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大馆打卡?你闯入了香港保育官民之争的艰难战场

如果没有抗争,“维多利亚城”早已消失于地平线上。既然古迹替代我们记忆,所以发展可以继续向前⋯⋯
今年5月重新开放为古迹美术馆的中环“大馆”,包括了前中区警署、中央裁判司署和域多利监狱三项法定古迹,是香港最重要的历史古迹活化计划之一。
风物

作为香港最重要的历史古迹活化计划之一,今年5月重新开放为古迹美术馆的中环“大馆”,包括了前中区警署、中央裁判司署和域多利监狱三项法定古迹。这建筑群与香港市民阔别10年有余,是次开放虽主打古迹和艺术,对大家来说却委实是故地重游,正如资深保育人士黎广德所说:感觉就像“回到旧日学校操场上举行卖物会”。就是这样,笔者站在原用作检阅警队的操场上观看发光偶剧,跟下班的OL、啤酒型男、拖儿带女小家庭一起,挥汗如雨——可见即使古迹为原汁原味而未装冷气,各方观者仍引颈以待。

综合不同时空的总称

大馆是官民保育争议的重要战场;既是殖民的物证,也是社区的地标。活化之后,其殖民地身份在官方论述中洗刷一新,摇身变做林郑口中改朝换代的贺礼。

特首林郑月娥在开幕典礼上说:“中区警署建筑群的保育,原是香港赛马会为庆祝香港特别行政区成立10周年,送给香港人的礼物。”须知叫得“大馆”,当然是全港最大古迹群,占地13,600平方米,经香港马会投放38亿活化,它由十多幢建筑组成,不单曾是英国管治香港初期的警察、司法和监狱集中地;也是香港回归至今,官民保育争议的重要战场;既是殖民的物证,也是社区的地标。

复修后的大馆还加建了两幢由著名建筑师 Herzog & de Meuron 设计的现代化大楼:内含剧场、展览厅、图书馆和餐饮设施,以回收废铝造成墙面,模仿历史建筑的砖块特色。
复修后的大馆还加建了两幢由著名建筑师 Herzog & de Meuron 设计的现代化大楼:内含剧场、展览厅、图书馆和餐饮设施,以回收废铝造成墙面,模仿历史建筑的砖块特色。

说起来,“大馆”的历史比港督府还要久远,始建于英国殖民统治开始的1841年,是殖民地草创初期,英国人渡远而来以中环一带作为军政基地(既可居高临下、又临近维多利亚港)的见证。三古迹彰显英殖民地建筑风格,功能与样态一直在变,越南船民、越共领导人胡志明、近代诗人戴望舒,都曾是这里的羁押对象。只是这次活化之后,上述殖民地身份在官方论述中也被洗刷一新,摇身变做林郑口中改朝换代的贺礼。并且今次为配合公众用途,复修后的大馆还加建了两幢由著名建筑师 Herzog & de Meuron 设计的现代化大楼:内含剧场、展览厅、图书馆和餐饮设施,以回收废铝造成墙面,模仿历史建筑的砖块特色。故此,今日“大馆”之总称,其实是包含着不同历史时空的换喻。

大馆的午间表演,Vivek Mahbubani and friends的栋笃笑。
大馆的午间表演,Vivek Mahbubani and friends的栋笃笑。

古迹活化 社区更新

“博物馆会有自己的馆藏,所以我们不是博物馆,无意取代现有的警察博物馆和惩教博物馆。在这里,环境本身和18 幢建筑物才是主角,整个历史场所都是真的⋯⋯我们的工作是要把非物质内容和故事带给参观者。”文物事务主管杨颕贤这样说。大馆中有8个历史故事空间与20个故事片段,分散不同角落,参观者要游毕所有展厅,须自行按图索骥,有网民说至少需要两个半小时。

杨颕贤原是记者,后于香港大学修读建筑文物保护课程;大馆“入册”前,他曾负责大澳警署的保育项目。大澳位于香港大屿山西北,本是盐田荒废、渔业式微、人口外迁的没落渔村,大澳警署作为古迹保育试点,需要活化的“硬件”其实只有3幢始建于1902年的矮房,修建成有9间客房的文物酒店;但有待活化的“软件”却是业已老化的水乡本身。保育工程,硬件主导,杨颕贤入职时的工作内容,最初只是为警署编写故事书,后来却变成活化整个水乡:包括拒用酒店惯常连锁供应,尽量利用本地食材和物流网络,向周边社区招工,以图增加就业机会,吸引年青乡民回流,令社区可持续发展⋯⋯大澳警署作为发展局首批活化项目,结果获得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区代表颁发的文物古迹保护优异奖。对杨颕贤来说,所谓活化,绝不限于围墙以内。

原汁原味、没有冷气的“域多利铁窗生涯”。
原汁原味、没有冷气的“域多利铁窗生涯”。

2015年,杨颖贤从离岛回到中环。“大馆”给她的工作指示,是去填满8个经技术评估后适合开放公众参与的房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复修期间已婚督察宿舍大楼塌坍,被迫延迟开放,亦让团队有更充分的时间搜集故事。现已开放的展览中,“中区警署岁月”、“行动代号:中区”和“入册”等恒常展厅,资料搜集详尽,配合借展文物编年叙事,把警、惩史镶嵌入香港社会史之中。原汁原味、没有冷气的“域多利铁窗生涯”和“监狱膳食”等各种体验式设置,在周末大排长龙。而最受欢迎的,则非临时展览“大馆一百面”莫属。文物团队与长春社共同搜集资料,访问了100位街坊,并邀来90后插画师飞天猪绘制插画。老店访问短片设置在模拟街境之中,另一边厢的茶餐厅卡座,则找来商业电台长寿广播剧“18楼C座”原班人马,以亲切的声音演绎街坊故事。整体效果有别于博物馆惯常权威口吻,众声喧哗一如墙外的实景街道。

非临时展览“大馆一百面”。
非临时展览“大馆一百面”。

商业元素夹杂在历史文物陈设中,不单能满足怀旧热情和打卡冲动,亦令强调“参观、学习和探索”的大馆更加可亲。需要顾客/观者主动探索的经验式消费,模糊了教育和娱乐的界线,营造出开放与民主的感觉。

除了历史文物,大馆27%的楼面面积是商业用途。除高级餐厅,还有品牌时装、手造鞋履、订造洋服、陶瓷餐具等店舖。现已开业十多间,笔者逐一逛过,不是售卖原创工艺,就是强调本土特色。像推广生态盆的Bonart,和主打陶瓷的Loveramics Workshop与Touch Ceramics,均辅设工作坊。阮氏洋服曾在已关闭的中环街市经营20多年,为留守赤柱的英军缝制军服,现在也于大馆复活。而由智源书店第三代王思允开设的Touch Ceramic,伙拍艺术工作者王森以大馆为基地,除陶瓷外,还会举办花道和茶道工作坊,为夕阳西下的书业开拓客源。餐厅除奥卑利和Madam Fu两所高级场所外,还引入茶餐厅新品牌“轻‧快翠”,不过数十元的菠萝油餐,还包括检阅广场美景。大馆除免费入场之外,的确丰俭由人。

位于高层的高级餐厅Madam Fu。
位于高层的高级餐厅Madam Fu。

大馆总监简宁天表示,场内商业元素,是以延长观者逗留时间、丰富参观经验为目的。入选商户均经过业务内容与财务评审两轮筛选;而大馆的非牟利环境,则让他们能贡献香港的文化环境。据笔者观察所得,食环境、讲气氛的商业元素,夹杂在历史文物陈设之中,不单能满足顾客的怀旧热情和打卡冲动,为业务增值,亦反过来令强调“参观、学习和探索”的大馆更加可亲。需要顾客或观者主动探索的经验式消费,模糊了教育和娱乐的界线,营造出开放与民主的感觉。

保育先例 筚路蓝缕

老少咸宜、各取所需的古迹方程序,并非政府或马会的恩赐,而是官民保育战的艰难共识。殖民统治结束,香港亦面临“保育”的新烦恼。例如原位于中银大厦的美利楼军营,在1982年被“解体”后,延至2000年之后才在赤柱易地重建;最后更被房屋委员会售予领展公司,现在是游人止步的高级餐厅。不单失去原有历史地貌,更失去了一级历史建筑的评级。而始建于1884年的尖沙咀水警总部,1996年结役后政府原拟拆毁,后经长春社等民间团体极力争取,建筑物虽得以保留,却由长江实业以逾3亿元投得,古树参天的山坡被夷为平地、法定古迹与仿古建筑被混为一谈。被重新命名为“1881Heritage”后成为名店商场。这两个例子,都是历史地貌和人文内涵被弄得面目全非,是乃错误示范,引起民间强烈反响。

原为法定古迹的尖沙咀水警总部,重建后被重新命名为“1881Heritage”。
原为法定古迹的尖沙咀水警总部,重建后被重新命名为“1881Heritage”。

老少咸宜、各取所需的古迹方程序,并非政府或马会的恩赐,而是官民保育战的艰难共识。

2006至2007年,政府拆毁中环天星码头及皇后码头,引发连串社会运动。民间提出的众多议题,只有保育得到最具体的政策回应。2007年曾荫权特首的施政报告,提出“进步发展观”、成立发展局,由“好打得”的林郑月娥出任局长,自始保育和“活化”便变成“发展”的同义词。发展局推出的“香港历史文物-保育‧活化”计划,由政府指定保育项目,再交由民间团体提案执行。第一批分布港九新界的七项古迹,像唐楼雷生春(现为中医诊所及博物馆)、现代主义建筑北九龙裁判法院(现为萨凡纳艺术设计大学)和乡村私垫芳园书室(现为旅游中心及博物馆)等,都是争议较少项目,既为争议降温,也为了实验政策的可行性和民间机构的承接能力。

这套“平行文物保育与发展”的政策,虽然不再只求盈利最大化;但所谓“平行”,即是把项目“外判”给民间,为财政投入封顶。天星码头及皇后码头最后虽然敌不过填海与道路扩建,但2009年推出的“保育中环”计划,算是政府的善意回应。这个以保育“维多利亚城”为目标的计划,包括前中区政府全署建筑群、前法国海外传道会、中区警署建筑群和荷李活道已婚警察宿舍(即现PMQ)等七组建筑,企图把已经七零八落的殖民地管治地标重新连结。现已化身创意基地的PMQ和刚开放的大馆,正是林郑月娥由局长变身特首的重要政绩。

古迹经济学

真正的老中环在保育项目之外,其实正在急速消失;新搬进来的,都是拿公司房津的expatriate和陆客。

在中环般咸道居住超过40年的罗雅宁,是中西区关注组的成员。无论在已被夷为平地的嘉咸街市集、无端被斩的坚道石墙树,还是改造西区海滨公共空间等战场,都可以找到她的身形。罗雅宁选在她曾经成功争取的PMQ和我见面,见面即问:“明明是公共空间,为什么大家都不去使用?”

PMQ,前身为荷李活道已婚警察宿舍。
PMQ,前身为荷李活道已婚警察宿舍。

以社企方式营运的PMQ,虽然公众不用花钱走进食店,仍能坐在平台和走廊,但眼前的唐楼已被改建为租金动辄3、4万港币、面积却只有400呎的时尚studio flat。依山而建的鸭巴甸街,原来只是单线行车,最能体现维多利亚城特色。但自PMQ开放后,络绎不绝的游客却变成人车争路。“也不能说古迹活化导致仕绅化, 因为中环自建成了行人电梯后,一直都是重建重灾区⋯⋯这些原来不过10层的唐楼,重建后变成呎价数以万计的豪宅。地产商看的是收购成本与地积比,然后计算回报是否可观。”真正的老中环在保育项目之外,其实正在急速消失;新搬进来的,都是拿公司房津的EXPA(expatriate)和陆客。

事实上,如果没有关注组的抗争,“维多利亚城”早已消失于地平线上。大馆与监狱先后于2004年及2006年结役,政府原拟出售这块宝贵地王。后经区议会和民间团体于原址大搞开放日,吸引市民参观,才令政府积极回应。但保留古迹不单会减少卖地收入,更意味着政府需承担庞大的复修与营运开支。就在这个时候,何东家族约见政府高层,表示已获得四大家族协议共同出资保育,并率先投放1亿元。延至2007年,政府宣布项目将交由财力更加雄厚的马会活化,但设计却包含发展元素。一直紧盯着政府的罗雅宁曾约见林郑月娥,会谈场面仍然还历历在目:

“我们跟林郑说PMQ和计划中新兴建的两栋40层高竹棚大楼会对社区带来负面影响,她立即‘面黑’(注:面露不悦)──马会出得起钱、又找到名建筑师兴建标志性的‘竹棚’来送给大家,为甚么还是诸多挑剔?但其实把40层楼高的竹棚加插在监狱,不单与古迹不成正比,更会完全阻挡后面民居。”关注组最后邀来专业规划师,向城规会递交规划申请,建议限制古迹群内新建筑物高度。虽然城规会没有即时接纳,却成功促使政府修改分区大纲图,把大馆楼宇高度限制在80米──即是今日两座Herzog & de Meuron铝皮盒子的高度。

过度“活化症”

如果没有抗争,“维多利亚城”早已消失于地平线上。对中环这样被经济发展迫得快要连根拔起的社区,古迹到底活化了什么?也正因为古迹已经替代我们记忆,所以发展可以继续向前。

大馆监狱围墙后的赞善里,长期悬挂着一幅“成功并购”的横额。
大馆监狱围墙后的赞善里,长期悬挂着一幅“成功并购”的横额。

大馆监狱围墙后的赞善里,长期悬挂着一幅“成功并购”的横额。新旧夹杂的唐楼与现代化住宅全都不过20层,一些已经收购但仍在等待与其他楼宇连成一线的单位,则已改为短期出租的服务式住宅。在赞善里中段住了14年的张先生,月租从10000元港币升至现在19000元,客厅亦从开阔景观变成可以近距离预览美术馆展品。张先生原居赤柱旧村,正因新建的旅游设施令社区变质,他才搬到中环,希望能够寻回真正的社区。正忙于搬屋的他说,能够在一个单位住上超过10年,在香港其实已经算“赚”了。令他依然愤愤不平的,不单是窗前这两件“傲慢的东西”,更是地产收购活动。居住在他楼上的一对老夫妇,每日以龟速爬上楼梯;前来拼购的地产代理说,只要卖掉房子,便不用每天再爬楼梯,但老夫妇说“我死也死在这里”。可惜这种坚持,最后的结局还是一如其他拆迁故事一样,因为邻居走得七七八八,若被迫强制拍卖,后果更加不堪设想。据说收购的幕后主脑是中资集团,因为发展潜力高,起价30000元港币一呎。

若说在人口流失、缺乏就业的偏边社区,文化历史的确可以是令社区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但是对中环这样被经济发展迫得快要连根拔起的社区,古迹到底活化了什么?消失的茶餐厅卡座,可以在大馆寻回;但结业的新蓝塘和海运茶餐厅,人们却已无法去回味。也正因为古迹已经替代我们记忆,所以发展可以继续向前。站在四面环“楼”的检阅广场──一个在城市之中难能可贵的公共空间,笔者幻想将来赞善里如果真的变成酒店,因为保育而留下来的景观,发展商应该多谢的,应是成功争取的民间团体,还是香港长官的深谋远虑?

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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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不要高興得大早。JohnShao, 你不覺得那其實只是一個販賣體驗的商場嗎?而即管館中人如何有心有力,整個項目對社區的影響,又是甚麼?

  2. 這里我去過!每走一步都在驚歎!現時的香港還能保留和活化這個古迹,真的,真的令人感動!原來早以為成灰燼的香港還藏有一絲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