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下午,冯翔像一只猎豹,在重庆市中心的圣名服装城外“狩猎”。一位中年女性扛着桌子从商场里吃力地走出来,冯翔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不多久又骂骂咧咧地走回来。“(她要我)扛到一个好远的地方,还得坐公交车,只给我5块钱,搭公交的钱都不够,我跟她讲让她自己好好扛吧!”
冯翔今年33岁,是个入行一年多的“棒棒”(重庆挑夫的俗称)。在依山而建的重庆,行路难免爬高上低,要是带着大件行李或重物,走起来更是吃力。遇上这种时候,重庆人多半会找棒棒来帮忙。他们肩上扛着一米多长的竹棍,棍子两头系着结实的尼龙绳,游走在重庆的大街小巷招揽生意,大到家具、电器,小到一袋蔬果,都在他们的服务范围内。据重庆大学2010年发布的《山城棒棒军的生活状况调研》,重庆当时约有30至40万“棒棒”,人均月收入在1500到2000元之间。
这一人数很快遭遇断崖式下跌。近十年来,随着电商的迅速扩张,快递行业连年高速增长,吸纳了超过300万快递从业者。在重庆,随处可见骑着电瓶车穿街走巷送快递的年轻面孔,据招聘平台和媒体报道显示,他们月薪达到五千元左右,不但令棒棒军相形见绌,更超过重庆人均月薪两成。
与此同时,棒棒军的生意大幅减少,如今主要承接像从商场到地铁站这种“最后几百米”距离的工作。除了年事已高的棒棒,很多人都选择了转行,冯翔却做了和同龄人相反的选择——一年多前,他成了一名棒棒。
做棒棒很自由,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冯翔说,做棒棒是为了抓住青春的尾巴,潇洒人生。他做一单生意赚很少,5元起价,距离远的话再加几元。货物轻重都是一个价,但超过80斤的他不挑,“对自己好一点”。这些定价并非不可撼动,有时一整天接不到活,有些爱讲价的客人把价格压到2元,他也会做。刚开始有些老棒棒不满他2元也接单,觉得他压低了“行业标准”,他也不怕:“反正他们也打不过我”。
生意好的时候冯翔能赚个100元,生意不好的话一天零收入——这样的日子不在少数。没有生意他倒也不着急,“今天没有明天有”。冯翔觉得做棒棒很自由,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想干什么干什么,一根竹棍行走江湖。
自19世纪末开埠以来,重庆成为中国西南地区关键交通枢纽。大量货物运至江边,再由人力输送到各处,加之彼时重庆城区上半城水源稀缺,需要人力挑水,一度形成了规模庞大的棒棒军。后来自来水管网络日渐完善,棒棒数量锐减,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大批农民工涌入城市,棒棒军的队伍再次壮大。
研究棒棒军多年的学者秦洁在《重庆“棒棒”:都市感知和乡土性》一书中写到:重庆棒棒是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逐步形成的处于重庆低端劳动力市场、以搬运服务为主、具有山城区域特征的农民流动务工形式。“棒棒”是中国城市化过程中的一个传统行业——“苦力”的延续。
拒绝了报酬5元的工作后,冯翔一整个下午都没有接到活。在服装城门口的台阶下面,送快递和做货物搬运的车辆一字排开,冯翔和一群抱着大粗竹棍的“棒棒军”斜倚在台阶上面,机警地四处张望。他是那群人中唯一的青壮年,瘦弱的长者们把原本就“大只”的他衬托得格外显眼。
他有几天没有换衣服了,落腮胡看起来也有日子没刮过,旁边的长者说他不爱干净,他立马反驳说自己每天都洗澡。一双廉价的绿色军鞋已被磨得很破旧,为了省事,他从不穿袜子。
服装城早餐六点钟开门,冯翔七八点睡醒后就坐在门口等着,下午四点半商场关门,他也火速下班,开始找乐子。他不喜欢打游戏,也不抽烟喝酒,手里有个几十块钱就会用来“找小姐”。说起这些,冯翔没有不好意思,而是显得神彩奕奕:“到了晚上我就去路边嘛,便宜,五十块钱。”这样的消遣对冯翔来讲当然不是日日都能有,生意不好的时候要存好几天钱,才能去一次。他住在距服装城半小时车程的小旅馆,单人间,每晚12元,狭小得就像香港人口中的“棺材房”。旅馆大厅有台公用的电视,没钱的时候他就在这里看剧,警匪片是他的最爱,打得霹雳啪啦的特别刺激。
冯翔出生在重庆南川区的一个小村庄,父母都是农民。因为计划生育,他成了家里的独生子。16岁初中毕业后,他辗转做过农夫、摩托车配件厂修理工,还去火锅店洗过碗。
这些工作虽然收入稳定,他却做不下去。配件厂很大,很多人住在一起。冯翔觉得那里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监狱,加起班来没完没了,还没有加班费。他十分想念自由。
从配件厂逃离后,冯翔成为一家火锅店的洗碗工。没想到,这里的经历一度成为他的恶梦:辣椒太呛,双手长时间泡在洗洁精里后变得又痒又痛,“不安逸,遭不起”(“安逸”是四川方言,表示舒服、满足的状态)。
决定做棒棒的那一天,冯翔去山上砍了一根竹棍,然后来到重庆市中心的商业步行街——解放碑。背着几十斤的货物,双肩又麻又痛,但他想起火锅店油腻的味道,想起泡在洗洁精里的双手,就觉得肩头轻了不少。那天他接了十几单生意,挣到接近100元。
不想送外卖,怕撞到人没钱赔
60岁的谢家华做了20多年棒棒,目睹棒棒军从兴起到衰落的全过程。入行以来,他一直保持着早上六点开工,晚上七点收工的习惯。以前从早忙到晚,在重庆城区到处跑,现在却多了很多坐在台阶上玩手机的闲散时光——很多原来由他们来送的货物,现在都发快递了。
四五年前,他们还是搬家的主力军。几个人一组,每个人可以分到几十块钱,如今客户们更喜欢在App上轻点几下、就有人上门搬家的服务,没能搭上移动互联网快车的棒棒军,被彻底遗忘了。
谢家华个头矮小,又十分瘦削,稍大点的货物感觉都能把他压趴下。棒棒军的圈子里攀比的是力气,力气小的人会被看不起。现在他上了年纪,更是经常有人说:“老头,你挑不起的呦!”他很不服气:“我比很多年轻人挑的还多,现在能挑180斤,年轻的时候挑更多!”
作为一个资深棒棒,他有一些固定的客人,收入比冯翔稳定一些。记者跟着谢家华来到一家杂货铺,六点钟刚过,他便开始把摆在外面的货物搬到店里,摆放整齐,这样一次的价格是6块钱。
人生的前40年,谢家华都在乡下种地,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和同村的女人结了婚,育有一子一女,原以为会在熟悉的地方生活一辈子,但后来土地被征用,只好进城另谋生路。谢家华没念过多少书,又没有一技之长,最后无奈做起了卖力气的棒棒,没想到这一做就是20年。
谢家华不是没有离开过棒棒行业。有一次他突发十二指胃溃疡,本想好好歇歇,在家躺了半个多月,觉得无聊,又回来做棒棒。也有人给他介绍过别的工作,在村里修桥,一天能有100元,还稳定。他也不喜欢,觉得又累又不自由。
朋友劝说谢家华一起去做快递员,但他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做不好那些“年轻人的玩意儿”,不如踏踏实实做棒棒。因为地势原因,重庆有些快递员送货时也会带上一根竹棍,但没有人会认为他们是棒棒军。曾有朋友转去做快递,觉得辛苦、压力大,又跑回来做棒棒,这更让谢家华相信自己的选择。话虽如此,他觉得冯翔这么年轻,没必要也耗在棒棒行业里,应该去多赚点钱。
冯翔却不为所动。记者指着不远处的顺丰快递问他知不知道送快递比棒棒赚钱,他飞快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说那些送外卖出车祸的新闻让他非常恐惧,怕自己撞到人,没钱赔。冯翔好像从来不会着急,唯一的一次是火锅店里谈的女朋友把他甩了,嫌弃他没钱。他突然有了危机感,立志要赚大钱让对方后悔,但这鸿鹄志没过多久就被遗忘了。
冯翔平均月收入1000元,勉强够他吃喝以及偶尔找乐子,一分积蓄都没有存下来。父母越来越着急,想让他早点结婚,他哈哈大笑,说自己也想结,想明天就结婚,但是没有姑娘愿意,“这个社会现实得很呐。”
不久前,冯翔的手机欠费了。那是一部价值100多元的“老年机”,只能打电话。冯翔不想缴费,干脆扔在床上不带出来。父母很少打电话,在这个世上也没别的要联络的人了。
和年轻的冯翔不同,谢家华手里拿着一个几乎全新的华为智能手机——这在棒棒军的圈子里可是极为稀有的东西,是谢家华去年花1700元买的,几乎是他不吃不喝一个月的收入。
买智能机的原因,是太寂寞了。谢家华的家在重庆合川区下面的乡村,一家人都不在重庆市区。他一个人租住在月租300元的“棺材房”里,又不像冯翔一样喜欢出去找乐子,晚上收工之后便无事可做。买了智能手机后,他就经常看明星唱歌的视频,比如宋祖英、毛阿敏,一遍一遍地看,乐此不疲。
“棒棒这个行业早晚要消失的”
前两天,女儿打电话叫谢家华回老家,说他年过60,不要再漂在外面了。谢家华思考良久,终于决定回去了。
早在2011年,重庆社科院即发布报告称,棒棒军已在走向消失。此后,很多媒体都用“最后的棒棒”作为标题来报道这一人群。导演何苦用亲身体验的方式拍摄了纪录片《最后的棒棒》,里面除了他外没有一个年轻的面孔。学者秦洁在2016年接受媒体采访时亦指出,目前棒棒军的主体人群都在四五十岁,他们没有技能,也不愿意去受工厂体制的规训,转行的选择空间极小,大多数人只能“告老还乡”。而随着他们的离开,棒棒这个行业亦会消逝。
“潇洒个两三年我就去做点小生意,棒棒这个行业早晚要消失的。”冯翔一边打量路过的几位年轻女生,一边对记者说。
(应受访者要求,冯翔、谢家华为化名)
個人覺得:中國大部分人對於國家急速發展帶來物質財富進步除了欣喜之外,好像刻意不去想給社會淘汰的弱勢群眾;不是忘了,而是像污垢一樣,眼不見為淨。好奇那上由上而下造成,還是大家有都有心為之?
之前去過2次重慶,但只是走馬看花;認識一個地方,我覺得不能缺少對那地方的人的了解。看完這文章後又希望能再去一次。
就算有专栏和策划,也是针对近期一个新闻点去延伸和展开…………….
楼上,和传统的纸媒一样,报纸不是只做当日要闻的,还要定期有专栏有特别策划,甚至还有文学副刊,如果端上每天的内容只有两岸三地国际政经要闻,那为什么不去看其它的新闻网站呢,反正发生的都是那件事。
作为流浪在外的重庆人蛮有感触,棒棒在近十年已经越来越难看见,而且曾经棒棒所依赖的生存环境已经完全变了,哪怕最近重庆以“3D城市”的噱头火了,然而和以前依赖码头生存的重庆已经不一样了,爬坡上坎也可以被其他的代步工具取代,现在很少还会有人以出行的名义带着行李走下向河岸码头的梯坎了吧?
不得不说,每个旧事物的消退是值得关注的一件事情,但个人觉得不算遗憾,这是城市发展的必经过程,只要棒棒这个群体消失之后没有完全被人遗忘,而是有所记载有记忆,他们就依然在城市文化里有自己的位置。
再次感谢端发出的这篇稿子,希望每个人都能过上自己所期待的生活。
就我個人觀點,棒棒這個行業肯定最終會消失的,因為可替代的東西太多,而利潤太低,這是不可逆的一個趨勢,棒棒終將只存在於我們的記憶裡,過多兩代人,可能連記憶都不復存在了。這的確很遺憾,而末代棒棒軍的生路也很艱難,社會從來不缺少底層,這群社會底層的棒棒一定程度上支撐起了重慶的發展,棒棒軍過後,又會有一個新的底層替代棒棒軍,繼續跟隨重慶的發展,底層不斷更替,但不應被忘記,不能像北京一樣,驅逐低端人口,就好像他們沒來過。
好多年不在重庆,没想到竟然还有“棒棒”。早年还有以他们为题材的电视剧,也是风靡一时,我好多重庆以外的朋友都看过或者听说过。我原本以为他们早就被快递、外卖收编完了(我印象中,在快递星期之前,重庆还有人成立过棒棒公司,想要组织化、商业化运营,但后来悄无声息了),没想到还有人在坚持。从这篇报道来看,坚持的都是想过自由日子的人,愿意追求这些,在当下社会也算难得。挺有意思的。
在他們又逐漸被遺忘時重提他們,可能比大家一窩蜂報導時加入更有意思?
报道社会基层的事,用不着紧贴潮流新闻点吧。挺好的啊。
完全不懂棒棒军在这个时候被写的新闻点在哪·····