因此敏感教育无论在瑞典的学校或职场上,都备受重视。

英文的“insensitive”直译为不敏感,其实还带有迟钝、搞不清楚状况的意思。我觉得台湾有个挺合适的说法,就是“白目”。明眼人会“白目”,是因为心看不清,只要补充一点情报和知识,就能一眼看出不平等和歧视的元素。

瑞典有些高中老师会请学生在国际妇女节那一天,花一整天时间去观察和记录身边的言语文字,有哪些带有潜在的性别成见。那天学生们互相检查对方说的话,比方说,“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男生适合念理组”,等等,使得每个人讲话都异常小心,结结巴巴,十分好笑。经过这样的一天,学生们对性别议题的敏感度一定会有所提升吧。

2015年2月,瑞典斯德哥尔摩一个来自不同社区和移民背景的父母聚会。
2015年2月,瑞典斯德哥尔摩一个来自不同社区和移民背景的父母聚会。

对于种族,大家太过敏感,什么都不敢讲了吗?

种族议题和性别问题比起来,常带有很强的地域性和历史渊源,因此难免会出现敏感教育无法覆盖到的窘境。比方说,台湾高中生在园游会上装扮成纳粹,以及中国大陆春晚让中国演员扮黑脸、非裔演员伴猴子的短剧。其实只要稍做了解,我想人人都能看出这两个表演的“不敏感”之处,同时我也相信参与者都没有恶意,毕竟纳粹和黑奴的历史,对东亚大众来说还是比较遥远的。
 
在瑞典也不乏有这种因为地域差异所造成的不敏感,记得在瑞典念书的时候,一伙人到一个念日文系的瑞典同学家里开趴,一进门,就看到一大面皇军旭日旗挂在他的书桌前。那位瑞典同学得意地和大家说:“很帅吧?”我和在场其他亚洲同学面面相觑,说不出的尴尬。

还有一次,瑞典一所名声不错的高中举办学生音乐发表会,几个白人学生为了模仿他们最喜欢的爵士乐队,把脸抹黑登台表演,当晚照片被po上该校的instagram。到了第二天,校方似乎才察觉不妙,把照片拿下,但已经被学校几位非裔学生拿去媒体投书,在当地造成了不小的风波。然而瑞典孩子们又怎么知道,扮黑脸曾经是英美喜剧演员用来百般戏谑黑人的段子?瑞典在历史上虽然也曾涉入一些贩运黑奴的环节,但欧洲产业从未像美国曾经对黑奴有大量需求,因此和美国比起来,欧洲对黑奴历史的敏感度是远远不及的。然而相对的,我在瑞典招出租车时,如果像在台湾一样把手平举,一定会被瑞典朋友阻止,因为这个手势太像纳粹礼了。其实每一个察觉,不过是为我们制造了补足敏感教育的机会,无需气急败坏的指责,也无需羞愧自责。

瑞典高中生扮黑脸事件发生时,有瑞典网民在网上留言:“瑞典真的是变得越来越政治正确啦,我记得以前我的小学班级曾经全班都扮成黑人,那时候根本一点问题也没有。”
 
我的公公就是来自那个瑞典“还没有变得这么政治正确”的年代。他是个温暖热心的人,和每一个站在超市前面乞讨的罗曼人(吉普赛人)都能成为好友,闲话家常,但同时他也总爱拿罗曼人开玩笑。有天我们提到大多罗曼人信奉基督教,我公公说:但是他们的基督教是不是只有九诫?(意指罗曼人不顾“不得偷盗”这一诫。)语罢,三个儿子都摇头不语。原本期待能博得一笑的公公悻悻然地说了一句:“老天,现在连开个玩笑都不行了。”

“现在连开个玩笑都不行了。”这是现在瑞典保守派很常使用的修辞,他们觉得现在瑞典大家都太过敏感,每个人紧闭著嘴,什么都不敢讲,就算讲了,也会“被主流价值噤声”。

对于这个说法,我只能赞成一半。的确,在瑞典你要是在社交场合直接断言“瑞典移民太多了!”或是拿移民和性别议题来开玩笑,大概只会遭人侧目;但同时,你绝对可以在一个公开的论坛上提出“我基于以下种种事实,认为瑞典移民数量过多。”事实上,我几乎每天都在瑞典报章上读到类似的讨论。瑞典报章通常各有意识形态立场,左右阵营的媒体各自报导和评论,捍卫己方信念,批判对方政策。也有中间派媒体不求独不求快,专注整合不同论述和经纬,读起来十分精彩,也深刻体会社会上有不同立场的声音,是多么重要。

著名学者克里斯多夫.希钧斯提出有名的“希钧斯剃刀”( Hitchen’s Razor)。他说:”没有证据支持的主张,也可以用没有证据支持的论断来反驳。(What can be asserted without evidence can be dismissed without evidence.)”我想认为自己“被主流价值噤声”的人,也许是因为他们的论调鲜少获得人们的正面回应,因此产生被噤声或忽视的错觉。然而他们没有察觉到的是,人们避免和他们进行正面讨论,往往是因为这种过于仰赖直觉、缺乏凭据的讨论,最终只是任情绪空转,无法产生任何具体价值。

记得有次,一个华人朋友和我不断揶揄移民的懒惰和窃盗倾向,我终于忍不住说,可是瑞典犯罪学数据指出,瑞典近十年来窃盗罪没有增加,而且数值比大多欧洲国家都低。而且,如果比较同样社经阶层的移民和瑞典人,移民的犯罪率和瑞典人差不多。当然,因为移民大多社经地位较低,因此说移民的犯罪率高也不是错误的,但是并不能一概推论……话没说完,我朋友说:“那种数据你也相信?”结果一不小心,我还反被剃了一刀。

至于认为这不过是开开玩笑,根本无伤大雅的人,这世上有趣的事何其多,又何必非要以消费其他族群的方式来挑战自己和别人的幽默感呢?想想这几十年来海内外喜剧的演变,人们敏感度越高,喜剧的品质也越精致,让人捧腹之余也提供思考素材。曾经让上一代喷饭的笑话,这一代不通用了,也许这正是进步的足迹。

2015年9月,瑞典有5000人出席一个支持难民的集会,要求政府为逃离战争和饥荒的难民采取收容及救援措施。
2015年9月,瑞典有5000人出席一个支持难民的集会,要求政府为逃离战争和饥荒的难民采取收容及救援措施。

不管是不是真的,反正就是很糟糕!

假新闻自古有之,随着媒体科技发展,极权领导者掌握人性心理,把假新闻这门艺术推向纯熟,从德国纳粹、俄共中共到两蒋都善于此道,新闻从来就不是报导,而是宣传。在民主体制和言论自由的保护下,媒体越来越能担任社会第四权的重责。

而现在网路资源成本低廉,人人皆能在网上创造一席之地,也造成新闻真假难辨,假新闻散布的频率和普及率更是史无前例。近年来在俄国、东欧、巴尔干半岛许多看似平静的小镇上,突然出现了许多专门制造假新闻的个体或公司。他们之中当然也有反对西方民主的政治取向,但也有很多人没有特定意识形态,也完全不在乎政治走势,只单纯追求高点击率带来的营收。可以想像,争议越大、承载了越多情绪和仇恨的议题,点击次数往往就越高。在他们追求收益的同时,人们吸收大量偏误信息,对现行体制的信心也就越低落。

在反移民情绪越来越高涨的欧洲,对移民相对开放的瑞典正是此类新闻的常客,成了最好的警世寓言和国际笑柄。我不知道有多少次突然收到海外朋友的信息,表达对瑞典的忧心。其中一次是一个荷兰朋友,他传给我一个链接说:“Seriously, what’s going on in Sweden?!” 我点开那篇荷兰文的链接,用google翻译了一下,“瑞典历史文化遗产将被穆斯林掌管!”耸动的标题触目惊心。这是一篇关于“瑞典国家文化遗产局”新局长就职的报导,而这位新局长,竟然是一位来自巴基斯坦的穆斯林移民!

在好奇心驱使下,我在瑞典各大媒体搜寻这则新闻,发现这个新闻在瑞典篇幅非常小,荷兰文中所谓的“瑞典国家文化遗产局”,其实只是瑞典文化局当中的一个行政部门,这个部门的新负责人在七岁时从巴基斯坦来到瑞典,和许多瑞典公职人员一样,他在大学就读社会服务学系(Social Service),毕业后在很多不同的政府机关做过事,一路累绩到这个文化局的管理职。他也是一名作者,在2012年骑著摩托车环游全瑞典,写了一本探索瑞典文化和国民性的游记。在新闻片段中,他操著斯德哥尔摩口音的瑞典语侃侃而谈,应对沉稳幽默,他坦承自己不是瑞典文化遗产的专家,但这个职位是瑞典官僚系统中的行政职,从来就不是由历史文化专家担任。

如果不是因为朋友告知,我根本不会知道这个消息,竟然在大多瑞典人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放置全球各种语言的新闻网站上,叙述评论颠倒是非、加油添醋,一则比一则更让人为瑞典感到忧虑,各国读者纷纷在报导下留言:“RIP Sweden”,链结旁的按赞和分享数也多得令人吃惊。

这是一个很典型的假新闻,常常以一个真实新闻为出发点,利用耸动口吻夸大改写;也经常引用海外事件,让读者难以了解查证,我的朋友是欧洲名校硕士,也难免落入陷阱。我和朋友解释了整件事的背景原委,他听了之后也表示理解。但是面对不断浮出的假新闻,一边是拥有上百个网站,动动手指就可以散布无数耸动标题的农场经营者;一边是需要专业、经验和大量时间去搜证分析的媒体记者,和需要多年教育培养识读批判能力的读者,这场拔河,我感觉胜算渺茫。

近年来中东北非的战况,和人蛇集团输送人口的方式不断在演变,大大影响难民的数量和组成结构,除此之外来自欧盟的罗曼人(吉普赛人)、来自东欧和非洲的流浪街童,种种问题互相化合反应,欧洲民众释放出来的政治意愿越来越低落,事实上,瑞典也在去年关起了国门。

移民收容和整合政策的调整,就和其他的政策一样,是在衡量政治意愿和资源后做出的决定,这不是瑞典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在社会、人权或环境政策上做出违背理想的妥协。偏偏移民问题也特别敏感,只要稍加操弄,就可以激起过多的仇恨和恐慌,这些情绪成为某些个人或组织的香火,烧得越旺,越成全他们的利益。

现在瑞典的反移民政党——瑞典民主党已经正式成为瑞典第二大政党。瑞民党的领导人吉米奥克森拥有超人的政治手腕和魅力,他在短短几年洗去了瑞民党过去和纳粹的历史渊源和激进形象,并乘着难民危机的浪头,用相对理性的词汇质疑移民政策,吸引广大温和选民。同时,瑞民党狂热的基层干部和支持者,也在网上疯狂转发假新闻,企图激起民众最原始的直觉。

他们自称为“瑞典之友”,最爱散布瑞典国家认同和传统被“多元文化”压迫伤害的故事情节。其中一个有名的例子,是关于瑞典高中生在手机、书包上使用瑞典国旗装饰,却被学校老师禁止的报导,虽然这个报导很快就被证实纯属虚构,但还是成功激起了许多人的愤怒。这则新闻下有个人留言:“我不管这是不是真的,总之就是很糟糕!”这句话一时声名大噪,成为当今网路媒体时代的写照。

我期望这一波欧洲种族主义的还魂,会随著难民危机慢慢平息,然而眼前更深刻的问题在于,经过一番震荡,民众是否能重拾对现行体制失去的信心?

研究指出,一个社会的贫富差距越大,人民的被剥夺感越深,对公权力也就越不信任。我对这一点感受极深,北欧国家贫富差距较小,民众虽然常质疑政府决策,但对公权力的透明度还是有很高的信赖感,否则不会愿意缴纳高额税金。然而现在由于移民议题,越来越多人怀疑政府、警察和主流媒体隐匿事实,企图误导大众。民主辩证仰赖的基本互信开始动摇,如果说难民危机也是民主危机,一点也不夸张。

面对这个危机,瑞典老师每天在学校努力,用有依据的知识和信息去辩证学生们在网上看到的种种偏激阴谋论。今年底瑞典将举办大选,有专业口碑的大报让所有第一次投票的年轻人和移民免费订阅,直到大选结束。各色公民组织也投注心力举办讲座,这场拔河,各方都卯足了全力。

2016年2月,瑞典一个手球训练课程中,小女孩们通过体育活动帮助移民融入社会。
2016年2月,瑞典一个手球训练课程中,小女孩们通过体育活动帮助移民融入社会。

也许有时候矫枉需要过正

移民问题牵涉到人权、资源分配到文化议题,错综复杂,我无力全盘剖析,此文只针对种族主义(racism)提出一些自己的经验和省思。

屡次缔造东亚奇迹的黄种人,带著传统国族认同,背负著乡愁和种族情结,大批大批地来到白人社会落地生根。自己身为华人移民,一边对白人的歧视极度敏感,一边也承袭华人社会强烈的种族成见,特别五味杂陈。

两年前我和瑞典先生生下儿子,儿子的外表和我有九成像,亚洲特征明显。一个华人朋友赶紧安慰我说:“我的孩子刚出生也是这样,但是长大之后肤色越来越浅,五官也越来越深,所以你不要担心!”没想到,我们和后代的血脉相承,如今成了审美上的缺憾。我们从小玩洋娃娃,看洋人电视电影,白人文化霸权决定了什么是美,什么是高尚,在我们懂事之前就已经被深深烙印。

生下孩子之后,我们离开了那个适合两人小家庭、其中也住了不少移民家庭的社区,搬家到一眼望去九成是白人小孩的中产社区。大家嘴里不说,但这就是所谓的白人迁徙(white flight)。种族像候鸟一样,随著气候条件,自然而然在自己的社群安身。多亏瑞典政府致力于混合各种住宅类型,这类迁徙规模没有其他国家极端。

我发现种族情结就像人类的原厂设定,来自人性中对异己的直觉排斥,这种直觉,往往需要充足的知识和思考,也需要社会规模的力道来抗衡。

我在台湾成长,从很有限的生活经验中,建立了东南亚国家的人等同于移工、帮佣的刻板印象,直到在欧洲遇到来自印尼、菲律宾白领阶层的同学,才发现自己无论在教养或才能上都远不及他们。同时,我也在瑞典看到代代陷于酒精、药物的所谓“白人垃圾”(white trash)。我才了解原来除了种族,还有其他角度更能用来解释世界,比方说阶级。而当一个种族不断在某一阶层中世袭,根源常来自历史和社会。

面对难民涌入,无论对个人或群体都是一个不断纠结摆荡的历程。当我看到一群移民少年在图书馆内肆意破坏,以不堪入耳的低俗言词称呼女同学,实在难以抑制内心的憎恶感。然而我在瑞典成人学校上课时,也认识了许多来补修瑞典高中课程的移民青年。他们瑞典语学得很好,对老师也毕恭毕敬。然而不习惯西式教育的他们对瑞典课程难免适应不良,报告作业常因为缺乏架构和立论,被老师退回。这些同学们自尊心很强,只气自己表现不好,常留在教室里,一边静静抹眼泪,一边修改重写。

除了个人在日常目击的零星个案,每天耳闻的报导信息也令人纠结难堪。一方面决策层和民众从数据上,看到移民整合政策如此耗费资源,又是如此力不从心;另一方面,一个个散尽家产,把儿子交付人蛇集团的家庭(通常受家族托付前往欧洲的都是男性),和只身越过无数国境,经历各种非人待遇,最终被拒于瑞典门外的少年;以及在地中海一具具被冲刷上海岸的尸体,都是让人难以承受的悲剧。

瑞典关闭国门是因为目前瑞典社会的整合能量供不应求,需要放慢脚步;还是因为瑞典就要被“穆斯林化”,或是被“懒惰的移民吃垮”? 有人会说,关都关了,这些修辞很重要吗?但我认为这比什么都重要。

欧洲人权大国们终究没有办法拯救世人,人类也终究难以抗拒种族情结。而至少我们能做到的,是注意日常措辞,拒绝任何对种族议题的轻佻和挑衅。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政治正确,但也许改变根深蒂固的社会惯性,是需要矫枉过正的。我觉得这和禁止打小孩有点相似,很多人都是从小被打到大,很难具体证实打小孩造成的负面影响,但是当打小孩成为禁忌,也为人们带来重新思考教养文化和世代关系的一个契机。

在火上浇水还是浇油,只在一念之间

我的瑞典学生们曾跟我说,他们在中国留学的时候,圣诞节那天居然要上课,真是不可思议。我说你们知道老师在工作中度过了几个农历新年吗?也有学生说他们不反对穆斯林,但看到瑞典的清真寺越来越多(事实上一点也不多),也不禁忧心。我说,你们知道基督天主教在世界各地盖了多少教堂吗?我想,只要瑞典学生还能有这么可爱的发言,欧洲穆斯林化大概也只是杞人忧天吧。

今年寒假我到南非开普敦旅游,看见市内几家H&M都大门深锁,店面遭人喷漆破坏。看了报纸才知道,不久前,H&M的全球销售网站推出一系列新童装,其中一件T恤上写著“森林中最酷的猴子(The coolest monkey in the jungle.)”好巧不巧,这件T恤的模特儿,是一个黑人小孩。这个网页在全球上线后,每个国家的反应有大有小(也有许多国家毫无反应),而其中又以美国和南非这两个国家的反弹最激烈。
 
这张照片的拍摄和网页制作完全是在斯德哥尔摩完成,参与这个流程的人们,从摄影师、小模特儿的妈妈、到网页设计,没有人察觉这件事有异。发生了这次风波之后之后,H&M对旗下所有员工进行敏感教育,规模甚至延伸到中国的上游工厂。我有个朋友在H&M中国工厂工作,很多中国职员看了照片笑说,这有这么严重吗?

看到这件事,我发现不敏感的举动,往往是在歧视和不平等问题最严重的地方反响最激烈,也许每一颗玻璃心,都有让其脆弱和愤怒的根源吧。这让我想起发生春晚扮黑脸风波时,一个中国博主评论:“歧视这事和爱是差不多的,都必须以被爱和被歧视那一方的感受为准。”

面对仇恨和冲突,要在火上浇水还是浇油,只在一念之间。敏感教育让人们透过了解自己和对方的历史,练习设身处地,思考现状,缓和情绪。这无论是在族群间还是个人间,都是不可或缺的能力。

吴媛媛,台湾大学中文系毕业,瑞典隆德大学东亚政治系硕士,现为瑞典达拉那大学讲师。偏左意识的洗礼和冲击来自北欧,而每一个省思和开悟都是以台湾为出发点。著有《幸福是我们的义务:瑞典人的日常思考教我的事》。

读者评论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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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據我所知,瑞典一直存在一群「白人至上」的右翼份子。

  2. 我也在欧洲生活 并没有觉得华人四海为家。。。我认识的华裔朋友会避开“国籍” 认可自己“欧洲人”的身份

  3. 簡單說來就是:不要以貌取人的積極版

  4. 这个题怎么像是孔子学院的老师会出的题?

  5. 我倒覺得種族歧視在中國不敏感,並不代表不是問題,只是還沒(或不能)被討論的問題。中國一般民眾對穆斯林和黑人的歧視不比歐洲少,政府在新疆的作為就更不用說了。

  6. 喜歡作者坦白面對自身的成見,這是需要勇氣的。

  7. 當前這些左翼存在三大問題:1.以惡爲善,喜歡用權力去改造人的思想,以正確的名義;2.自大無知,妄圖以自己的某種價值觀念凌駕於自然法則和社會發展規律之上,同時總以爲自己比民衆聰明,從不相信民衆自己的判斷;3.以己度人,總是以自己的文化背景和價值觀去理解其他文化背景和價值觀的人,卻還自認爲是在設身處地、換位思考。

  8. 華人那種不論去到哪裡都不覺得自己是移民身分的「四海為家」意識真的很有趣。不知道有沒有學者研究這個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