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13日清晨5时许,太阳刚浮出台东县南田海面,香港人胡梓康已在岸边等待许久。一个、两个、三个,他细数一公尺以下的浪及其频率,把握在海象最稳定时出海。身旁一艘22人座的自制龙舟和来自各地的划手,在瑰色天空下,安静地等待他的指令。这天,他们要跨越黑潮,划向兰屿。
终于等到潮差趋缓,胡梓康指示抢浪出海。众人将龙舟推向海中,再跳上船奋力划桨。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原先平稳的一公尺小浪,在他们一出海后,立即变身为二、三公尺高的“疯狗浪”。下一刻,龙舟翻覆,全员落海,岸边的人一边大喊“人上岸!”一边看着船体因撞击岩岸而毁损。整个过程,仅有20秒。
因为龙舟尾部毁坏,且晚于预定出海时间太久,胡梓康一行人只好取消原计划。事后胡梓康谈起疯狗浪,仍屡屡惊叹其威力,但问他失望吗?他却说海本来就这样的,我们不能勉强。况且,“相对于现今环境污染的困局,(这点挫折)是小巫见大巫了。”
过去几个月,此项龙舟划渡计划屡屡抓住港台媒体的目光。因为发起人胡梓康是一名来自香港的移民。而他之所以想从台东横渡黑潮到兰屿,全是为了呼吁众人,关注这座小岛的垃圾污染问题。
用龙舟队的方法撑“傻子”
在作家吴明益的小说《复眼人》中,人类制造的垃圾在流向海洋后,形成了巨大垃圾涡流,被漂流到其上的主角“阿特列”当作一座岛,命名为“葛思葛思”。在一个突然降下冰雹的清晨,这座垃圾岛撞上台湾东海岸,毁了整片海域。然而如同所有场面猎奇的灾难,人们无能为力,也很快遗忘。
在现实中,位于台东外海90公里的兰屿,也正在与海飘垃圾及人们对环境问题的漠然搏斗。根据兰屿乡公所指出,近年剧增的游客,在旺季时带来每月180吨的垃圾量,每年制造的宝特瓶(即香港所称“胶樽”)数多达60万个。对于垃圾回收制度及观念都不完备的兰屿,不啻是一项沈重负担。
2016年9月初,胡梓康与妻子一同到兰屿旅行,并在香港环保团体“绿惜地球”环境倡议总监朱汉强介绍下,认识了当地青年“阿文”林正文。为了家乡的海飘垃圾及废油污染等问题,阿文长年举办净滩活动、自费购置货车与回收设备,来处理废油、宝特瓶等废弃物。他还在自己的地瓜田上盖了一间宝特瓶屋,作为环保教育中心,倡议“不让垃圾比鱼多”、“自己的垃圾自己带走”。
阿文的理念让同样在香港投入环保行动的胡梓康,像是遇见同路人般高兴。但进一步了解他才发现,在兰屿,因垃圾处理成本高,民众及业者缺乏垃圾分类及回收意愿,阿文等于担当起全岛的资源回收链,并将自己搞到倾家荡产的地步。为了筹措教育中心的建设经费,开机车行的阿文甚至打算卖掉供出租的机车,让胡梓康赶紧劝他别断了自己的生计。
“人家常说我是个傻子,但在我看来,阿文比我更傻”,胡梓康在香港担任龙舟队教练,秋冬时会与队员一同到郊野捡拾垃圾,看见阿文把这事当做日常,让他相当敬佩。未完工的宝特瓶屋,也使他想起在香港缺乏空间施展的环境教育梦,“我就是好希望阿文能成功”,他说。
回程路上,他与妻子苏菲开始思索如何帮助阿文,造舟渡黑潮的想法因而浮现。“我们没有什么本领,龙舟队就用龙舟队的方法,造一条船、划到兰屿”。胡梓康说自己的想法很简单,就像小时看人“卖武”,观众喜欢就投钱打赏。“我的想像是,全台湾2300万人,只要有1成的人愿意投出1块钱,就能给阿文带来230万的经费。”
环境问题不分国界
于是胡梓康成为移居到花东的港人社群之一,目光投向的却不是当地的好山好水,而是成堆的垃圾。为何一名香港人愿意为一座小岛,心系着当地人都不一定愿意面对的环境污染?胡梓康说,因为环境问题从来不只兰屿有。
出生于香港新界沙田的他,笑称自己自小到大不是往海里跑,就是到山里去。但上了小学后,他亲眼目睹家乡在发展为卫星市镇的过程中面目全非,“所有我喜欢的地方都毁了,很失落啊!”
胡梓康记得,恰好就在香港回归的1997年,他的失落突然在某天就转成了行动。那是一次平常的潜水,胡梓康带着他的网袋,在海中寻宝:螃蟹、海螺、大眼鸡(一种螺类)......以及处处令人难以忽视的海飘垃圾。当天胡梓康的网袋已近半满,他却突然决定把袋子清空,开始捡起垃圾,“其实也没有什么原因,就是一个冲动”。其后他继续山海行,身上却多了个垃圾袋。
一个人的环境行动,在他2009年开始担任龙舟队教练后,开始有了同伴。他号召龙舟队员们发起“泛非龙 青山绿水行动”,在比赛及练习之余,定期到郊野公园、海滩捡垃圾,足迹遍布东龙岛、城门水塘等地。后来,胡梓康体会到环境问题要从教育解决,也开始带着龙舟校队学生参与环保行动。
“其实从兰屿的污染问题,可以看到全世界也是一样的”,胡梓康说,自己在香港净滩时捡到的宝特瓶,近8成都是中国大陆品牌。因两地相邻,这或许不令人意外,但他在兰屿也见过从中国飘来的汽车冷凝剂,使他确信“海洋垃圾的问题是随着洋流一起流动的,在黑潮上的我们,没法置身事外”。
明朝武将张献忠的“七杀碑”以血气方刚的七个“杀”字流传后世,但更让胡梓康有感的,却是这段碑文──天生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鬼神明明,自思自量。“我就是一直遵循着这段话在想,我们究竟能回报大自然什么?”就这样,胡梓康一边思索,一边将步伐迈向台湾。
妻子苏菲始终表示支持。她了解先生执著的脾气,让他在某些人眼中成了麻烦制造者,但她相信先生的格言:“事情只要开始,改变就会跟著来”。况且此前,她与胡梓康早就计划划船环岛,“只从台东划向兰屿,应该比环台简单得多吧!”她这么想。
后来,他们才发现自己有多天真。
先有钱,才谈公民责任?
在台东当地好友“水嫂”的鼎力相助下,胡梓康很快在发展为文化创意园区的“台东糖厂”里,申请到一块宽阔的工作区;若在寸土寸金的香港,这样的空间有如老天恩赐。不仅如此,水嫂还帮他在附近找了一栋宿舍,月租只要1万元台币(约港币2500元)。与其他香港退休移民不同,胡梓康不追下午茶和美食。每隔几天,他会上超市一趟,采买他与邻居两只狗的食材;不造舟的日子,他就采着单车,依旧往山海去。
有了空间与住所,胡梓康开始作业。自小碰水、玩船的他,认为造舟并不难,将所需要的数据算好、材料备齐,他预计约半年时间就能完工。没想到,这艘龙舟最后竟花了他一年多的时间,甚至到出海前一天还在赶工。
造舟进度的延宕,背后是一连串香港与台湾民情的碰撞。同在台东糖厂的工艺师“瓦籁”邓秀线与先生吕昌炽回忆,初次见到胡梓康时,他的宣传黑板上条列了好几个协办单位,让人以为胡梓康有很多支援人手,媒体报导也不乏“在地人情温暖”、“志工相挺”的叙述。但他们表示,除了最后阶段,这一年多来“其实很少人帮忙。”
胡梓康在一旁听了腼腆地笑,但在受访时仍难掩失望与不平。他说自己曾遇过许多年轻人,起初都满腔热血地表示想帮忙,但在得知此计划除了募款外,并未申请其他赞助后,便消失无踪;甚至有人因此批评他的计划“没有诉求、不合逻辑”。
“在香港,我们是先有公民责任,再想办法找人、找钱;但在这里,是先找资助,才有公民责任”,胡梓康话说得直,他说台湾有种“小社会社区福利文化”──贪图小恩小惠。他知道这话会得罪台湾人,也强调不是所有接触过的人都自私,但谈及来台后让他感到落差最大的,便是这件事。
对工作效率的要求,也体现两地的文化冲击。瓦籁夫妇笑着描述,胡梓康做事急性子,口头上要你慢慢来,自己手脚还是动得很快。“要他休息一下、吃个饭也不要,这就是他的‘慢慢来’。”胡梓康则说自己曾向人打听,装修同样大小的一间中餐厅,在台湾要耗时4个月到半年,在香港,业主只给你1个月的装修期,“没办法,租金太贵了呀!”
但总有急也没用的时候。在香港2天内能送达的造船材料,在台东得等上三周。于是,等待的日子,他就骑单车去玩。急性子的香港人,在台东学着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学着“慢活”。
不是将船造好就能出海
让胡梓康更意外的是,在台湾,不是将船造好就能出海。过去他带香港学生划船到外岛露营、捡垃圾,从不需要申请。若是要到一些平时禁止下锚的海岸公园,往往也能在3小时内拿到核准批文。换句话说,上午申请,下午就能出发。
但在出海等同出国的台湾,申请程序繁复,胡梓康看着协助的伙伴们写厚厚一叠计划书、奔走于各公部门,“三个月都还跑不完程序”。基于安全考量,划渡计划需有戒护及支援船,但因为台湾玩海的人少,除了船只选择有限、租借费用更是惊人。根据阿文的团队“说兰屿环境教育协会”统计,一天活动的戒护船租借支出高达27万台币,相较之下,租借同数量船只,在香港只需花费约6万台币。
来台一年多,胡梓康渐渐发现,住在海岛国家的台湾人民,对海洋却十分陌生害怕。许多人听到他的划渡计划,都警告他黑潮很危险,将它形容得像是一匹怪兽,但当他问为何危险、有何具体例子,他们也说不上来。“没有具体例子代表他们不了解它,不了解而只是害怕,那就有问题了”,胡梓康说。
进一步了解台湾历史后,他认为台湾人与海的距离,源自过去国共对峙时代的海禁政策。当时国民党政府为国土安全考量而封锁海岸线,直到今日,即便海岸线已开放,一般人仍囿于种种限制而无法自由出海。胡梓康感慨,台湾人因此丧失了许多珍贵的海洋知识。爱船的他,向记者细数台湾从古至今在航运及造船领域的种种成就后,问了这么一句:“这些成绩,你们台湾人知道吗?”
而即便能出海,大海彼端的兰屿民众也不见得那么欢迎他们。胡梓康说,不少人谣传阿文借着回收牟利、获得许多赞助,但当他向这些兰屿居民求证时,对方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们就是一口咬定阿文赚很多钱,不然怎么会有香港人来帮忙?”,胡梓康摇头苦笑,没想到自己因为港人的身份而成为牟利的共犯。
官方单位也曾找碴。他和阿文举办净滩活动所搜集的垃圾,一度传出遭清洁队拒收。阿文更曾被警告,若再乱丢垃圾,届时将对他祭出罚款。这让胡梓康感叹,阿文一心希望为家乡解决垃圾问题,“外人不支持就算了,自己人也不挺他。”
在一旁看顾的人们
困难一波接一波打上,却也因此淬炼出真心诚意。除了水嫂外,瓦籁夫妇后来因工作室暂时收起,且不忍心看胡梓康一个人埋头苦干,决定在最后一个月陪他冲刺。造船、网络宣传、号召志工、托朋友张罗出海作业......密集相处下来,如今已俨然将彼此视为家人。问起为何情义相挺,他们回:“要不然台湾人太没面子了!”
但他们也清楚,在一旁观望其实才是常态。瓦籁坦承,大家都有各自的工作要忙,起初自己看见一个香港人造龙舟,虽然会好奇,但也觉得麻烦、不想惹事。然而,对他们而言,“怕麻烦”的心态背后,其实是看重承诺、不轻易放弃,“因为我们一帮忙就是要帮到底。”
胡梓康也知道,自己其实默默地被周遭的人看顾着。他回忆去年夏天由于白天气温高,他总是晚上才到工作间一人工作到午夜,邻居们看了,就要邻居“珍姊”提醒他,不要太晚回家,一个人在糖厂工作危险。而纵使出不了力,珍姊也号召自己的亲朋好友出钱支持,最后凭她一个人的人脉,就贡献了近20万台币,约总募款金额的三成。
为了支持划渡计划,阿文的舅舅张马群师傅及表弟阿凯,也决定造舟回礼。他们从兰屿来台东糖厂驻扎数月,亲自建造兰屿达悟族最著名的“拼板舟”,作为龙舟的领航船。话不多的他们,总是安静地进行着手上的工作,但胡梓康心里明白,达悟族是全台最了解海洋的族群,有当地人带领,这趟“回家”之旅才能顺利。此外,对达悟族而言,拼板舟是承载人与神的神圣载具,在外造舟须背负来自族人的压力,更让胡梓康十分感念他们的情义相挺。
出海的那天早晨,胡梓康记得清清楚楚,这些来自各地,出钱、出力的朋友们,没有一个人到他身旁攀谈。“他们都知道我在盘算,所以待在一边不过来骚扰我。这是比较感人、比较深刻的”,停顿了一下,他补充:“这些,都是好朋友。”
不能出海也是好事
划渡计划如承载着众人理想的龙舟,花了一年多克服如同大浪般的重重阻碍,前进有时,停滞有时,等到终于能出发,却瞬间遭真正的巨浪击沉。媒体纷纷以“难掩失落”形容划手们,胡梓康却很平常心。他说,海况本来如此,勉强不来。当初决定以最原始的方式造舟划渡黑潮,便是希望呼吁大众顺应自然,所以在他看来,“知道我们没法百分百掌控大自然,这个经验也是好的。”
他也不愿用成败来论定此次行动,因为一帆风顺并非好事,那会让人忘了划渡计划作为一项环保倡议行动,其本质终究是一场长期的斗争,没有成功的一天。他用《明天过后》及宫崎骏的第一部动画电影《高立的未来世界》,描述自己所想像的未来,认为世界无论在自然环境或是政治环境上,都处在崩溃的临界点上。微小的个人只能看着,如同出海那天他在海边静静观察一样,“我们阻止不了风浪会来,也阻止不了世界大战再次发生。”
那么谁能停止呢?胡梓康认为,责任在各国当权、执政者身上。他们理应发挥自身影响力,集结个人的能量来阻止环境变得更恶劣,却为了一己之私或维护政权而让情况变得更糟。于是动员的工作,最后仍旧回到公民自身。
也因此,他们没有悲观的权力,手上的桨还要继续划。“今次过不了、爬不过,我们只是还未完成任务而已,这些经验都不会白费的,”胡梓康说,明年五月,他们还要再挑战一次兰屿,下一步他们要顺着黑潮继续往北方航行,拜访与那国岛、石垣岛、冲绳等地,“因为垃圾是这样移动的,我们就跟着垃圾一起走。”
“经验越来越多,储备越来越厚。敢于乐于冒险的人,并非雀跃于登陆彼岸,是享受将至未至的兴奋!”采访胡梓康那天,记者在他的笔记本上看见这句话,隔页,是2018年至2019年的工作时间表,逐月条列着代办事项。采访过程中,胡梓康谈的都是过去的事,但他的心,早就已经在未来盘算着。等风浪一停,就要再启航。
漏字:「拜訪那國島」應為與那國島(与那国島)。
我認為這已經不是風行草偃的時代了,當權者要是跟多數人眼下的利益對著做,難以成事。讓這些價值自然而然根植於每個人心中看似是最佳解,但環境未必有時間等待;更別說環境價值在每個人心中順位排到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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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字:戒護傳租借支出,應該是「船」?
感謝指正,錯誤已修改,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