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让人没法马上点头却也无从拒绝起的提议:我的受访者邀请我担任工厂里的“采访写作课”老师。
那一天,我正在新北市的巧欣针织社,采访老板的女儿陈思颖。效率惊人的她,在短时间内巨细靡遗简报完这间针织工厂开办过的各种课程,花样实在太多,我都还没完全记牢,她又谈起接下来打算请高中热舞社“跳”进工厂拍支宣传短片,以及把“工厂里的教室”模式,延伸复制到上下游的合作工厂去。
将理念和尝试都一一陈述完毕后,不久前才刚以小工厂振兴计划,在西班牙入围2017年服务设计大赏决选名单的陈思颖,冷不防问了我一句:“既然你是记者,要不要来我们这边,为高中生开一场工厂里的采访写作课?”
难以点头的理由在于,我一直不认为自己在记者这份工作上,有什么可以“教”别人的。我喜欢平原走马的闲聊,更胜正襟危坐的采访;对生产线劳工的兴趣,又超越日进斗金的大老板;更别提我总是用最笨、最没效率的方法,把数小时的闲聊全都缮打为逐字稿。在对时事反应速度近乎苛求的主流媒体中,我时常因此感觉格格不入。这样一名不依循正规军作战方式的记者,实在没有太多职场上可靠的存活技巧能够传授。
可是另一方面,我又无法抗拒与中学生面对面交流的诱惑。做为成长于上世纪末的一员,我曾经探询周遭上过家政课的女性亲友,学生时代是否缝过围巾、打过毛线?大家的回答口径相当一致:“有上过课没错,但是我们全班的作业,大概都是妈妈打出来的。”在汲汲营营于升学考试的年代,台湾中学生的家政课成绩,得分项目往往取决于母亲的手艺灵巧与否。现在,我很想告诉孩子们,曾经发生在家乡土地上的一切,不只是教科书上的“进口替代”、“十大建设”那样简单的名词而已,它是关于一整代人的幸与不幸,更是理解父母亲那一辈生命经验的钥匙。如果我们不能清楚认识过去,走向未来难免会有失根的茫然或是不明究理的怨怼。
几次往返讨论后,我被自己的受访者说服了,或者说,我其实是被自己说服了。
我和陈思颖达成共识,开设“采访写作课”的目的,是要促成十六岁与六十岁之间的对话。我们决定先用半天时间,解说访纲设计、现场提问的基本要领,剩下的半天,要求学生们两两一组,在规定的一小时内,采访两位于针织社现场工作的阿姨,回家后写下她们的人生故事。
课堂上
工厂里可以上课的空间不算大,八名学员坐下后,差不多就填满了。我目测了一下,被这堂课吸引而来的,泰半是女孩子,还有一对姐弟,特别从新竹前来上课。第一次在这种场合当老师,我但愿自己表现得还算镇定,反倒是主动提议开办“采访写作课”的陈思颖,当天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她私下告诉我:“有些阿姨平常话不多,我担心高中生年纪差太多,找不到共通话题,可能五分钟就聊完了,剩下的时间该怎么办?”
经她这么一说,我也稍稍不安起来,这一天的课程,我没有准备任何额外的讲义,可是我想,到头来我们只能相信这群高中生,毕竟回到课程以及“工厂里的教室”开办源起,不就是奠基于相信十六岁的年轻人,绝对有和六十岁长辈沟通、理解、合作的无限可能吗?
真正短兵交锋的时间到来时,让人惊喜的是,访谈才开始没几分钟,好几位学生已经突破阿姨们的心防,逗得她们眉开眼笑,我本来因为不安而发疼的脑袋,一下子松了开来。到最后,原订一小时的采访不仅没有缩水,还被欲罢不能的学生自动延长成一个半小时,不得已必须强制喊停后,学生们主动和阿姨拥抱,央求一块合拍纪念照。
一旁的陈思颖有点看呆了,她的父亲则是不停地拿起手机拍下现场一切。不久后,这位针织厂的老板成为低头族的一员,不时将大合照从手机里翻出来回味。
最让陈思颖始料未及的,其实是一名资深员工的故事。她指了指右前方身著红衣的背影,语带感情说道:“你知道吗?我还没有出生之前,秀鸿阿姨就在我们工厂里工作了,爸妈不在家时,都是她负责照料我们家三姐弟长大。阿姨平常不太主动和人聊天,我很担心她不愿意回答学生的问题,这可能是我人生头一回,见到她一口气讲了那么多话。”
采访写作课结束时,陈思颖珍惜地看著高中生交回的作业,里头藏了许多陌生故事。这位看著陈思颖长大的秀鸿阿姨,在受访时说出不曾透露的生命片段,故事中包含了挫折、喜悦,也包含了一个女人曾经有过的梦想。
“我22岁开始做纺织,长期坐在纺织机前,重复著同样的动作,肩膀会酸,重新修改厂商退回的衣服,心里也会烦。虽然会累会挫折,可是开心是过一天,不开心也是过一天,我不如活得快乐一点。”
“年轻时,因为童工的收入少,我只学了三天就开始做事。本来我也想开一个小工厂,可是产业慢慢走下坡,我身边也没有可以帮忙的人,只好放弃。到了这个年龄也没有什么梦想。”
“下班后,我会和朋友约出去逛一逛, 衣服销到那里,流行什么款式,我都会去看一下子。如果刚好看到衣服的logo是我们做的,我会翻翻看衣服做得好不好,要是看到一点瑕庛,心里都会不好意思死了。”
下课后
对参与课程的高中生而言,阿姨们的年纪差不多都可以做奶奶了,两个世代之间的生命经验全然不同,看待工作的方式,自然也有著极大歧异。对出生于21世纪的年轻一辈来说,未来理想的工作,应当是和“兴趣”、“梦想”合而为一的,可是和他们对话的长者,频频给出的回应却是:“我们那个年代做这行是别无选择,为了生活,为了顾家庭,哪有什么人是为了兴趣而工作。”
1956年出生于台中的傅美珠,提到自己还是少女时,就得外出工作贴补家用,对她来说,家族成员的荣耀,就等于自己的荣耀。“我十五岁出来工作的时候,弟弟才七岁。我们家人书都读得很少,只有弟弟有读到国中夜校毕业。后来弟弟跑去参加公职考试,那次考试,只有他一个人是以国中学历考上,据说他是全省第二个国中毕业考上公职的人,图书馆管理,五等职,我真的很高兴、很高兴,就掏钱为他办了一桌宴客!”
生命经验的不同,并不妨碍两代之间互相理解,缺乏的只是让彼此交流的机会罢了。一名学员在课程结束后透露,其实自己的父亲就是针织机械厂的业务,她一直很想认识父亲的职业内容,却不得其门而入,直到走进工厂,才了解父亲所处的行业究竟是在做些什么。还有一名学员,则在课后回馈单上,写下了她的感触:“我从访谈的阿姨们身上,开始了解以前读的历史,因为她们真的就活过那个时代。阿姨们一直跟我说谢谢,但其实我更想谢谢阿姨们,谢谢老板和所有人。”
至于我自己,也从这段备课过程中,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
身为一名在印刷工厂里长大的孩子,我一直没有真正明白过,父亲的生意究竟从何而来,又经历过哪些变化?当我分享针织工厂的采访经过给他听之后,他突然开了口,慢条斯理提到,自己当年刚跨入印刷业时,就是从印制外销服饰上的吊牌起家,后来这门生意的利润渐薄,他才又筹钱更换机器,转入自黏商标的印刷,搭上电子业外销鼎盛年代顺风车。
父亲一直不是个话多的人,过去亲友最常给出的评价是“老实木讷”,但是那一天,我们聊了比平常多上好几倍的时间,第一次听他吐露从未说过的心事和遗憾。某种意义上,我想我们也往彼此又更靠近了一些。
然后因为从事受薪兼职工作而被端传媒解雇了XD……
報導與手記看了都好感動,謝謝裡頭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